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思想中的歷史觀 ——以出土文獻為討論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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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9月17日

(臺灣)林啟屏

   [作者簡介] 林啟屏,男, 臺灣人。現為台灣政治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兼系主任,主要從事先秦儒學、子學、經學方面的研究,發表論文20餘篇,著有《從古典到正典——中國古代儒學意識之形成》、《儒家思想中的具體性思維》等書。

基本上,“人”的課題是先秦儒家立教於古典社會的最核心部分。因此,理解“人”是什麼,當是先秦儒者建構其思想的重點。以是,歷史或時間的歷程性感受,即是“人”建構其自我同一性(self identity)的一個面向。因為人之能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並非只有透過外在具體事物的刺激感受而已,人亦對時間的過去、流逝等狀況,有著細密而深刻的體會。是以西方哲人便以時間為範疇(category),並相信經由各類範疇的途徑,人們得以認識到自我存在的事實。

以下討論將從當代學者所關注的儒學歷史意識入手,分析歷史與真實之關係,說明儒學的歷史觀實為一道德觀,而非物理線性時間;其次,本文亦將從古代儒學文獻著眼,分析儒者的時間感與聖王形象之建構,希望可以釐清先秦出土儒學文獻與傳世儒學文獻中的差異,進而闡釋先秦儒者如何通過歷史意識的掌握,形構其自我同一性。

一、歷史與真實

誠如胡昌智先生指出,“歷史意識”係指時間(變遷)對人們所產生的諸般經驗之判斷與期待。他說:

歷史意識就是人們對於時間(變遷)的經驗與人們對於時間(變遷)的期望,二者間動態關係的掌握及表達。前面說過歷史意識是心靈意識的活動;現在再進一步說,歷史意識是人類在生活過程中,將經驗到的時間注入企望中的時間,以及反過來,將企望中的時間注入經驗到的時間中的心靈活動。[①]

人處於時間的變化之流中,自不能免於如斯之慨嘆、贊美與追憶,甚而在歷史的認識中灌注認識主體的主觀意願。由是,人們面對歷史便產生了一種有趣的弔詭認識:面對歷史的過去,記憶所反映的究竟是客觀的真實事實記錄,抑或是行動者(包括記錄者與釋讀者)意欲下的選擇性真實之建構?此兩者所形成的歷史意識是不相同的:前者代表一種客觀性的事實,可以被人所掌握進而記錄下來,形成一套對於過去歷史的認識;而後者則顯示出歷史的被認識及記錄,是一種帶有目的性的作為,只有勘破歷史表象的迷霧,其意義與價值才能被釋放出來。黃俊傑先生便認為:

在儒家經典中所見的對黃金古代或典範人格的敍述,都是以朝向建立普遍的道德理則或抽象命題為其目的。因此,儒家歷史學實質上是一種道德學或政治學。在這種特質之下,儒家歷史敘述是一種証立普遍理則的手段。但是,問題是:儒家經典中的普遍理則(“道”)乃其具體化(聖人及其在歷史上的遭遇),卻又有巨大落差,而使兩者間恆存有緊張性。[②]

黃先生在這段文字中充分揭示出,古代儒家的歷史意識並不是一種為歷史而歷史的作為。因此,客觀事實並不是儒者論述歷史時的重點。相反,歷史對儒者之所以產生意義,不當是“斷爛朝報”的逐條逐筆之記錄,而是隱藏在史筆間的寓義。這些隱藏的意義,揭示了儒者在封建時期的理想主義色彩。所以,記錄歷史事實,其實隱含著價值判斷,釋讀者面對歷史詮釋,亦然。此時,“即事實即價值”。儒者便以此種隱微的溫柔之教,行批判時政的事實。以是,黃先生便認為先秦儒者的歷史意識,重在批判而非建構客觀事實,故稱此為“反事實思考”(counter-factual mode of thinking)[③]。事實上,如此的觀察視角亦見於杜正勝先生的相關討論。杜先生說:

《詩》《書》百家語,可畏的是《詩》《書》的內容和戰國人對《詩》《書》的詮釋。詮釋者將《詩》《書》神聖化,奉為思想的圭臬,當作批判政治和社會的利器。所以過時的古典便可能產生摧毀性的力量。[④]

杜先生從“秦火焚書”的歷史,讀出儒者“以古非今”的作法,即是一種批評精神的展現。此正與黃先生的論點有其相合之處。因為儒者所用以批評的內容,大抵是以古代的歷史對象為據,於是古代的歷史不再只是已逝去的時間。《詩》《書》會在未來產生批判性的作用,《詩》《書》的歷史性即是其再次發生現實作用的源頭活水。雖然此處所指出的經典文本是以《詩》《書》為據,然而六經對於儒者而言,即經即史。在經史之間,儒者可以找“應時變之道”,也可以與之上體聖人的普遍之理。是以此種對於經典的使用方式,也即是一種歷史意識的反映。

另外,勞思光先生則從“人類意志及自覺力量在歷史中有何作用”的角度,思考了孟子的史觀問題[⑤]。其舉《公孫丑下》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之“必”字為例,深入剖析孟子的史觀:看似暗示一種歷史循環的命定論假定,其中卻蘊涵一種具有創造性的力量。因為孟子深信,歷史的必然之勢當為一客觀意義的存在,可是當人有“豪傑之士”的特質時,則“雖無文王,猶興”(《盡心上》)。勞先生指出,此與其“心性論”立場有關,其云:

孟子雖認為主體性能創造歷史,但並非以為主體性必須在此一層面上方完成其價值。蓋孟子所持之“心性論”立場,終以內在意義之德性為價值所在,一切外在意義之創造顯現,皆只視為此德性之展開。此種展開,有固甚佳,無亦不礙德性本身之價值。[⑥]

勞先生清楚地點出,德性意義的思考才是孟子史觀建立的基盤。事實上,此一“德性史觀”的思路在牟宗三先生的論著中亦相當鮮明,牟先生在其《歷史哲學》一書中指出:

用心於生命之調護與安頓,故首先所湧現之“原理”為一“仁智之全”,為一普遍的道德實在,普遍的精神實體。至周,禮樂明備,孔子承之,講說道理,皆自此發。而上朔往古,由隱變顯,一若為歷聖相承之“心法”。此可見支配華族歷史之中心觀念。[⑦]

牟先生所論“華族歷史之中心觀念”即由“普遍的道德實在”、“普遍的道德實體”所構成,其觀點與勞先生所論雖有不同,但是在以道德視野解歷史這一點上則同。當然,牟先生之觀點更強調歷史發展背後似乎有一精神實體為其力量,自有其特殊之洞見。然而思索其說之取徑,當與先秦儒學之定向有關,這點只要從《歷史哲學》一書的相關論述中尋找,即可知曉[⑧]

綜上所述,當代學者已然注意到先秦儒者面對歷史之流轉,並非如同今日之歷史學者,將歷史視為一種客觀性事實。先秦儒者更強調,人的價值意識才能使歷史意識取得真實性的位階。離開價值,歷史是否為真,已非儒者關心之重點了。

 二、時間感與聖王賢者

 如同上一節所述,儒家的歷史意識受到其道德哲學的影響,因此價值意識滲透於其時間感中,進而使其面對歷史之流轉變化時,對事件的客觀分析常常隱藏於倫理學式的判斷之後。是以,儒家的時間感其實也是一種道德感。

事實上,這種以道德為軸心的思維模式,的確從先秦以來便主導了歷代的儒者心靈。從傳世文獻中我們可以得知,而出土文獻亦然。其中新出土文獻中,最能關乎先秦儒者歷史意識之課題者,主要可從郭店楚簡中的《唐虞之道》、《窮達以時》以觀[⑨];上博簡則可由《容成氏》的記錄來看[⑩]。《唐虞之道》與《容成氏》涉及先秦儒者的古代觀,可以反映其與傳世文獻的理解差異;而《窮達以時》,看似僅論“人”之出處之道,但由其歷數歷史人物以為借鑑之方式,則又可看出價值意識之自覺性力量,可以成為儒者自我安身立命之方式。而二者一從聖王之行事入,一從聖賢之自處言,卻同樣表現出理想主義色彩,因此具有高度的討論價值。是故本節討論將分成“時間感”與“聖王”兩個部分進行分析。前者著眼於價值意識與歷史的聯繫關係,後者則透過儒者理想中的聖王形象之分析,解讀三代歷史觀中的理想性與現實性之差異。

時間的消逝是一種自然現象,也是一種具有意義的人文現象。然而,一般人所意識到的時間僅是客觀的變化而已,若要對“人”產生意義,也常常是在特殊脈絡下才具有個別的意義。但是儒者所體會到時間變化,卻經常是在特殊性中彰顯普遍性的內涵。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⑪]這看似僅以一種慨嘆於時光的流逝為心境之抒發,實則有其更深的生命體會。因為,站在川上的孔子並不是一位傷春惜逝的文人,相反,“修己”與“安人”才是其畢生的志願。是以,孔子的這段話便應有不同的理解方式,方可貼近其心。宋儒朱熹對於本段文字的解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方向,更能清理孔子言語背後所隱含的意旨。《朱子語類·論語》記載了一段對話,其云:

因說此章,問曰:“今不知吾之心與天地之化是兩箇物事,是一箇物事?公且思量。”良久,乃曰:“今諸公讀書,只是去理會得文義,更不去理會得意。聖人言語,只是發明這箇道理。這箇道理,吾身也在裏面,萬物亦在裏面,天地亦在裏面。通同只是一箇物事,無障蔽,無遮礙。吾之心,即天地之心。聖人即川之流,便見得也是此理,無往而非極致。但天命至正,人心便邪;天命至公,人心便私;天命至大,人心便小,所以與天地不相似。而今講學,便要去得與天地不相似處,要與天地相似。”又曰:“虛空中都是這箇道理,聖人便隨事物上做出來。”又曰:“如今識得箇大原了,便見得事事物物都從本根上發出來。如一箇大樹,有箇根株,便有許多芽蘗枝葉,牽一箇則千百箇皆動。”夔孫。[⑫]

朱子在此指出,孔子的“川上之嘆”不能只從表面文義來理解,而應由“心”之“理”來詮釋,較可直探孔子之深義。其實朱子的解釋確實拓深了“川上之嘆”的儒者胸懷,尤其“吾之心,即天地之心。聖人即川之流,便見得也是此理,無往而非極致”之語,更是說明朱子認為孔子的時間感不能只從文義去解,而必須注意到其中的道德深義。因此朱子乃引伊川之說,點出“川上之嘆”的重點是“道體”。《朱子語類·論語》又云:

或問“子在川上”。曰:“此是形容道體。伊川所謂‘與道為體’,此一句最妙。某嘗為人作觀瀾詞,其中有二句云:‘觀川流之不息兮,悟有本之無窮。’”又問:“明道曰:‘其要只在慎獨。’如何?”曰:“能慎獨,則無間斷,而其理不窮。若不慎獨,便有欲來參入裏面,便間斷了也,如何卻會如川流底意!”又問:“明道云‘自漢以來,諸儒皆不識此’,如何?”曰:“是他不識,如何卻要道他識。此事除了孔孟,猶是佛老見得些形象。譬如畫人一般,佛老畫得些模樣。後來儒者於此全無相著,如何教他兩箇不做大!”[⑬]

在這裏,“不舍晝夜”的流逝,不應只從客觀的或自然的時間消失來理解。因為對於儒者而言,所有自然物事的遷變並非與“人”無關。所以,“川流”的意義之釋讀,乃代表著體悟“道之本”無窮的彰顯。於是時間不再是物理性的現象,而為體道經驗的對象,進而有了人文的意義。人們通過面對時間的變化,掌握道體的本質。因此我們可以說,儒者的時間感實表現為一種價值意識的實踐方向。關於這一點,新出土文獻亦有值得討論的部分。

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簡《窮達以時》對於“時”的看法,便同樣表現出以價值意識為思考方向的特色。在這15枚竹簡之中,除一開始所論的“天人之分”外,《窮達以時》先歷數過去的聖王賢者遭厄而“遇”伯樂之例,其後再發揮“遇”、“時”、“德”等觀點。《窮達以時》云:

堣(遇)不堣(遇),天也。童(動)非為達也,古(故)(窮)而不〔11號簡〕□□□為名也,古(故)莫之智而不𠳵 □□□□□□□〔12號簡〕□□□  而不芳。無茖蓳愈  山石不為□□□□〔13號簡〕善伓 𠮯(己)也。(窮)達以旹(時),惪(德)行弌(一)也。(譽) (毀)才(在)仿(旁),聖(聽?)之弋母之白〔14號簡〕不(釐)。(窮)達以旹(時),(幽)明不再。古(故)君子  於 㤆(反)𠮯(己)。〔15號簡〕[⑭]

由以上文獻可以發現,《窮達以時》將“遇不遇”的問題歸之於“天”的影響,也就是說,人生能否遇到識者並非人力所能左右[⑮]。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既然人力不能左右成敗,文中卻為何又要指出“窮達”應待“時”呢?這是個有趣的問題,而要處理這個問題,則必須從《窮達以時》對於聖王賢者的討論說起。

《窮達以時》曾論及古代聖王賢者的遭遇,在文中我們亦不難發現舜之遇堯,或邵之遇於武丁,才是他們能在現實世界完成事功的主要關鍵。不過,當他們處在不遇的階段時,也並非無所事事。聖王賢者會於此時勉力修持,以保德行之不虧。因此,成敗的考量不是儒者在此的關心所在。是故,自由意志的顯豁,方為《窮達以時》想要表達之重點[⑯],德行的重要性,也由此顯現出來。不過,《窮達以時》雖云德行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可是若不能逢時,則其於結果來看,亦屬罔然。於此,我們看到“人”看似受限於“時”的“勢”而無法伸展自己的道德意志,“時勢”也主導了此時論述的核心,但必須注意的是,“窮達以時”的“時”不能僅視為一種線性時間的等待,時間在此,對於一般人與聖王賢者有著不同的意義:一般人面對此種情境,時間只是其求成功的過程而已;可是聖王賢者卻視此時的時間為一種道德的時間。如果聖王賢者不能把握這個關鍵時刻,以德行為目標,則即使最後是以成功作收,儒者也不認為這是應該接受的結果。這呼應了孔孟以“道”而得天下的主張。《孟子·公孫丑上》即云:

曰:“然則有同與?”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⑰]

因此,我們從以上的論述,可以發現《窮達以時》作者處理時間的態度,符合了儒者以價值意識為思考點的立場。更進一步說,《窮達以時》在道德時間的觀點下,則其於歷史的看法也就愈發清楚了!因為歷史之所以值得借鑑,除了可以提供人們經驗上的學習之外,對儒者而言,歷史所應起的作用更在於道德的涵養。是以歷史上的人物、事件等的發生,就不會只有偶發的隨機意義,儒者可以從其中讀出更為豐富的道德內涵。

另外,“窮達以時,德行一也”雖表達了人應學古聖賢之重德行,但在德行的修持中,並不排除日後仍有成功之時。《窮達以時》的看法,與《孟子·盡心上》的論點也有異調重合之妙。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⑱]勞思光認為,孟子在這裏所肯定的是人的自覺力量,所以雖承認歷史有“必然”或“勢”,看似主張一種歷史命定論,可是當豪傑之士表現“自覺意志之主宰力”時,歷史命定論也就失去解釋的效力了!所以,勞思光說“此亦見其心性論之原則固直貫其史觀也”[⑲]。從此處來看,孟子強調歷史的客觀走向自有其應行之路,但若有德之士能行於世而不變其節,則亦有改變歷史的可能。這樣的觀點,主要強調了人的價值意識之顯豁,可以為人類歷史帶來創造性的力量,並正與《窮達以時》歷數古聖賢之理想人格以相期許類近。所以,從《窮達以時》與《孟子》的文本相對,可以看出先秦儒者面對歷史的態度,既不是視之為隨機的偶發事件,無視其於未來所可能有的複製意義;也不是持歷史命定論的立場,忽略人的自主力量。相反,先秦儒者卻在神秘信仰迷霧仍盛的古典時期,走出迷霧,進入了哲學突破的人文世界。因此,歷史事件的重要便不在於其記錄過去的真實過程,更重要的是其對於“現在”所起的批判性作用,以及對於“未來”所引導的啟示性方向。而居於其間起著動能作用者,即是“人”。

其次,就《容成氏》及《唐虞之道》所突顯的歷史意識而言,我們可以從聖王的歷史理解為主軸來看。基本上,就這些出土文獻以論,“禪讓”及“授賢”是值得注意的兩個方向[⑳]。其中以“禪讓”言之,先秦儒者對此表現出高度的興趣。《孟子·萬章上》從“天與之,人與之”的立場,說明了古聖王之禪讓實建立於一種“人民主體性”的觀點[21]。《萬章上》清楚地說: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22]

孟子於此雖舉出堯舜之禪讓有“天與之”的神秘因素,可是如果沒有人民的首肯,舜能否接堯之位,恐仍有疑義。所以在上引文中,孟子強調的重點其實是“人與之”,也就是說,孟子是站在“人民主體性”的立場,建構其理想中的政權轉移模式。但是,歷史事實真是如此發展的嗎?由戰國時期的學者看來,孟子認為“天與之”的說法,或許是一種畫蛇添足的作法。例如,荀子雖然同樣尊崇古代聖王,卻不贊成從“禪讓”的角度來說明古聖王的政權轉移之事,他認為流行說法中的“死而擅之”、“老衰而擅”都不是合理的釋讀方向,“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23]。荀子認為,最核心的要義應在於“夫禮義之分盡矣,擅讓惡用矣哉”[24]。此說看似與孟子不同,但思索其背後的意義,當可發現孟子論述“禪讓”實為一種思想的批判武器,其重點當在於對治現實上統治者的意志,進而以“人民主體性”,鬆解“君王主體性”的宰制力,所以帶有理想色彩。而荀子雖然不同意孟子使用“禪讓”一詞,但其強調“禮義之分盡矣”,同樣也是一種重視道德實踐的理想色彩。因此,孟、荀在表面上的差異,並不能影響他們在立場上的理想主義之共同傾向。

    然而,《容成氏》作為一份古代的儒簡,其新出土的文獻身份,則提供了一道新的看法。此看法雖未完全悖離“傳賢不傳子”的方式,可是對於禹、啟之間的政權交替,卻提供一個有別於傳說的說法,值得我們注意。《容成氏》一開始即歷數古代聖王之譜系,從“虞氏”、“赫胥氏”、“喬結氏”等,《容成氏》指出古代政權轉移原則應為“皆不授其子而授賢”。這些敘述符合一般儒者的理解與期待。可是到了第三十四簡之後,禹之後的政權轉移卻出現了“啟於是乎攻益自取”的記錄。簡文云:

叴(皐)咎(陶)之 (賢)也,而欲㠯為後。叴(皐)秀(陶)乃五壤(讓) 㠯天下之 (賢)者,述(遂)爯(稱)疾不出而死。㙑(禹)於是 (乎)壤(讓)益,啟於是 (乎)攻益自取。[25]

這是一個有趣的古史發展。我們可以說,《容成氏》的作者並沒有採取為賢者諱的作法,因而沒有美化這段政治鬥爭的歷史。這明顯與前揭孟、荀之作法不同,也與《史記·夏本紀》的說法不同[26]。吳根友先生曾試圖從學派的歸屬來解釋這種現象(強調“尚賢”)的產生[27],並認為其與孟子立場有別。另外,美籍學者艾蘭(Sarah Allan)在討論《唐虞之道》時,也曾指出《唐虞之道》恐非儒家類文獻[28]。兩位學者對於此問題(“禪讓”)的討論,其實提供了一個儒家歷史思維轉向的特色。以下再詳加說明:基本上,《容成氏》與《唐虞之道》是否可歸為儒家類文獻?從一般看法來說,兩者以“傳賢”為核心,不悖於儒家之說。因此,許多學者視之為儒家類文獻,自有其根據。如是,則像《容成氏》可以完全不管“為賢者諱”的處理方式,直陳自己的“古史”認知,似乎就與儒者的許多作法不同,是否宜為儒家文獻,就有許多可討論的空間。所以,如解之為非儒家類文獻,並非完全不可接受,尤其是這兩篇出土文獻與孟、荀的觀點同中更存有差異。是故,究竟當如何看待這批文獻的屬性,實應再更深入思考。可是誠如前述,《容成氏》與《唐虞之道》論述的最後歸宿,仍然是結穴於“尚賢”的立場。是以,其與儒家思想的臍帶關係,便應予以重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批出土文獻對於“古史”的描述與解釋,實與孟、荀有不同之處。而就在這個地方,我們可以看出先秦儒家歷史思維的轉向:孟、荀已不再關心“古史”之真偽的客觀性問題。他們其實更強調,能否“德位兼備”?能否從“天”轉向“人”?此種歷史意識實已突出理想主義色彩,而從“人民主體性”立場出發了。這實是一大變化!因此,通過新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比較,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先秦儒者的歷史觀的確是建立在價值意識的基礎上。在這樣的思維方式下,所有典範人物與關鍵事件的發生,都轉成了道德經驗的記錄與教訓!

三、小結

西方哲人曾點出,人是被拋擲於此世的宇宙孤兒。我們面對四無依傍的人間世,孤獨感從一出生便跟隨著我們。因此,如何認識存在,認識自我,甚至成就自我,即成為我們畢生的功課。東西方的古代哲人挺立於古典世界,為人們提供一種理性的生命態度,突顯了人的主體力量與價值。歷史意識的建立,或歷史感的朗現,即是此種自覺力量的真實展現。先秦儒者面對此一人類精神由迷信躍入理性的大時代,在歷史意識的表現上,實以一充滿悲願式的憂患意識為基,對時間感受採取積極的立場,從而以價值意識之道德情感出發。於是,歷史時間的發動並非無意識的行為反應,歷史時間的記錄也不是緬懷式的哀嘆辭。“歷史”成為人們進德修業的重要參考,為惡者在“春秋筆法”的針砭下,令人警惕;為善者則成為永世之典範,如堯舜皐陶等聖賢,指引後世理想者的心靈!


[①] 胡昌智《歷史知識與社會變遷》,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8年版,第22頁。
[②] 黃俊傑《儒家論述中的歷史敘述與普遍理則》,《中國經典詮釋傳統(一)通論篇》,臺北喜馬拉雅研究發展基金會2002年版,第429~430頁。
[③] 黃俊傑《儒家論述中的歷史敘述與普遍理則》,《中國經典詮釋傳統(一)通論篇》,第403~431頁。
[④] 杜正勝《秦史與焚書》,《歷史月刊》第八期,1988年,第8頁。
[⑤]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三章《孔孟與儒學(下)》,臺北三民書局2005年版,第180頁。
[⑥]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三章《孔孟與儒學(下)》,第182頁。
[⑦] 牟宗三《歷史哲學》,臺灣學生書局1984年版,第13頁。
[⑧] 牟宗三《歷史哲學》,第12頁,第74~81頁。
[⑨]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
[⑩]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⑪]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子罕》,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13頁。
[⑫] 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論語·子罕篇上》,臺北華世出版社1987年版,第977頁。
[⑬] 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論語·子罕篇上》,第974頁。
[⑭] 《郭店楚墓竹簡》,第145頁。
[⑮] 我曾有一篇文章討論《窮達以時》的“成敗”與“德行”之關係。我認為《窮達以時》的作者所肯定的是人們實踐德行時的自由意志,而非受偶然因素影響的成敗。不過,這樣的觀點並不妨礙儒者也有追求幸福的意願。詳參拙著《從古典到正典:中國古代儒學意識之形成》第七章《限制與自由:從<窮達以時>論起》,臺大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278~283頁,第287~292頁。
[⑯] 參拙著《從古典到正典:中國古代儒學意識之形成》第七章《限制與自由:從<窮達以時>論起》,第278~283頁。
[⑰]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公孫丑章句上》,第234頁。
[⑱]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盡心章句上》,第352頁。
[⑲]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三章《孔孟與儒學(下)》,第182頁。
[⑳] 關於“禪讓”的討論,王健文認為可以釐清“歷史意識”之問題。請參王健文《戰國諸子的古聖王傳說及其思想史意義》,臺北臺灣大學文史叢刊,1987年,第140~149頁。
[21] 請參徐復觀《中國的治道——讀陸宣公傳集書後》,《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編》,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5年版,第470頁。
[22]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萬章章句上》,第307~308頁。
[23] 北大哲學系《荀子新注·正論》,臺北里仁書局1983年版,第353頁。
[24] 北大哲學系《荀子新注·正論》,第352頁。
[25]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三十四簡》,第276頁。
[26] 《史記·夏本紀》:“十年,帝禹東巡狩,至於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於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后帝啟。”此處所敘述益之培養方式與舜接帝位的模式相近,但舜、益的結果卻不相同。不過《史記·夏本紀》的說法也與《容成氏》大相逕庭,因為《容成氏》的啟是以軍事的力量強取政權。
[27] 吳根友《“傳賢不傳子”的政治權力轉移程序——上博簡<容成氏>篇政治哲學的問題意識及其學派歸屬問題初探》,郭齊勇主編《儒家文化研究》第一輯,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55~166頁。
[28] 艾蘭(Sarah Allan)著、張海晏譯《<唐虞之道>:戰國竹簡中任命以德的繼位學說》,郭齊勇主編《儒家文化研究》第一輯,第1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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