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詞語零劄(之一)

上海古籍出版社 許可
華東師範大學先秦諸子研究中心  授權

本網頁文字內容爲作者原稿,出版時可能經過編輯修訂,請以出版物爲凖。

作者原稿中用圖片表示的超大字符集漢字,凡 Unicode 已有的,皆已代爲輸入。

白雲深處人家網站 整理
2012年09月17日

曾良

[作者簡介]曾良(1964—   ),男,江西贛縣人。文學博士,現為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字學、敦煌學研究,專著有《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敦煌文獻字義通釋》、《隋唐出土墓誌文字研究及整理》、《明清通俗小說語彙研究》等,發表論文八十餘篇。

一、搏扶搖

《莊子·逍遙遊》:“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摇而上者九萬里。”王先謙《集解》:“崔云:拊翼徘徊而上。《爾雅》:扶搖謂之飇。郭注:暴風從下上。”關於“摶”字,歷來解釋不一,没有一致看法;但這個問題若不很好地解決,會直接影響到後世古籍文獻的理解和整理,因爲後人常以此爲典故。這裏想就“摶”字作一番梳理和考證。“摶”字,有人釋爲旋轉,有人解爲拍、扇起。愚謂“摶”釋旋者非,因爲《爾雅·釋天》云:“焚輪謂之穨,扶搖謂之猋,(郭注:暴風從下上。)風與火爲庉,迴風爲飄。(郭注:旋風也。)”[①]可知“飇”(扶搖)非旋風,而是從下而上之暴風,不能用“旋”來表述;旋風是“飄”,迴風用動詞“旋”纔合理。可見“扶搖”非旋風,《爾雅》說得很清楚。所以“摶扶搖”的“摶”解爲旋是不可靠的。“摶”應該是拍的意思,來自“搏”字。

《莊子·逍遙遊》的“摶”字,還必須聯繫古籍俗字,纔能得到很好地解釋。蓋古籍中“專”、“尃”二旁不別,均俗寫作“専”,有大量的例子,可詳參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②]。《唐代墓誌彙編》乾封○○六《唐故長史顔君之銘誌》:“三楚都會,廬九隩區,地接閩揚,俗稱殷雜,若非冰心搏擊,蘭抱招攜,無以理此亂繩,解其盤節。”[③]“搏”字,原碑實作“”字[④]。又如《歷代碑碣圖輯》中《漢魯相韓敕造孔廟禮器碑》:“乃共立表石,紀億載。”[⑤]又碑陰:“故下邳令東平陸王褒文千。”[⑥]可比較原碑“傳”和“博”字,這二字的右旁完全相同。其實,“專”、“尃”二旁均寫“専”在秦漢簡帛中就已常見,在睡虎地秦墓竹簡中,可以發現這二旁均寫作“専”的例證。如《秦律十八種》:“有事軍及下縣者,齎食,毋以傳貸縣。”[⑦]同前:“月食者已致稟而公使有傳食,及告歸盡月不來者,止其後朔食,而以其來日致其食。”又同前:“駕傳馬,一食禾,其顧來有(又)一食禾,皆八馬共。”這三例“傳”字,原竹簡均寫作“”;而“傅”字也寫作“”,《秦律十八種》:“居貲贖責(債)當與城旦舂作者,及城旦傅堅、城旦舂當將司者,廿人,城旦司寇一人將。”[⑧]此“傅”字原簡作“”。可知秦隸中已“傳”“傅”不別,均寫作“”了。從語義上看,《逍遙遊》中的“摶”原本應該是“搏”字,表示翅膀扇動的意思,翅膀上下扇動曰搏,今或作“拍”,古代“搏”、“拍”是同源的。“搏扶搖”即謂鵬的翅膀拍起扶搖風。蓋“搏”字因俗寫作“”,“摶”字俗寫亦作“”,《莊子》的“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俗寫抄成“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字,有人錄爲“摶”,有人錄爲“搏”,就是因爲對俗字“”的理解不一造成的。就《莊子》的文意而言,本應是“搏”,表示用翅膀扇,拍擊。《釋名·釋姿容第九》:“拍,搏也,以手搏其上也。”《大正藏》第一册《長阿含經》卷十九《世記經·龍鳥品》:“(金翅鳥)從究羅睒摩羅樹東枝飛下,以翅搏大海水,海水兩搏二百由旬。”[⑨]“搏大海水”就是以翅膀扇大海水。又《世記經·龍鳥品》:“若胎生金翅鳥欲搏食卵生龍時,從樹東枝飛下,以翅搏大海水,海水兩披二百由旬。”[⑩]前一語例用“兩搏”,後一語例用“兩披”,可知“搏”是扇動的意思。《大正藏》第一册《大樓炭經》卷五《戰鬥品》:“爾時難頭和難龍王,以身繞須彌山七匝,而震動須彌山,以尾搏扇大海,其水跳上至須彌山邊,三百三十六萬里。”[11]這裏“搏扇”同義復舉,動詞。《藝文類聚》卷五《歲時》下“熱”條引梁劉孝威《奉和晚日詩》:“飛輪搏羽扇,翻車引落潮。”[12]“搏”爲扇動、晃動的意思。今贛南客家方言說搖扇子爲“拍扇”,爲其遺例。“搏”與“拍”通,如“評泊”又作“評薄”,用“白”“尃”表聲。《文選》卷二二謝靈運《登池上樓》:“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李善注:“王逸《楚辭注》曰:‘泊,止也。’薄與泊同,古字通。”[13]薛傳均《文選古字通疏證》曰:“案:謝惠連《西陵遇風獻康樂詩》‘曲汜薄停旅’注:‘王逸《楚辭注》曰:泊,止也。’又《楚詞·哀郢》‘忽翺翔之焉薄’注:‘薄,止也。’是泊與薄古字通。蓋薄字溥聲,泊字白聲,溥與泊古音本同部也。”此明薄、泊、搏、拍古音同。又“搏”、“拍”有扇動義可以今普通話“拍攝”一詞爲證,“拍”字取義正是指快門快速扇動一次。《藝文類聚》卷六十四《居處部》四“宅舍”條引梁沈約《郊居賦》:“其林鳥則翻泊頡頏,遺音上下。”“泊”通“拍”,也是扇動的意思。《藝文類聚》卷九十一《鳥部》中“雞”條引梁劉孝威《正旦春雞贊》曰:“寶雞陳蒼,祠光表神,雄飛帝漢,雌鳴霸秦,排膺激怒,礴翅張瞋。”“礴”通“搏”,與前文“排”對文。“礴翅”爲扇動翅膀。《大正藏》第三册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卷一:“樹神睹之,忿其無道,以手搏其頰,身即繚戾,面爲反向,手垂刀隕。”[14]“搏”即搧義。

但人們對《莊子》這一典故,由於沒有弄清其語義,後世“摶”、“搏”互出,没有統一的寫法;即使同一本書,文字也不一致。《唐代墓誌彙編》如意○○三《大周故文林郎楊府君墓誌銘并序》:“迅翮摶風,高衢騁轡,逸氣孤聳,多才無位。”“摶”字,據《千唐誌齋藏誌》拓片作“”[15]。《唐代墓誌彙編》長壽○二一《大周故水衡監丞王君墓誌銘并序》:“庶彰漸陸,牛刀見屈,驥足莫申,蓄剸犀之銛鋒,戢搏風之迅翮。”“搏”字,據《千唐誌齋藏誌》拓片作“”[16]。同樣的字,這裏校作“搏”。《唐代墓誌彙編》太極○○七《唐故太中大夫隰州司馬慕容府君墓誌銘并序》:“擢纓筮仕,搏風振羽,十部風猷,一同規矩。”“搏”字,據《千唐誌齋藏誌》拓片作“”[17],這裏校錄者錄爲“搏”,是。有的地方又錄作“摶”,《唐代墓誌彙編》永徽○六五《閻志雄墓誌》:“方謂享諸戎秩,階之榮位,翻繡羽而摶空,躍錦鱗而激浪。”“摶”字原碑作“”,當作“搏”。“搏空”謂翅膀拍動空氣。《唐代墓誌彙編》儀鳳○一七《大唐故邵武縣令靳府君墓誌銘并序》:“驥足半漢,非無逐日之姿;鵬翼繽翻,即有摶風之氣。”“摶”字,據《唐代墓誌銘彙編附考》第九册八五二拓片爲“”[18]。對於《莊子》的那個“”字,確實成爲後世的一大公案。有的錄爲“搏”,有的錄爲“摶”,如《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八○《裴子誕墓誌》:“矯羽未搏,翻嗟鎩羽。”[19]而同书《崔宣默墓誌》:“方謂奮振鳳毛,摶排雲漢,豈圖蘭菊,忽遘嚴霜。”[20]“摶排雲漢”當釋讀爲“搏排雲漢”。

探討和解決《莊子》“搏扶搖”這一問題是具有重要指導意義的,我們看看在古籍整理中,對於“搏風”的“”字,有人釋讀爲“搏”,更多人習慣誤釋爲“摶”字。從此也可以悟出,《莊子》的“搏扶搖”俗寫爲“扶搖”之後,較多人誤讀爲“摶扶搖”。《唐代墓誌彙編》麟德○五八《大唐故文林郎支君墓誌并序》:“所冀搏飛冲漢,唳清響於高雲;孰謂茂蕊夙零,埋玉樹於泉壤。”“搏”字,《千唐誌齋藏誌》原碑拓片作“”[21]。《唐代墓誌彙編》顯慶一四八《大唐故上護軍朝議郎行邛州蒲江縣令蕭府君墓誌銘并序》:“高衢未騁,逸翮方摶,俄聞偃桂,遽此摧蘭。”“摶”字,據《千唐誌齋藏誌》拓片作“”[22]。此源自《莊子》,當作“搏”,取扇義,指翅膀上下扇動。又《唐代墓誌彙編》龍朔○○四《奇君之誌》:“祖獻;父續,隋任東都錄事參軍;并音儀逴遠,器宇弘深,激繡羽以摶風,鼓綵鱗而躍溜。”“摶”字據《千唐誌齋藏誌》拓片作“”[23]。《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一四三《裴子通墓誌》:“惟王建國,惟嶽降神,摶風擊水,附翼攀鱗。”[24]“摶”當作“搏”,表示扇動義,“搏”與“擊”對文,謂“扇風擊水”。《唐代墓誌彙編續集》總章○○四《唐故泉州刺史張公銘》:“曾祖洛成,魏驃騎大將軍、右光祿大夫、□武縣開國公;祖永貞,周平遠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大將軍,並逸翰傳空,巨鱗縱□,功宣前代,貽美後昆。”[25]“公”字,據《新中國出土墓誌·陝西》〔壹〕上册七三原碑,作“侯”;“貞”字爲“貴”;“傳”爲“”字;“縱□”爲“縱壑”[26]。按:“逸翰空”就是指逸翅搏扇空中,“搏”即扇擊義,指飛翔。

《唐代墓誌彙編》神功○○一《周故右衛翊衛路府君墓誌銘并序》:“命舛途窮,遽落摶風之翰。”“摶”字,據《千唐誌齋藏誌》拓片作“”[27]。《唐代墓誌彙編》貞觀一六七《張雲墓誌》:“神器有歸,鵬搏於時泰。”(第115頁)“搏”字原碑作“”,同一個字,或錄爲“搏”,或錄爲“摶”。不過,從文意分析,錄爲“搏”是正確的。《唐代墓誌彙編》咸亨一○七《張玄景墓誌》:“方冀搏飇,望長空而振□;何期□景,傃幽𡑞而沉魂。”“搏”字,據《唐代墓誌銘彙編附考》第八冊七八六原碑作“”[28],釋讀爲“搏”是正確的,而《附考》錄文却作“摶”。可見,同一個字,各人釋讀是不一致的。《唐代墓誌彙編》上元○○八《孫祥墓誌》:“金翹始茂,初移自北之陰;玉羽將摶,俄矯圖南之訊。”(第598頁)“摶”字原碑作“”。當釋讀爲“搏”,“玉羽將搏”謂玉羽將扇動拍擊。可比較《唐代墓誌彙編》垂拱○二八《管思禮墓誌》:“方當撫翼雲衢,驤首天路。”“撫翼”就是“搏翼”。另外,我們可以從“翼”或說成“拊翼”,知“”就是“搏”字,因“拊”就是拍的意思。《夷堅志》丙志卷十一《錢爲鼠鳴》:“一夕,寢不寐,群鼠鳴於旁,拊床逐之不止,吹燈照索,無物也。”[29]“拊床逐之”即拍床趕走鼠。又“拊膺”或作“搏膺”,李白《蜀道難》:“以手拊膺坐長歎。”《夷堅志》丁志卷四《京西田中蛇》:“德取其頭挂於槍,行未遠,村婦人望見,搏膺迎哭曰:‘誰令兒輕出以速死?’”[30]《夷堅志》支甲卷九《梁小二》:“見屍已僵,拊膺悲泣,急取水扶灌,氣竟絕不蘇。”[31]《太平廣記》卷二九○《諸葛殷》:“見者莫測其由,但搏膺不敢出口。”

《唐代墓誌彙編》天寶○七二《大唐故宣德郎通事舍人高君墓誌銘并序》:“所冀鵬搏鴻漸,何期玉折蘭摧。”“搏”字,原碑作“”[32]。《唐代墓誌彙編》貞觀一七二《張舒墓誌》:“故得摶飛丹穴,揚聲紫微之中;待詔金門,述職南陽之地。”“摶”字原碑作“”,當校作“搏飛”,即奮飛、拍飛義。

正因爲俗寫的關係,古籍中存在“搏風”和“摶風”的兩種情況,可以很好解釋古籍中的異文問題。揚州詩局本《全唐詩》第三函第八冊岑參《和刑部成員外秋夜寓直寄臺省知己》:“擊水翻滄海,搏風透赤霄。”[33]今中華書局標點本《全唐詩》卷二○一此詩原作“搏”,校改爲“摶”[34]。按:“搏”字不當改。揚州詩局本《全唐詩》第五函第六冊劉商《泛舒城南溪,賦得沙鶴歌奉餞張侍御赴河南、元博士赴揚州拜覲僕射》:“會使搏風羽翮輕,九霄雲路隨先鳴。”(第764頁)中華書局標點本《全唐詩》卷三○三此詩作“摶風”。揚州詩局本《全唐詩》第十一函第四冊陳陶《古鏡篇》:“會待搏風雨泬寥,長恐莓苔蝕明月。”中華書局標點本《全唐詩》卷七四五亦作“搏風”。《朝野僉載》卷一:“明堂主簿駱賓王《帝京篇》曰:‘倏忽搏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賓王後與敬業興兵揚州,大敗,投江而死,此其讖也。”[35]而揚州詩局本《全唐詩》載駱賓王《帝京篇》則作“摶風”[36]。以上例子作“搏風”是正確的;而“專”俗寫作“専”,“摶風”是因“”字一俗兩用,還原爲正字時致訛的。

前面說過,從正確的語源來看,當作“搏風”、“搏扶搖”。由於“搏”字俗寫“”,而“”字既是“搏”的俗字,又是“摶”的俗字,所以後世有不少人讀爲“摶風”,這是音隨形變。如唐代確實有將“”讀作“摶”者,如《唐代墓誌彙編》聖曆○二八《大周故瀛州文安縣令王府君墓誌銘并序》:“悠悠晉水,載清載瀾,配靈周德,命族因官。連芳接武,雲逸風摶。”原碑寫“”。這裏“摶”與“官”“瀾”押韻。我們甚至可以肯定,後世讀作“摶風”的還比較多見,這是文字訛變之後,將錯就錯,積習生常,字面形式就寫作“摶風”。《水滸傳》第八十三回:“大鵬久伏北溟裏,海運摶風九萬里。”而《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第八十三回作:“大鵬出窟潛林葦,激怒摶風九萬里。”[37]《全宋詞》第四冊劉仙倫《沁園春·慶彭司戶》:“圖南事,看摶風九萬,擊水三千。”[38]《全宋詞》第四冊張榘《金縷曲·次韻拙逸劉直孺見寄言志》:“漸養就、摶風鵬翼。”[39]可見後世習慣讀作“摶風”的多。

古籍也有将“博”俗訛爲“慱”的,因爲在俗寫中“專”、“尃”均寫“専”,將“博”字類推爲“”,而誤還原成“慱”字。《邙洛碑誌三百種》三三《隋吳素墓誌》拓片:“公少稟珪璋,神情獨遠,恂恂鄉黨,節操難疇,德行淵慱,實有叔度之風。”[40]

“”字,既是“慱”的俗寫,又是“博”的俗寫,要據上下文決定。《唐代墓誌彙編》總章○三一《張玉山墓誌》:“衡實多材之宗,華誠慱物之秀,盛德百代,君子萬年,垂裕後昆,傳芳靡絕。”“慱”字,據《唐代墓誌銘彙編附考》第七册六七二原碑拓片作“”[41],依據上下文,是“博”的俗寫,因“博”的左旁俗寫會寫成“忄”旁。此墓誌因是張姓的,故提到漢代張衡和晉代張華,而張華是以“博物”知名於世的。

總結一下:《莊子·逍遙遊》中本作“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因“搏”字俗寫作“”,“摶”字俗寫也作“”,使得後世傳抄出現了歧異。而“摶扶搖”、“摶風”的寫法在後世占了上風,久而不知其非,字形變化促使詞音也隨之發生改變。從語源上看,“搏扶搖”、“搏風”是正確的。明白“搏”、“摶”的俗寫均寫“”,對於處理與之相關的古籍異文、語義理解以及古籍整理,具有指導意義。

二、卻

《莊子·養生主》:“依乎天理,批大卻,道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王先謙《集解》:“成云:大卻,間卻,交際之處。郭音卻。”[42]“卻”就是指骨節間的空隙。陸德明《經典釋文》:“大卻:徐去逆反,郭音卻。崔、李云:閒也。”盧文弨曰:“從谷從卩,舊從谷從 阝,非,今改正。”說明有“卻”字或訛作“郤”的。《莊子集解》和郭慶藩的《莊子集釋》均作“卻”。今人或有注《莊子》的,仍然將“卻”訛作“郤”,認爲通“隙”,蓋不知“郤”有空隙義跟“隙”字沒有瓜葛,乃是“卻”“郤”字形相訛而使“郤”有“卻”的間隙、空隙義也。《玉篇》:“卻,節卻也。”《說文》:“卻,卪卻也。”段注:“各本作‘節欲也’,誤。今依《玉篇》‘欲’爲‘卻’,又改節爲卪。……”按:段說是,“卪”是“節”的本字,“節卻”就是指骨節間的空隙。段注解釋爲“卪卻者,節制而卻退之也”是不對的。“卻”、“郤”二字音義別,《說文》:“郤,晉大夫叔虎邑也。从邑,谷聲。”“郤”的俗字或作“郄”,因“口”可與“厶”互換,如果將“郤”字的左下“口”換成“厶”旁,這樣一來,便成“郄”字。《集韻·陌韻》:“郤,地名。晉大夫叔虎邑。或作郄。”但民間俗書將“郗”字也俗寫作“郄”,蓋因“郗”字讀字讀半邊,誤讀如“希”,似也是音隨形變;本音如絺,今天讀xī成爲正音。同音使郗、郤二字相混。宋黃伯思《宋本東觀餘論》云:“郗家離婚,子敬前室,郗曇女也。郗氏自太尉鑒後爲江左名族,其姓讀如絺繡之絺,而世人以俗書郗字作郄,因讀爲郤詵之郤,非也。郤詵乃春秋大夫郤縠、郗鑒乃漢御史大夫郗慮之後,姓原既異,音讀逈殊,後世因俗書相亂,郗郤二姓,遂不復辨,亦近代氏族及小學二家之學不講故也。陸魯望博古矣,其詩云:‘一段清香染郄郎’,亦誤讀也。今因郗氏帖聊尔及之,以糺俗繆。”[43]《藝文類聚》卷六十四《居處部》四“宅舍”條引劉楨《京口記》曰:“糖頹山,山周二里餘,山南隅,隔路得郄鑒故宅,五十餘畝。”[44]“郄”當作“郗”。故古籍俗寫中“卻”、“郤”、“郗”常相混。中華書局標點本《宋書·袁湛傳》:“自卷甲郤馬,甫一二年,積弊之黎,難用克振,實仁懷之所矜恤,明教之所爰發也。”[45]“郤馬”當作“卻馬”,此爲用典。《老子》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藝文類聚》卷八十三《寶玉部》上“金”條引《邴原別傳》:“原以喪亂方熾,遂到遼東,時同郡劉攀,亦俱在焉。遼東人圖奪太守公孫度,度覺之,捕其家,而攀得免。度曰:‘有藏劉攀,同誅。’攀窘逼,歸原。……攀臨去,以其手所杖劍、金三餅與原,原受金辭劍,還謂度曰:‘將軍平日與攀無郄,而欲殺之者,但恐其爲蜂蠆耳。……”[46]“郄”是“郤”的俗字,這裏爲間隙、仇隙義。又因民間俗書“郄”“郗”相混,“郗”也有“卻”的空隙、間隙義。《集韻·微韻》:“郗,骨節間。”方成珪考正:“郗,當从宋本及《類篇》作‘𠨚’。《類篇》入卪部,‘間’下有‘也’字。”方氏的考正是正確的,當作“𠨚  ”,與“卻”同義,“骨節間”指骨節的間隙;也可證明《說文》“卻”字的解釋“節欲”,段玉裁校作“卪卻”是對的,同時可證段氏解“卪卻者,節制而卻退之也”是不對的。“𠨚”字又往往訛寫作“郗”,明方以智《東西均·盡心》:“入郗穴而不偪。”“郗”即間隙義。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二五“讎隙”條:“上受由反,對也,報也。隙去逆反,璺也,裂也。經中多誤,有作酬,勸酒也。有作隙者,正體字也;有作郄,地名,非也。”[47]

三、睆睆然

《莊子·天地》:“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內支盈於柴柵,外重纆繳,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爲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爲得矣!” 成玄英疏:“睆睆,視貌。” 陸德明《釋文》:“ 李云:‘窮視貌。’一云眠目貌。”這個“睆睆”,傳統注解有“視貌”、“窮視貌”、“眠目貌”三種說法,《漢語大詞典》也是沒有定論。各家均是在“睆睆”的字形上去訓釋,但實際上“睆睆”應是“綄綄”之借,我們可以它本古籍引《莊子》爲證。唐寫本《玉篇》:“綄:胡管反。《莊子》:‘綄綄然在纆約之車。’《字書》:綄,練縬也。又音胡官反,《淮南》:‘若綄之見風,無須臾之間定矣。’評(許)叔重曰:候風羽也,楚人謂之五兩也。或爲院字,在阜部。”[48] “綄”有多個意思,唐寫本《玉篇》引《莊子》的語例,在顧野王看來,今本《莊子》的“睆睆”就是“綄綄”之借,那麽,“綄綄”是什麽意思呢?即纏繞收縮貌。《廣雅·釋詁四》:“綄,纏也。”《字書》的“綄,練縬也”,“縬”有收縮義,《廣韻·屋韻》:“縬,縮也。”絲練收縮引申指困擾、纏繞捆束。《新唐書·張建封傳》:“地迫於寇,常困縬不支。”再看看《莊子》的“綄綄然在纆繳之中”,指纏繞捆束的樣子在纆繳之中,而却“自以爲得”,語義就很順暢了。

四、鴟鴉

《莊子·齊物論》:“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王先謙集解:“鴟鴉,二鳥。”按:“鴟鴉”當作“鴟鴞”,莊子把民、麋鹿、蝍蛆、鴟鴞作爲四種物類來講,顯然“鴟鴉”不應該拆開爲鴟與鴉兩種物類,不然就不是“四者”了,“鴉”應是“𩿎(鴞)”之訛。“𩿎”字,《漢語大字典》釋爲:“‘鴉’的訛字。《龍龕手鑑·鳥部》:‘𩿎,誤。《舊藏》作鴉,烏加反。’《字彙補·鳥部》:‘𩿎,音鴉。見《釋典》。’”《漢語大字典》是據《龍龕手鑑》、《字彙補》也釋爲“‘鴉’的訛字”,此說誤。“𩿎”應是“鴞”的俗字微訛。碑帖拓片《千唐誌齋藏誌》八三四《唐故潾山郡流江縣朱府君誌銘》:“方思展驥,躡康衢以騁態,念彼似𩿎,忽入戶而告禍。”[49]“𩿎”就是“鴞”的俗字,《唐代墓誌彙編》天寶一○六收錄此碑文,就根據文意,直接錄爲“鴞”[50],甚是。“似𩿎”即鵩鳥,上引墓誌的後面銘文曰:“龍劍既沉,鵩禽戾止,魄消邙阜,魂歸蒿里。”“似𩿎”與“鵩禽”互相印證。賈誼《鵩鳥賦·序》:“三年,有鵩鳥飛入誼舍,止於坐隅。鵩似鴞,不祥鳥也。”我們又細核了《續古逸叢書》本的《宋本新修龍龕手鑑》,發覺《龍龕手鑑·鳥部》的“𩿎”字實作“”[51],注意字的左旁不是“予”,即第二畫不是點,而是橫。“”就是“弔”的俗寫,蓋“”從鳥弔聲。《唐代墓誌彙編》開元五二一《唐故朝議郎行郴州義章縣尉上柱國張府君墓誌銘并序》:“於戲!彼蒼不予,降此鞠凶,色捧之政未敷,青雲之姿遂泯。”[52]“予”字,據《千唐誌齋藏誌》原碑拓片作“”[53],是“弔”的俗字。《唐代墓誌彙編》開元三一五《唐故襄州長史韋府君墓誌文并序》:“如何不予,瓊魄喪美。”[54]“不予”文意難通,當是“弔”字。據《千唐誌齋藏誌》原碑拓片作“”[55],正是“弔”的俗字。但古籍中往往“予”“弔”不分,敦煌卷子斯329《書儀鏡》有多例,如題目“予四海遭父母喪書”、“予伯母叔喪書”、“予四海遭妻子喪書”等[56],其中“予”就是“弔”字。斯329《書儀鏡》之《予四海遭喪書》:“某乙限以諸務,不由造慰,但多悲鯁;謹因使往,謹奉白予,不宣。謹狀。”“白予”即白弔。所以“”俗寫有時又微訛作“𩿎”。

關於《龍龕手鑑》《字彙補》謂佛典“𩿎”字作“鴉”的問題,“𩿎”不是“鴉”的俗字,“𩿎”、“鴉”是形近而訛,蓋“予”旁俗寫往往增筆作“矛”,如敦煌卷子中常見“豫”的“予”旁寫作“矛”,可參《碑別字新編》“豫”字條的俗寫[57];這樣“𩿎”的左旁作“矛”後,便與“鴉”極似了,造成古籍二字相訛,並非“𩿎”就是“鴉”的俗字。這一信息還可幫助我們有效校訂古籍,說明“𩿎”、“鴉”易訛。除了《莊子》的“鴟鴞”俗寫訛為“鴟鴉”,古籍還有類似例子,如《廣弘明集》卷二十六《慈濟篇》梁武帝《斷酒肉文》:“鴟鴉嗜鼠,蝍蛆甘螮,以此而推,何可嗜著?”[58]“鴟鴉”當作“鴟𩿎”,即鴟鴞,從動物學知識來說,鴉科並非嗜鼠;而鴟鴞纔嗜鼠,我們引《漢語大字典》“鴞”字條的解釋:“鴟鴞科各種鳥類的通稱。頭部似貓,眼大面圓,頭上大多有像耳的毛角,喙短彎曲而呈鈎狀。羽毛多爲褐色,散綴細斑,稠密而鬆散。通常晝伏夜出,捕食鼠、鳥、昆蟲及其他小動物,對農業有益。常見的有鴞、雕鴞、鵂鶹、耳鴞等種類。”這裏所說的“鴟鴞”不是指鸋鴂,影宋磧砂版大藏經本《法苑珠林》卷六:“伺鼠鴟亦二種:習欲生者是老鴟,則晝見夜不見;習欲癡生者,是角鴟,則夜見晝不見。”[59]明顯將“鴟”貫以“伺鼠”二字,說明老鼠是其主食之一。“鴞”“梟”義同,洪興祖補注《楚辭章句》卷十三《七諫》:“斥逐鴻鵠兮,近習鴟梟。”注:“鴟梟,惡鳥。一無‘習’字。梟,一作鴞。”《正字通·木部》:“梟,鳥生炎州,母嫗子百日,羽翼長,從母索食,食母而飛,關西名流離。又土梟,鷹身貓面,穴土而居。又《漢儀》五月五日作梟羹賜百官,以惡鳥故食之。亦作鴞。”

再說《莊子·齊物論》的“鴟鴉耆鼠”,鴉類也不嗜鼠。不過,應當不是莊子就寫作“鴟鴉”,可能是莊子本寫“鴟鴞”,後世俗寫傳抄作“鴟鴉”了。後來便習非成是,並曲爲之說。《大正藏》第五十二册唐濟法寺沙門釋法琳撰《破邪論》卷下:“自矜自高,不仁不孝,恃其管見,愚謂指南。何異蝍蛆之甘臭螮,鵄梟之嗜腐鼠。”“鵄”即“鴟”之俗,從此可證“鴟鴉嗜鼠”當作“鴟鴞嗜鼠”。我們還能舉出“𩿎(鴞)”訛作“鴉”的例子,希麟《續一切經音義》卷五《底哩三昧耶不動使者念誦經》“鵶鴟”條:“郭注《爾雅》云:鴟鵂也,今江東通呼此屬爲怪鳥。又云:‘鴉鴟也’。”[60]這“鴉鴟”當作“鴞(梟)鴟”,可比較《續一切經音義》卷八《根本說一切有部奈耶藥事》音義“惡鴟”條:“下處脂反,《爾雅》云:‘怪鴟也’郭注云:即鴟鵂也,今江東通呼怪鳥。又曰‘梟鴟’,注云:即土梟也。”[61]今十三經注疏本《爾雅·釋魚》作:“狂,茅鴟。怪鴟,(郭注:即鴟鵂也,見《廣雅》,今江東通呼此屬爲怪鳥。)梟鴟。(郭注:土梟。)”[62]通過比較可知,引用同樣的文字,希麟《音義》卷五作“鴉鴟”,卷八作“梟鴟”,今本《爾雅》也作“梟鴟”,則“鴉鴟”是“𩿎(鴞)鴟”之訛顯而易見。《詩·大雅·瞻卬》:“懿厥哲婦,爲梟爲鴟。”鄭箋:“梟鴟,惡聲之鳥。”


[①] 郝懿行《爾雅義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影印,第754頁。
[②] 曾良《俗字及古籍文字通例研究》,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53頁。
[③] 周紹良《唐代墓誌彙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45頁。
[④] 《千唐誌齋藏誌》,文物出版社1984年影印,第230頁。
[⑤] 張福林《歷代碑碣圖輯》,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5頁。
[⑥] 張福林《歷代碑碣圖輯》,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9頁。
[⑦] 《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31頁。
[⑧] 《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53頁。
[⑨] 日本《大正藏》第一册,1934年印行,第127页。
[⑩] 《大正藏》第一册,第127页。
[11] 《大正藏》第一冊,第301頁。
[12] 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9頁。
[13] 蕭統《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影印,第313頁。
[14] 《大正藏》第三冊,第2頁。
[15] 《千唐誌齋藏誌》,文物出版社1984年影印,第44頁。
[16] 《千唐誌齋藏誌》,第411頁。
[17] 《千唐誌齋藏誌》,第567頁。
[18] 毛漢光《唐代墓誌銘彙編附考》,中國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八十一,1987年版,第243頁。
[19] 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07頁。
[20] 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第302頁,中華書局2005年版。
[21] 《千唐誌齋藏誌》,文物出版社1984年影印,第222頁。
[22] 《千唐誌齋藏誌》,第159頁。
[23] 《千唐誌齋藏誌》第169頁。
[24] 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09頁。
[25] 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續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3頁。
[26] 《新中國出土墓誌·陝西》〔壹〕上冊,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65頁。
[27] 《千唐誌齋藏誌》,第445頁。
[28] 《唐代墓誌銘彙編附考》,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八十一,1989年版,第411頁。
[29] 洪邁《夷堅志》,中華書局2006年2版,第462頁。
[30] 洪邁《夷堅志》,中華書局2006年2版,第570頁。
[31] 《夷堅志》,第785頁。
[32] 《千唐誌齋藏誌》,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825頁。
[33] 《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第476頁。
[34] 《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098頁。
[35] 張鷟《朝野僉載》,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頁。
[36] 《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第199頁。
[37] 《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第85頁。
[38] 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211頁。
[39] 《全宋詞》第2682頁。
[40] 趙君平《邙洛碑誌三百種》,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6頁。
[41] 毛漢光《唐代墓誌銘彙編附考》,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八十一,1987年版,第319頁。
[42] 王先謙《莊子集解》,上海書店1987年影印。
[43] 黃伯思《宋本東觀餘論》,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79頁。
[44] 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43頁。
[45] 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99頁。
[46] 《藝文類聚》,第1423頁。
[47] 慧琳《一切經音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第980頁。
[48] 《原本玉篇殘卷》,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第181頁。
[49] 《千唐誌齋藏誌》,第834頁。
[50] 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606頁。
[51] 《續古逸叢書》經部,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08頁。
[52] 《唐代墓誌彙編》,第1514頁。
[53] 《千唐誌齋藏誌》,第786頁。
[54] 《唐代墓誌彙編》,第1375頁。
[55] 《千唐誌齋藏誌》,第699頁。
[56] 《英藏敦煌文獻》第一冊,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31頁。
[57] 秦公《碑別字新編》,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67頁。
[58] 道宣《廣弘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第307頁。
[59] 道世《法苑珠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第47页。
[60] 《正續一切經音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第3895頁。
[61] 《正續一切經音義》,第3979頁。
[62] 《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第2649頁。

返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