照曠混冥自逍遙: 莊子的道論與修道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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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9月17日

(臺灣)劉見成

[作者簡介] 劉見成(1961- ),臺灣苗栗人。東海大學哲學博士,現任職弘光科技大學通識學院副教授。已出版著作《形神與生死》(2001)、《謬誤、意義與推理》(2004,與張燕梅合撰)。近年致力於道家道教思想與宗教哲學之研究,於學術期刊發表論文數十篇。

一、引言

莊子其人其思想,《史記》中記載:“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漆園吏,與粱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①]依司馬遷之記述,莊子博學無所不窺,其旨要則“本歸於老子之言”,其著書立說以“明老子之術”。老子主張虛心實腹長生久視之道,身體力行並修道有成,《史記》本傳即言:“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者也。”此言老子所以長壽,乃因其修道養生之故。莊子可以說是老子思想最好的承繼者與闡發者。莊子完全繼承老子修道養生之說,其言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讓王》)[②]聖人即老子所稱之“有道者”。莊子將修道養生區分為養形與養神,他說:“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又說:“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刻意》)養形與養神,皆修道養生之重要內涵,然二者相較,莊子更重養神之道。養神之道又稱純素之道,而能體現純素之道者,則稱為真人:“純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刻意》)莊子所謂真人,即體道合真之人,是全神保生能體純素之有道者。“惟神是守,不虧其神,與神為一”之說,可見莊子之所重。宋碧虛子陳景元《莊子注》序中言:“斯乃道家之業,務在長生久視,毀譽兩忘,而自信於道矣。”[③]乃肯切之論。本文之旨趣即在展示與闡析莊子上達真人境界之修道思想。

二、小大之辨:小知與大知

吾人欲瞭解莊子的修道思想,首先須具備一種正確的態度,做好心理準備,否則容易將莊子之論視為荒唐無稽之言,在未能領略莊子深義之前就棄之不前,此即《天下》篇所謂“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莊子自己也很清楚,“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華》,則溘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勝也。”(《天地》)“大聲”指《咸池》、《大韶》之高雅樂曲,《折楊》、《皇華》則為民間里巷俗曲。莊子論道之高言、至言,正如大聲之不入於里耳,非世俗中人所能領會,“不止於眾人之心”,於是就形成了俗言充斥的局面。是故,莊子於其書之首篇《逍遙遊》起始便以“鯤化為鵬,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徙於南冥”之喻,以明“小大之辨”。蜩與學鳩嘲笑大鵬鳥展翅高飛之舉動說:“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悉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關於小蜩鳩對大鵬鳥的嘲笑,莊子做了如下評論:

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莊子之意,小蜩鳩安知大鵬鳥鴻飛沖舉之志,蜩鳩之笑乃“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楊》、《皇華》,則溘然而笑”之笑,是“下士聞道大笑之”之笑,其笑正顯其無知之極。“之二蟲,又何知”中之“二蟲”,很明顯是指蜩與學鳩,但郭象卻將之注為鵬與蜩而論說“適性逍遙”之義。郭象注云:

苟足於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小鳥,小鳥無羨於天池,而榮顯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二蟲,謂鵬蜩也。對大於小,所以均異趣也。夫趣之所以異,豈知異而異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為也,此逍遙之大意。

依郭象之說,鵬與蜩鳩雖有形體大小之分,但二者若能各自“足於其性”,則都是一種逍遙,各逍其遙,並無差別,“逍遙一也”。如此解義,實則大大誤解莊子之言,大鵬之展翅沖舉確是莊子之所貴、所欲,鯤鵬蜩鳩之說是一種譬喻,其寓意非如郭象所言是表達“適性逍遙”之義,而是“小大之辨”。“適性逍遙”之說實不差,亦有其理,然屬世俗中言(俗言),非有道之識(至言)。適性逍遙畢竟仍是有待,但莊子所追求的是無待逍遙。二者確有差別,其異即在大知小知之不同。莊子借鵬鳩之喻以明眼界大小之分與境界高低之別,並指出“小知不及大知”之義。莊子很明顯是斥蜩鳩而貴大鵬,是舍小就大,他要我們突破時間、空間、學識、心智上的種種自我限制,如此才有可能上達而觀看到一個更寬廣、更高超的世界。此即道教東派開祖明陸西星所言:“讀南華者,先須大其胸襟,空其我象,不得一以習見參之。”[④]

同樣是在《逍遙遊》的篇章中,我們看到莊子所舉的另一事例。肩吾聞言於接輿有關神人之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榖,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榖熟。”肩吾認為這根本上是大而無當、有違人情之常的狂言謬語,故驚怖不信,而問疑於連叔。連叔的回應頗堪玩味:

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瞽盲哉,夫知亦有之。[⑤]

連叔舉“形之瞽聾”,以明“知之瞽聾”。形有瞽聾者,則無以觀眾物之美、聽鐘鼓之音;知有瞽聾者,亦無以契入高論至言。肩吾的驚怖不信,就是“知之瞽聾”,心知上有所障礙。知障之弊,莊子多有所說:

聖人有所遊,而知為孽。(《德充符》)

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墟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秋水》)

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至樂》)

井蛙拘於墟、夏蟲篤於時、曲士束於教,凡此種種皆聞道之孽,乃自限不明之弊也。只有在接觸到海洋、冰塊與大道之時,也就是掌握了莊子所謂的“大知”,方能對舉出一察自是自好管見之偏失錯狹。莊子以夢覺之說論此境況,其言曰: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齊物論》)

井蛙、夏蟲、曲士即是處於夢中不知夢,而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的情境。看到海洋、接觸冰塊、體悟大道,這是覺醒的時刻,至此方知其夢之不真,知之不切,“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

任何“小知”皆由一種觀看事物的特殊視角,而形成一種特定的認識,雖各有所見,然亦有其偏缺,莊子言:“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秋水》)因其所觀,自有其所見,而各是其是,各非其非。這種是是非非的一偏之見,莊子稱之為“成心”(《齊物論》),郭象注:“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謂之成心。”成玄英疏:“夫域情滯者,執一家之偏見者,謂之成心。”“成心”亦即“成見之心”[⑥],各家各派出於“成心”的是非之爭,只不過是各自發揮其偏見的爭辯[⑦]。只有上達“以道觀之”的層次,才猛然醒覺了悟物無貴賤、大小、有無、是非,始覺前述諸觀之偏失。“道隱於小成”,一是非即是一小成,故不得道之全。依莊子之見,只有“真人”(真正的覺醒者)才達到“以道觀之”的層次,“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大宗師》)。“真人”照之於天,莫若以明,以虛靜清明之心觀照萬物,故能“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天下》)。所謂“不譴是非”,非無是非也,乃使是非各止於自然之分[⑧]。莊子稱之“兩行”:“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齊物論》)明白“和之以是非”的“兩行”之義,則各家各派各有其是,不必相非。所謂“兩行”並非是非相對論,必超是非乃可明“兩行”。以道觀之,是非然否,通而為一[⑨]。未達真人境界者之知,皆是“成心”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的“小知”。“小大之辨”務須了悟,這是掌握莊子修道思想至為緊要之關鍵,而修道的終極目的就是要上達“以道觀之”之“真人真知”的境界。

三、真人:與道合真之體道者

在莊子眼中,存在兩個世界:大知、小知的世界,或曰真知、俗見的世界,或曰真人、俗人的世界。於此二世界中,存在各式各樣的人:有“折楊皇華,溘然而笑”的俗民;有“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的“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有“與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的“平世之士,教誨之人”;有“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的“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有“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的“江海之士,避世之人”;有“吹籲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的“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刻意》)。這些人各有所見,各有所好,亦各有所為。這些人雖所見、所好、所為皆有異,但在莊子看來,均屬小知俗見世界中的俗人。莊子所企盼的是一個真人的世界,對比小知俗見世界中俗人的所見、所好、所為,莊子如是陳述此真人世界:

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導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刻意》)

如莊子所述,此真人世界是與俗回異的世界,真人世界所體現的是恬淡寂漠、虛無無為的“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間,不導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這與世俗中人之刻意有為、逐求佔有,大相徑庭,然情形尚不僅只於此。

在《應帝王》篇有關渾沌的寓言中,莊子暗示了此小知俗見世界是一個“開竅了的世界”,這個為視聽食息而“開竅了的世界”卻破壞了生命本真的“渾沌世界”,進而加速了本真生命的敗亡。此一“開竅了的世界”,依莊子看來充其量不過是“泉凅,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般處境堪憐的世界,去“相忘於江湖”的自在世界遠矣!這兩個世界之分,也就是莊子“天道”與“人道”之別,務要明辨慎察。莊子言:

不明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在宥》)

莊子之道論承繼老子之說。老子之道論可分為“天道”與“人道”兩部分。“天道”所指為“本體義的道”,即以道為天地萬物之本根,道為天地根,為萬物之宗。“人道”則是人在生活中的行為表現,這些行為或可透過修道的與道合真而合乎天道,或者因為不修道、不知道而違反天之道。合於天道之人道,稱為“聖人之道”;不合於天道之人道,則為一般之人道,就稱之為“常人之道”[⑩]。依上引文,莊子以天道無為而尊,人道則是有為而累,此人道即老子所稱不合於天道之“常人之道”。以天道為主,以人道為臣,莊子基本上是以一種“麗姬悔泣”的心情看待此人道世界[11]。以如是方式觀照此世界,則此世界是應該被超越的對象,超越那以諸多行為規範“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的情境,而達至如魚相忘於江湖般自在逍遙的境界。這是莊子“天人之分”的最終結論——舍人就天,乃相應於先前“小大之辨”的舍小就大。舍人就天,不以人滅天,莊子稱之為“反其真”(《秋水》)。反其真者,即是“真人”。反之,一個人若是“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繕性》)[12]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徐無鬼》),莊子謂此為“法天貴真”:

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漁父》)

禮所代表的就是俗世中的種種外在行為規範,而“真者,精誠之至也”(《漁父》),乃秉受於天之自然法則。此處所稱“聖人”,即反其真之“真人”。真人不為俗所拘,法天貴真而反其真也。一般愚俗之人不識小大之辨、不明天人之分,只能受變於俗,無以超脫。受變於俗的“倒置之民”,追求俗世之所尊所樂者:富貴、壽善、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等;逃避俗世之所下所苦者:貧賤、夭惡、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等。然所尊所樂者總有所不得,而所下所苦者亦總無所逃,樂之不得,苦之不去,總是個憂苦人生(《至樂》)。此一世俗世界,雖有所尊所樂者,然根本上仍是個“與憂俱生”的世界(《至樂》),“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齊物論》)。莊子慨歎人生在世是活受罪,猶如受刑,有外刑——外在的磨難,也有內刑——內在的煎熬,而只有真人才能免乎外內之刑(《列禦寇》)。此憂苦之生命,吾人若欲求得一個安頓,依莊子之見,其要即在於深明“天人之分”,不以人滅天,舍人就天,由人道復反其天道自然之真,“與天和者也”(《天道》)。此實則莊子修道思想之理據與工夫之所在。與天和者,莊子謂之“天樂”(《天道》),相對於伴有憂苦的“人樂”(俗樂),天樂乃無苦之至樂。能遊乎至樂者,謂之至人(《田子方》)。莊子謂“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讓王》),得道者窮通皆樂,無所不樂,此為“天樂”,可名之“道樂”,乃無待逍遙之樂。是故吾人若能修至與道合真之至樂境界,就是生命徹底安頓之處,此即修道之終極目的。

真人即有真知者,是與道合真之體道者,莊子亦稱之為“天人”、“神人”、“至人”、“聖人”等等,其言:

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天下》)

成玄英疏曰:“以上四人,只是一耳,隨其功用,故有四名也。”是故,所謂“一”、所謂“宗”,所謂“精”、所謂“真”,實均指“天道”而言。[13]

有關“真人”,莊子於《大宗師》一文中有大量的描述,茲引述如下: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遇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淒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在《刻意》篇中亦有段文字提到真人:

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關於至人,莊子則有如下陳述: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況利害之端乎!(《齊物論》)

古之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義,以遊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遊。(《天運》)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遊心於物之初。”……孔子曰:“請問遊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田子方》)

關於神人,莊子有言: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逍遙遊》)

至於聖人,莊子則說:

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齊物論》)

聖人休休焉,休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刻意》)

依上所引莊子所言,可以歸結出真人最突出的兩項特質:第一,真人“同帝”——與道同遊。真人登假於道,遊心於物之初,合於天倫,循天之理,動而以天行。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以天為徒,乃合天德。遊乎塵垢之外,以遊消遙之墟,莊子謂之“采真之遊”。第二,此采真之遊乃至美至樂之逍遙境界。真人遊乎塵垢之外,超越於世俗相對性的苦樂之外,而活在至福至樂之中。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寢不夢,其覺無憂;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那是一種相忘於江湖“翛然而往,翛然而來”之絕對無待的自在狀態。

四、天人之分:莊子之道論

荀子評論莊子思想曰:“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14]荀子所謂“不知人”,是指莊子忽視了人及其存在價值[15]。然若進一步深入考察,將發現莊子究其實是要確立人真正的存在價值,只不過他是以一種與儒家不同的方式——“明於天以知人”,來確立人的存在價值。莊子即言:“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天道》)天人相比,莊子確實是重天而輕人,主張“無以人滅天”(《秋水》),但非荀子所言“蔽於天而不知人”。莊子亦言:“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至矣。”(《大宗師》)“不厭其天,不忽於人。”(《達生》)只不過莊子所重乃“天人不相勝”之“天人合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以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大宗師》)依此,莊子可以反駁荀子而作出評論:“荀子蔽於人而不知天。”[16]

何謂天?何謂人?莊子做了如下之界定:

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秋水》)

這裏的“天”是指存在的規定性而言,它具體表現為事物的本然之性,即一般所稱之“天性”或“天真”;它不僅構成了牛馬這一類對象的本然狀態,而且也體現於人:人的本真規定便以這一意義上的天為內涵[17]。相對於“事物本然之性”的天,這裏的“人”所指的就是破壞了事物本然之性的狀態。此“天人之分”,莊子多處言及:

(1)《養生主》:“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於樊中。”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是“天”,畜於樊中則為“人”。

(2)《駢拇》:“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鳧脛短、鶴脛長是“天”,續短斷長則為“人”。

(3)《馬蹄》:“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馬本真之性是“天”。又言:“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阜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則為“人”。

馬有真性,民有常性,此為“天”;若失去此常然本真之性,則是“人”,莊子稱之“倒置之民”(《繕性》),而能不以人滅天之反其常性之真者,莊子謂之“真人”——活出本有天性(天真)之人。真人“法天貴真”(《漁父》),“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徐無鬼》)。由此,進而可言“天”的另一重要義涵:“無為為之之謂天”(《天地》),這指的就是與道合真之真人的行為方式:順應常然真性而行,“盡其所受乎天”(《應帝王》),“任其性命之情而已”(《駢拇》),成玄英注曰:“無為為之,率性而動也。”率性而動之“性”即上面所言之常然真性。莊子自己也說:“無為,天德而已矣。”(《天地》)合於天德之無為,而後能“安其性命之情”(《在宥》),這才是人生之正道。而那些以物易性,失性於俗,無法率性而動者,那就是違真背道失於本性的“倒置之民”。此不以人滅天之無為,在莊子關於“以己養養鳥”寓言中有非常具象而傳神的描述:

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至樂》)

魯侯對待海鳥,“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這是以人滅天之“以己養養鳥”;而“棲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鰍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才是依天順性之“以鳥養養鳥”。這是莊子非常明確的“天人之分”,而莊子本人也是不以人滅天,循天之理,動而以天行的身體力行者,這在莊子堅拒楚王之禮聘一事上表露無遺。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秋水》)

龜曳尾於塗中是為“天”,龜死巾笥藏之廟堂之上奉為神,此為“人”。社會大位,有權、有名、有利,一般大眾莫不趨之若鶩,這是莊子“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之慨歎:“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相殉,一也。”[18](《駢拇》)莊子則是很明確地堅持其“舍人就天”之原則,寧生而曳尾塗中,也不傷性以身相殉於名位,此“有道者所以異於俗者也”(《讓王》)。

當以人滅天,破壞了事物本然之性的狀態,就會導致生命的不幸與敗亡:澤雉畜於樊中即無精打采;續鳧脛之短則憂,斷鶴脛之長則悲;伯樂之治馬,則馬之死者十二三;以人養養鳥,則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失性之為生之害,在“渾沌開竅”寓言中,莊子已經很明白地指出此不幸的後果。

依上所論,莊子很清楚地區分兩種人:一是法天貴真盡其所受乎天的“真人”,另一則是以物易性失性於俗的“俗人”。[19]如何才能成為一個登假於道的真人,這是莊子修道功夫論之核心。在展示莊子如何成就真人之修道功夫論之前,於此先回顧總結其作為修道基礎之道論思想。

前文提及,莊子之道論直承老子道之思想。老子之道論分為“天道”與“人道”兩部分。“天道”所指為“本體義的道”,即以道為天地萬物之本根。“人道”則是人在生活中的行為表現,這些行為或可透過修道的與道合真而合乎天道,或者因為不修道、不知道而違反天之道。如此,在“人道”這部分乃可談如何與道合真的修道思想,一方面可談“功夫義的道”,即體道合真的實踐方法;另一方面則可談“境界義的道”,這是修道得道而與道合真的生命境界。老子之道論可圖示如下:

關於本體義之道,老子言:“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四章》)[20]又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二章》)《道德經》中所展示老子所體之道,此道生萬物,是萬物之宗,也就是作為天地萬物本根之“本體義的道”。老子所體悟的道是真實的存在物,但並不是某種可見可聞可觸的具體物,而是一種夷、希、微的存在[21]。這種希、夷、微的存在並非空無一物,而是一種恍惚窈冥的存在:“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二十一章》)恍惚者,似有若無,若存若亡;窈冥為虛微幽深之義。道之為物並非一具體之物,而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恍惚窈冥的存在,因其恍惚窈冥,故“道隱無名”(《三十五章》),是一種“無名樸”(《三十二章》)的存在。此恍惚窈冥的存在“先天地生”(《二十五章》),存在於天地萬物形成之前,而且“為天下母”(《二十五章》)、“天地根”(《六章》),化生天地萬物。

老子這些關于體道的陳述,基本上為莊子所繼承,莊子說: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大宗師》)[22]

道是真實的存在,是可得不可見,無為無形之物,先天地生自古以固存,而生天生地,乃天地萬物之本源:“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淵乎其不可測也。”(《天道》)道為天地萬物之本源,化生天地萬物,無所不包亦深不可測。此外,莊子亦言:“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漁父》)由此看來,本體義的道,不僅構成了一切存在之源,而且也展現為存在之序[23]。莊子即言:“語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天道》)此存在之序即表現為天地萬物“本然之性”,也就是“天性”,是為天地萬物存在之規律,此乃“循道而趨”。因此,“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循道而趨,已至矣!”(《天道》)天地萬物皆具秉道而有的常然本真之性,人為萬物之一亦然,能法天貴真者,莊子謂之“真人”,反之便是“倒置之民”,不刻逆敗失亡。

此本體義之道,正如老子所言:“道隱無名。”(《四十一章》)莊子也說:“大道不稱”(《齊物論》)、“道不當名”(《知北遊》)、“道窅然難言哉!”(《知北遊》)道之為言只是強為之名:“道之為名,所假而行。………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有所極。”(《則陽》)道乃極物,非具體有形之物,其無形、無聲、窈冥、昏默、無古今、不生不死,是超越語言思辯論說的存在。因此莊子明確說道:“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為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北遊》)如此超感官知覺又超言絕慮的道,如何可以掌握呢?《天運》篇中有段孔子與老子關於得道的對話: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佗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

孔子花了五年時間求道於度數,又花了十二年的時間求道於陰陽,皆未能得道。究其根柢在於未能了悟道乃無形無聲超言絕慮之存在,既非度數亦非陰陽,故而用錯方法求錯對象,當然了不可得。道不像那些具體有形之物,可以獻君、進親、告兄弟、與子孫。若是如此,道是否就不可得了?其實不然,之所以不能得道,依老子對孔子的回答,乃因“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郭象注曰:“心中無受道之質,則雖聞道而過去也。中無主,則外物亦無正己者也,故未嘗通也。”成玄英疏曰:“若使中心無受道之主,假令聞於聖說,亦不能止住於胸懷,故知無他也。中既無受道之心,故外亦無能正於己者,故不可行也。”可見只要找對方法門路就能得道。莊子即列舉敍述了好些遠古以來得道之人的事蹟:

狶韋氏得之,以契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堪懷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太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大宗師》)

依莊子所述,人能得道,而得道之人,古往今來其數甚多,而且得道有其極大效益:或順天應地,或逍遙自在,或登雲仙化,或不生不死,或長壽延年,或成就功業。所謂“得道”,並非如獲得一技之長或者擁有某種事物那種“得到、擁有”之義,而是指一種自得於心與道合真之相契[24]

如何才能達到與道合真的得道境界?由此乃轉入莊子的修道功夫論。

五、回歸帝鄉之道:修道功夫論

莊子可以說是老子思想最好的承繼者與闡發者,他既承繼了老子的道論與修道思想,又闡發了其修道功夫之所不足。

老子之道論並不是因應人生之需求逐步向上思考推求的形上學系統,而是體道合真由上而下作為人生行為規範之根源。老子之道並不是從人道到天道由下而上逐級上推的思考推斷,反之,它是從天道到人道由上而下的價值體悟,依天道以行人道,率人道以合天道,此實則乃老子修道之根本義涵。也就是說,老子深切地體悟到宇宙中有一股無形無狀之力量,此力量依一定的規律展現出某種存在秩序,而人生之至善就在於將自己之生命調整至與該秩序和諧一體的狀態(與道合真的生命境界)。老子的修道思想,不但有原則性的提示(為道日損),也有具體功夫之指點(如致虛守靜、處下不爭、以百姓心為心、儉嗇知足等等)。而老子修道功夫之根本要訣就是其“虛心實腹”之教:“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三章》)虛心弱志屬於精神性的修心功夫,實腹強骨則是有關形體的養身之方,二者兼備,方為長生久視之道。這虛心實腹之教大大影響了後世“形神兼養”、“性命雙修”的修煉觀念,不過老子並無明確提出修道階次之功夫次第的觀念。莊子完全繼承老子修道養生之說,其言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讓王》)聖人即老子所稱之“有道者”。道之真以治身,所以完身養生,能達此境界者,即是有道的聖人。莊子將修道養生區分為養形與養神,他說:“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又說:“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刻意》)養形與養神二者皆修道養生之重要內涵,然二者相較,莊子更重養神之道,其言:“純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同上)莊子所謂真人即體道合真之人,是全神保生之有道者。“惟神是守,不虧其神”之說,可見莊子之所重。此“動而以天行”、“合於天倫”的純素養神之道,實即老子致虛極守靜篤“虛心之教”之繼承與發揮。莊子不只是單純地承繼為道日損的虛心功夫,更進一步闡發了修道一步步的功夫次地與相應的心靈境界。

莊子本老子“為道日損”的修道總綱領,對於修道功夫與其所欲達到的境界,也多方設喻地作出原則性的提示。

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罔象,罔象得之。(《天地》)

“玄珠”喻道也。“知”指智者;“離朱”為古之明目者,“吃詬”是巧言善辯者,“罔象”乃虛構之名,取其恍惚杳冥,似有若無,無心自然之義。黃帝遺失玄珠,知者以智巧求之,離朱以明目求之,吃詬以言辯求之,皆無所得,罔象則以無心自然而得之。此則寓言指明,靠感官知覺、聰明智巧、語言文字無法求得大道,須無心純任自然方能得之。

黃帝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汝內,閉汝外,多知為敗。”(《在宥》)

黃帝問廣成子長生之至道,廣成子答曰:至道窈窈冥冥、昏昏默默,故無法以視聽而見聞,亦無法以心慮而得知。必須任運視聽而無所見聞,心清靜純任自然而無所用心思慮,方契至道,而得長生。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悅,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知北遊》)

齧缺聽聞大道即睡寐,被衣歌頌其為頓悟大道之人。睡寐即入睡,喻謂頓悟至道。林雲銘釋曰:“當下頓悟,收聽返視,凝神內守,不覺相對而睡寐也。”[25]“正汝形,一汝視”是忘其形體耳目;“攝汝知,一汝度”是去其思慮意度。合而言之即“形若槁骸,心若死灰”之義。只有達到如“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般返朴歸初、無私無慮的無心境界,方能體悟虛無大道。

以上所述修道原則之提示終可匯歸為莊子“心齋坐忘”之說,指明修心養神的功夫原則階次與相應的心靈境界。“心齋”之法載於《人間世》,乃不同於不飲酒、不茹葷的“祭祀之齋”:“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郭象注曰:“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成玄英疏曰:“唯此真道,集在虛心。”“坐忘”之說則出自《大宗師》:“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郭象注曰:“夫坐忘者,悉所不忘哉!既忘其跡,又忘其所以跡者。內不覺其一身,外不識有天地,然後曠然與變化為體而無不通也。”成玄英疏曰:“大通猶大道也。道能通生萬物,故謂道為大通也。外則離析於形體,一一虛假,此解墮肢體也。內則除去心識,恬然無知,此解黜聰明也。既而枯木死灰,冥同大道,如此之益,謂之坐忘也。”“坐忘”,《在宥》篇中謂之“心養”:“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坐忘”即物我兩忘與道合一的境界,也就是莊子所說:“忘乎物,忘乎天,其名忘己,忘己之人是謂入於天。”(《天地》)而要達到此一境界,自有其修習之次序。

“心齋”之法即揭示達到與道合一境界之修行三階次,從“聽之以耳”、“聽之以心”到“聽之以氣”。“聽之以耳”所指為感官知覺之層次,“聽之以心”之“心”是指是非思慮之認知心,這屬於理性思考判斷之層次。只有超越感官知覺與理性思慮之層次(墮肢體—離形,黜聰明—去知),而達到“聽之以氣”之層次,才能同於大通、與道合一。《達生》篇中莊子借梓慶成鐻在胸削木為鐻之鬼斧神工,言此階次與境界: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驟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梓慶削木為鐻的創作活動,實際上是談體道的修持過程,透過“齊”達到“靜心”與天渾淪為一的境界。“齊”通“齋”,即心齋坐忘之意。所謂“不敢懷慶賞爵祿”、“不敢懷非譽巧拙”、“忘吾有四枝形體”、“無公朝”指的是忘是非、忘知巧、忘我、忘外物,從而進入“以天合天”純任自然的虛而待物之心境。三、五、七日之說,大體言其修道進程,勿執著其數。

然而,何謂“聽之以氣”?莊子界定“氣”為:“虛而待物者也”。徐復觀先生說,莊子此處所說的氣“實際只是心的某種狀態的比擬之詞”[26]。此“心的某種狀態”,陳鼓應先生則明確指出,即是“高度修養境界的空靈明覺之心”[27],這是心虛靜清明的狀態。所謂“聽之以氣”,就是要使吾人之心處於虛靜清明的狀態,以此虛靜清明之心以應物(虛而應物)。陳攖寧先生說:“此處雖仍說‘聽’,實際上就是不要再著意於‘聽’,成語所謂‘聽其自然’、‘聽之而已’、‘聽它去罷’這幾個‘聽’字,是此處最好的解釋。”[28]“虛而應物”就是超越一切差別對立而涵攝萬有,此即莊子所謂“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應帝王》)。至此境界,“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天道》)這實際上就是老子為道日損的致虛守靜之教。

老子為道日損的致虛守靜之功夫,雖已隱含漸進修行之義,然老子並無清楚展示此一步步漸修之功夫次第,莊子則大大闡發此點而補其所不足。《天道》篇中記述了黃帝借聞樂以喻聞道之心路歷程: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始聞之懼,後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懼、怠、惑是北門成聞樂所經歷的三個階段心境,然此段實屬寓言,所謂樂即是指道。北宋王雱曰:“夫咸池者,道渾之喻也。”[29]北門成聞樂所經歷的三個階段心境,實際上就是修道過程中三種依序漸進的境界,其目的在指引修道之士達到蕩蕩默默、混混沌沌、無知無為而與道合一。南宋褚伯秀云:“凡人聞道之初,胸中交戰,則始懼也。少焉戰勝,則似怠矣。及乎情識漸泯,懼怠俱釋,然後造乎和樂,復乎無知,此入道之序也。”[30]其解甚切。

《寓言》篇中透過顏成子遊之現身說法,表明修道有其功夫次第,從返樸還淳,無知無為,齊一生死,純任自然,與道合真,一步一歩漸進之階次,不可躐等: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棊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生不知死,九年而大妙。”

王雱解說此段其義甚佳,茲引述如下:

一年而野者,挫其銳而反樸也;二年而從者,同其塵而不迕於俗也;三年而通者,隨時安變而不蔽惑也;四年而物者,與物齊諧而無彼我也;五年而來者,所適皆至而自得也;六年而鬼入者,達乎幽奧而神與冥合也;七年而天成者,任於自然而無所虧也;八年而不知生不知死者,了於不生不死之趣也;九年而大妙者;盡於真空妙有之至也。[31]

修道之進展有其階序,但無法以逐年公式般計算,謂第一年如何,第二年會如何等等,此進展本無定數,過程之快慢因人而異。文中所言自一年以至九年,只是藉以言功夫之次第,亦不可執著其數。南宋林希逸注曰:“自一年至九年,此即借為節次之語,此事非可以歲月計也。”[32]

《大宗師》篇中記載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女偊回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進而問曰:“道可得學耶?”女偊乃告知學道之階曰:

參日而後能外天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悔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者,攖而後成者也。

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入於不死不生,此女偊所述學道之階,亦即心齋坐忘循序漸進之實踐步驟。首先是“外天下”,外即遺忘之意。成玄英疏曰:“凝神靜慮,修而守之。凡經三日,心既虛寂,萬境皆空,是以天下地上,悉皆非有也。”也就是說,已能把天下置之度外,“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逍遙遊》)接著是“外物”,郭象注曰:“物者,朝夕所須,切己難忘。”成玄英進一步疏曰:“天下萬境疏遠,所以易忘;資身之物親近,所以難遺。守經七日,然後遺之。”再來就是“外生”,成玄英疏曰:“隳體離形,坐忘我喪。”此時已達忘我之境,能將生死置之度外。功夫再精進一步就能“朝徹”、“見獨”了。成玄英疏“朝徹”曰:“朝,旦也。徹,明也。死生一觀,物我兼忘,惠照豁然,如朝陽初啟,故謂之朝徹也。”疏“見獨”:“夫至道凝然,妙絕言象,非無非有,不古不今,獨往獨來,絕待絕對。睹斯勝境,謂之見獨。”“見獨”就是見到老子所謂“獨立而不改”的大道,當然這裏所說的“見”並非眼見為憑肉眼之見,而是心虛與道契合之義。此即《天地》篇中所謂“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德充符》篇中所言“謷乎大哉,獨成其天。”《在宥》篇中所稱“出入六合,遊乎九州,是謂獨有。”之“獨”,意指與道合一之親身體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天下》)。此乃心齋坐忘功夫達到虛寂靜篤,豁然貫通,而同於大通的境界。達致此合道妙境,也就是入於無古今、不死不生,與道合一的境界。

莊子在此段文字中,明確指出一步一步的功夫次第所獲致的心靈境界,而且都是刻苦真修實煉而得,所謂“攖寧”者也。林希逸云:“攖者,拂也,雖攖擾汨亂之中而其定者常在。寧,定也。攖擾而後見其寧定,故曰攖寧。攖寧也者,擾而後成此名也。”[33]也就是說,俗事塵勞中的種種紛擾煩亂困頓,皆無以騷動心之寧定,即“攖而後成者也”。綜觀其功夫進路,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入於不死不生→同於大通,這層層境界都必須自己躬行之真切體驗,故言三、五、七日皆有“守”之功夫,以求真切體驗之效,此非如物質財貨、見聞之解之可私相授受,否則如女偊所說:“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而其實不然。道不可獻、不可進、不可告、不可與,其功夫端在一己身體力行之修證。

六、結語:虛己以遊世

歷來對莊子所追求的“與道合真”之人生境界有許多強烈的批評,司馬遷就有“空語無事實”之評[34],宋儒朱熹則說:“老子猶要做事在,莊子都不要做了。又卻說道他會做,只是不肯做。”[35]胡適先生更是嚴厲地批判莊子的思想為出世主義,其流弊“重的可以養成一種阿諛依違、苟且媚世的無恥小人;輕的也會造成一種不關社會痛癢、不問民生痛苦、樂天安命、聽其自然的廢物。”[36]熊十力先生更進一步做出強烈的批評:“胡適之以莊周為出世主義,其實莊生頗有厭世意味,尚非出世也。莊氏最為無力,吾國歷來名士,亦頗中其毒。魏晉人之流風,迄今未絕也。”[37]熊先生認為莊子思想是最無氣力之厭世哲學,“使人安於頹廢,而蔑於自振”[38],其論如下:“若《莊子》之言天,則視天化為無上之威力,吾人之生,只是天化中偶然之化耳。故曰‘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則克就人言,只是天之化跡。且甚偶然…………故《大宗師》篇曰: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據此則人生毫無根柢,亦無甚意義與價值可言。為委心任運,以度其附贅懸疣之生,而待諸潰決已耳。”[39]韓林合先生在探討莊子對人生看法之研究結論中指出,莊子心齋、齊物、安命、體道的人生處方是行不通的,他論證如下:“人,作為一個理性的存在物,其本質恰恰在於其具有比其他生物更高級的心靈或心靈活動。如果一個人成功地按照莊子的人生處方做了,即他成功地將自己的心靈的知、情、意的活動悉數終止下來,達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死寂的境地,那麼處於這樣的狀態中的這個人還能算是人嗎?而且,莊子的人生處方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貫徹的:一個正常的人根本不可能將其知、情、意的活動悉數終止下來!”[40]在對莊子的人生處方作出如此否定性的論斷之後,韓先生卻又充滿憧憬地接著說:“雖然任何人都無法完全貫徹莊子的人生處方,但是如果我們時時想著這種處方,並且盡可能地按照其行事,那麼毫無疑問,人生當會有另一番景象,社會也會變得更為和諧。”[41]這種心情是相當矛盾的,一方面既知其無效,一方面卻又心嚮往之,恰如安慰劑般,明知其實質上無助於病情之改善,但又為其美好的糖衣所吸引,並因而得到某種精神上的慰藉。這也就是馮友蘭先生對莊子所作的評論:莊子對於人生問題的處理,並不是積極的解決,而只是消極地解消問題[42],其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只是自己創造的一種自我陶醉的主觀意境。[43]

莊子本人對於這些批評自然是不屑一顧,但作為本文作者的我,卻不得不就個人理解莊子的立場上,作出一些簡要的回應。

莊子果真如上述批評者所說的,是一位消極、無力、厭世的出世者?吾人若觀莊子之直面人生,其洞徹相濡以沫的憂苦,而企求相忘江湖自在逍遙之激奮,實情似乎並非如此。若莊子真如熊十力先生所稱乃是一位以“人生毫無根柢,亦無甚意義與價值可言”之厭世者,則如此消極悲觀無力的人生觀,如何可以說明莊子對於名利生死之能“安”時“處”順?如何不屑蜩鳩之低飛,而欲作大鵬之沖舉?又如何能有無待逍遙之心境?莊子對人生實有其知其莫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洞察,亦有一種精神的超越、心靈的轉化。莊子當然不會否認人之作為一個“理性的存在物”,也不會忽略作為一個“正常的人”之知情意活動,但莊子更看重的是人之作為一個“載道之器”的面向,而作為俗世中理性存在物之正常的人,正是莊子所要超越的生命狀態。莊子站在道的高度關照人生,則世俗中所謂“正常的人”,在莊子眼中卻是一個“失真的人”。《德充符》篇中惠子對莊子有“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的提問,人而有情乃人之常然,“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答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人有好惡之情,即有所偏愛,即是一是非。莊子所謂“無情”,並非指要人像枯木頑石般沒有情意的死寂境地,而是指要我們保有一種萬物無足以擾心之“用心若鏡”的生命境界,喜怒哀樂過即不留,那是一種對境應物不著不累的自在心境。《天下》篇謂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王叔岷先生解釋說:“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是超俗也。不譴是非與世俗處,是入俗也。莊子非避世者,乃入俗而超俗者也。……莊子通達乎此,故入世而不為世所累,處世而不為世所困。”[44]以莊子為“入俗而超俗者”,實為肯切之論。

莊子“入俗而超俗”的思想,在根本上影響了全真教的見性成仙觀,就這點而言,全真教可以說是對莊子思想的回歸。全真教修道的究極目的在於證真成仙,這是生命安頓的根本之道,但它不同於丹鼎派所追求的肉體長生白日飛升。王重陽在《立教十五論》第十五論《論離凡世》中即清楚地指出此點:“離凡世者,非身離也,言心地也。身如藕根,心似蓮花,根在泥而花在虛空矣。得道之人,身在凡而心在聖境矣。今之人欲永不死而離凡世者,大愚不達道理也。”[45]王重陽文中強調:“得道之人,身在凡而心在聖境矣。”並嚴厲批判:“欲永不死而離凡世者,大愚不達道理也。”可見其長生不死成仙之說非指肉體永生不死,著實別有義涵。王重陽在回應馬丹陽“何者名為長生不死”之問時,答曰:“是這真性不亂,萬緣不掛,無去無來,此是長生不死也。”[46]王重陽即有詩云:“本來真性喚金丹,四假為爐煉做團;不染不思除妄想,自然滾出入仙壇。”[47]

生命若無向上一層境界之翻轉超越,終難避免陷於在下層生命中諸多善惡對立的爭奪拉扯。只有精神境界之超越方能徹底解決人生根本的勞苦煩憂,這是莊子給我們指點的一條人生之路——精神超越之道。莊子是一位指引我們走出心靈洞穴的精神導師,他要我們像大鵬鳥一樣,摶扶搖而上天際,遊心於道,回歸帝鄉。莊子其實向人們展示了一崇高的人生境界,此一境界明顯超然脫俗,與世間之所欲相去甚遠。總不能因人們不知、不解、不想或不能追求,就說莊子所標舉之境界荒誕不經,正如肩吾之疑而不信,此乃知障之弊。

《知北遊》篇弇堈吊曰:

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繫焉。今於道,秋毫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在未得道之前,一切論述都只是以一己“成心”為師之展現,雖各有其所是,然皆非道之全,“論道而非道也”。也許只有修到遊心於道、以道觀之的境界,才能真正瞭解莊子,而本文充其量亦只是以一己成心為師的小知之作。


[①] 《史記》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第三》,大申書局1982年版,第2143~2144頁。
[②] 郭象注、成玄英疏,《南華真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98版,第552頁。以下《莊子》引文皆用此書,只列篇名,不另作注。
[③] 陳景元《莊子注》,收於《蒙文通文集》第六卷《道書輯校十種》,巴蜀書社2001年版,第881頁。
[④] 陸西星《莊子南華真經副墨·讀南華真經雜說》,臺灣自由出版社1993年版,第38頁。
[⑤] 《大宗師》有“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之言,文字稍異而義理則同。
[⑥] 明憨山大師釋“成心”為“現成本有之真心”(《莊子內篇憨山注》,新文豐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211頁)。此解恐不得莊子之本義,莊子言:“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有成心方有是非,故“成心”不會是泯是非的“現成本有之真心”。
[⑦] 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巴蜀書社2007年版,第37頁。
[⑧] 王叔岷《先秦道法思想講稿》,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12頁。
[⑨] 同上。
[⑩] 有關老子的道論與修道思想,參見劉見成《老子〈道德經〉》中的道論與修道思想》,《高雄師大學報》第二十二期,2007年,第77~89頁。
[11] 《齊物論》:“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匡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本文以為此亦莊子“小大之辨”之又一譬喻。
[12] “倒置之民”又稱“蔽蒙之民”:“繕性於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恩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繕性》)
[13] 《南華真經》一書中對這些名稱之使用並非總是一致的,如《逍遙遊》中言:“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看來,至人、神人、聖人是有所不同的。但似乎也可做不同的解釋,成玄英對此不同即疏曰:“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故就體言至,就用語神,就名語聖,其實一也。詣於靈極,故謂之至;陰陽不測,故謂之神;正名百物,故謂之聖。一人之上,其有此三,欲顯功用名殊,故有三人之別。”依此說,至人、神人、聖人是真人同實殊用異名之別稱,本文從此解。此外必須辯明的是,“聖人”之不同意涵。如《馬蹄》篇中所稱:“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此“聖人”之義實不同於“真人”義之“聖人”,一為倡行仁義道德之“儒家聖人”,一是自然無為體道合真之“道家聖人”,其義遠矣,二者不可混淆。
[14] 楊倞注、王先謙集解《荀子集解·解蔽》,《新篇諸子集成(二)》,世界書局1991年版,第262頁。
[15] 參見楊國榮《莊子的思想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頁。
[16] 事實上,荀子對莊子的批評是不相應的,因為二人對“天”之理解,其內涵並不相同。荀子的“天”是指不受人們好惡之情所左右的自然現象及其變化,其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紂亡。”(《荀子·天論》)其義與莊子之“天”相去甚遠。熊十力先生說:“荀卿可謂深知莊子者。”(《讀經示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58頁)實是錯誤的論斷。
[17] 參見楊國榮《莊子的思想世界》,第33~34頁。
[18] 此傷性以身相殉天下之“聖人”,很明顯是指儒家之聖人,而非與道合真之道家聖人。
[19] 或者對比於“真人”,稱之為“假人”似更貼切些,蓋在未達真人境界之前,他就只能是一個假人。
[20] 本文所引老子經文,以陳鼓應《老子注釋及評介》一書中的文字為准。以下所引,除非引用他注以闡述義理,另有注釋外,則只注明章節。
[21]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老子》十四章)
[22] 對於此段莊子體道的陳述文字,嚴復先生曾指出:“自‘夫道’以下數百言,皆頌歎道妙之詞,然是莊文最無內心處,不必深加研究。”(轉引自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2頁。)關於道,莊子謂:“有真人而後有真知。”本文視莊子為有成就的修道者,這段文字是莊子達到與道合真境界所發之言論,而非只是文學寫作誇大渲染的頌歎之言。嚴復“最無內心處,不必深加研究”之論,失之偏狹,並不足取。
[23] 參見楊國榮《莊子的思想世界》,第78頁。
[24] 有學者將莊子此處所言之“道”視為一種超脫生死的途徑,一種逍遙塵垢之外的方法,或者一種神奇的道術,並做出結論說:“道即方法,方法即道。”得道就是得了這種方法,也就可以成為真人,進入無古今不生不死的徹底解脫境界。(參見徐克謙《莊子哲學新探:道、言、自由與美》,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6~48頁。)此論犯了一個明顯的謬誤,即混淆了”道”與“得道的方法”。“道”字之古義即指“達到某種目的之途徑或方法”,於此道與方法是同義詞。但是除了“方法義的道”之外,另有作為“目的義的道”,那是莊子所展示的吾人修行所欲達到的境界,或稱之為“境界義的道”。“得道的方法”是一種修道的功夫,得此方法之後勤而修之,方可成為真人,並非得了此方法不待修煉就可成為真人。得了方法並非得道,修煉成為真人才是得道。得道是與道合真的生命境界,而不是指得到修道的方法,其義遠矣!本文下節之主旨即在展示莊子關於如何得道的修道功夫。
[25] 轉引自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第704頁。
[26]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臺灣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382頁。
[27]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30頁。
[28] 胡海牙總編、武國忠主編《中華仙學養生全書-陳攖寧先生對健康長壽學說作出的獨特貢獻》,華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7頁。
[29] 《南華真經新傳》,《中華道藏》第十三冊,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615頁。
[30]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中華道藏》第十四冊,第254頁。
[31] 《南華真經新傳》,《中華道藏》第十三冊,第670頁。
[32] 《南華真經口義》,《中華道藏》第十三冊,第891頁。
[33] 《南華真經口義》,《中華道藏》第十三冊,第756頁。
[34] 《史記》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第三》,第2144頁。
[35] 《朱子語類》卷一二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989頁。
[36] 《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里仁書局1982年版,第277頁。
[37] 《讀經示要》,第173頁。
[38] 同上,第161頁。
[39] 同上,第158~159頁。
[40] 《虛己以遊世:莊子哲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13頁。
[41] 同上。
[42] 《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二冊,藍燈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126頁。
[43] 同上,第131頁。
[44] 《先秦道法思想講稿》,第112~113頁。
[45] 《王重陽集》,白如祥輯校,齊魯書社2005年版,第279頁。
[46] 《重陽真人授丹陽二十四訣》,《王重陽集》,白如祥輯校,第295頁。
[47] 《金丹》,《重陽全真集》卷之二,《王重陽集》,白如祥輯校,第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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