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宗禹
[作者簡介]魏宗禹(1933—),男,山西省繁峙縣人。山西大學歷史系本科畢業,之後攻讀哲學專業兩年。後在中共山西省委黨校、山西大學哲學系從事中國哲學史、中國傳統文化教學與研究工作。職稱為教授。對明清思想文化研究時間較長,成果較多。有《傅山評傳》、《傅山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晉陽人文精神》等五部專著,發表論文百二十餘篇。
傅山字青主,號真山、公他、石道人、朱衣道人等。生於明萬歴三十五(1607)年,卒於清康熙二十三(1684)年。山西陽曲即今太原人。傅山學識淵博,在學術領域多所研究,自謂“于古今常變,多所發明”,“然皆反常之論”,[①]是一代頗有影響的學者,在其辭世時,時人有“學海”之譽。傅山著述頗富,山西博物館存有其著作目錄一紙,有關研究諸子者有:《老子注》、《莊子注》、《管子注》、《荀子注》、《列子注》、《墨子注》、《鬼谷子注》、《公孫龍子注》等。有記載云,其好友戴楓仲在山西祁縣立丹楓閣,是傅山、顧炎武等論學之所,清初有眾多名士造訪。時人有“北有丹楓閣,南有水繪園(在今江蘇如皋縣)”之說。丹楓閣呈一時文化勝地,閣主戴楓仲曾梓刻著作百餘部,其中就有傅山《諸子注》。從現存資料看,傅山對子書的著述遺失甚多,今存有其對《墨辯》、《荀子》、《管子》、《老子》、《莊子》、《公孫龍子》的批註、校改性著作,以及大量對諸子書另條批註。從現有傅山子學研究資料審視,他對儒家、道家、名家、墨辯等的研究,都有獨到的見解。傅山研究子書有多方面的內容,其中主要有二:一是點定文句,校勘訓詁,為清代考據學興起具有開創性意義;二是闡明諸子思想精義,述先哲之誥,以益後生之慮。本文僅以其闡述諸子思想之要進行一定的評論,說明傅山研究子學的目的在於開拓創新,研究子學的方法,在於綜合會通,研究子學的意義,在於執古之道以禦今,以此為進一步研究古代學術提供一定的借鑒,為深入研究清代以來對子學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
一.傅山“經子平列”的子學觀
漢唐直至明清以來,儒學為正宗、諸子學為異端的格局延續著。對此,傅山則以“異端辭不得”的主張表示反對。他認為學問之道,非一家之私,乃散殊於諸子百家之中。因此他倡經學子學平等交流,共詮道之真諦。為此,他除提出儒學與子學平等觀點,還主張“好學而無常家”說,“餐採說”,主張會通諸家之說,以立一家之言,從而推進思維方法的進步。
明清時期儒學仍處於異端地位。《明儒學案》中,黃宗羲概稱明初為“述朱期”,意在說明在此時為恢復朱子學時期,子學仍受“辟異端”之限。但有一定變化。如大臣名儒薛文清曾有言:“自考亭以還,斯道已大明,無煩著作,直須躬行耳。”[②]又說:“諸子百家,皆有可取之言。但欲句句求實用,則有不通矣。”[③]雖然其說重在恪守程朱理學,但同時認為諸子百家之學,均有可取之處,說明他的思想有一定的開放性。薛文清還教誨學子說,必須得子學之意,讀子學之書,否則一味“辟異端”,又在何處著落。明中葉陳白沙在《道學傳》批評後儒沉溺於故紙中討生活,癡迷於記誦章句功夫,不妨“也須焚書一遭”,用於擺脫災難性之積弊。又說:“撤百世之藩籬,啟六經之關鍵”[④]明確主張通過借鑒諸子學的有用思想,完善儒學,復興理學。王陽明更讚賞於先秦諸子之學風說:“今之學者皆知宗孔孟,賤楊墨,擯釋老,聖人之道若大明於世。然吾從而求之,聖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若老氏之清淨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哉!彼於聖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⑤]他認為治學重在於“自得”,若一味信守聖人之道,比之諸子學各有所得,相去甚遠,更談不上明覺而發見、自立而創新了。陽明重諸子學風,深深影響了楊慎和李贄等人,他們在治學中,堅决反對避實蹈虛之學風,主張重視經學但不能排斥諸子學,經學子學一視之。楊慎認為,今之學者“宋人曰是,今人亦曰是;宋人曰非,今人亦曰非。”[⑥]是非常錯誤的,故而反對以朱子之是非為是非。李贄則說:“不執一說,便可通行;不定死法,便可活世。”由此,他們博覽群書,研讀諸子典籍,從中吸取了自由思想之精神,形成一種以自然為美的意境,追求自得之見的意境,他們思想上的這些重大變化,固然是時代所使然,同時亦與其研究諸子學存在著密切聯繫。這種重視諸子學的學風之盛,生於明代萬曆年間的查繼佐曾概括說:“時風氣酷尚諸子。”[⑦]顧炎武也曾說:“當萬曆之末,士子好新說,以莊老百家之言,竄入經義,甚至合佛老與吾儒為一,自謂千古絕學。”[⑧]這些記載說明,從明萬曆年間始,諸子學的思想資料,成為一代士子創立新說的重要思想之淵源,崇尚子學已成為一種風尚。
“酷尚諸子”雖然形成一種風尚,但立即遭到了更為嚴厲的排斥。一方面受到理學後儒的堅決反對,同時又受官方的明令禁止,一種學風的變化,竟然成為新的論爭,而這種論爭,不僅局限於學術思想文化之氛圍,而且觸及了朝廷的反對。說明明清之際,具體而言即明代萬曆年間至清代康熙年,諸子學依然處於“異端”的地位。例如史家記載:“啟禎年間,文體益變,以出入經史百家為高,而恣軼者亦多矣。雖數申詭異險僻之禁,勢重難返,卒不能從。”[⑨]沈得符亦言曰,楊慎、李贄言子學之長、後儒之短,均受到百般圍攻:“凡攻其說者,不加以罪,即焚其書。”[⑩]儘管如此,李贄徑直將其著作名為《焚書》、《藏書》,依然堅持自己治學之道而不顧其受到的種種壓力。理學家“辟異端”還只是口誅筆伐之舉,明王朝上層卻視為嚴重的政治問題而百般迫害,致使他們二人為此先後殉道,離開了人世間。但這股洪流,並沒有因此而停止,依然滾滾向前,直至清代初期依然繼續發展著。
清初的諸子學研究,並沒有因為改朝換代而停止,他們的研究形式多樣,且更有深度。例如黃宗羲、唐甄等,是借鑒諸子之命題命義,用來表示自己的觀點;顧炎武、王夫之是循著“六經責我開生面”的思想,進行新的探索;傅山、方以智倡導“經子平列”平等觀,直接借鑒諸子學創新立論,他們共同營造了一種新的酷尚子學的學風,促進了思維方式的更新與發展。但是,清王朝統治者對於諸子學的盛行,與明王朝採取了一致的態度,他們視子學自由思想、自得之見為“洪水猛獸”一般,同樣採取了斷然禁止的措施。清王朝開國皇帝順治時,便明令取締諸子學,“通行嚴禁,違者從重究治”的。康熙年間,玄燁帝更有諭旨曰:“諸子百家,氾濫奇詭,有乖經術。今搜訪藏書善本,惟以經學史乘,實有關係修齊治平,助成德化者,方為有用。其他異端稗說,概不准錄。[11]”這些記載說明,清初時期,諸子依然很盛行,對經學構成很大的衝擊,說明後儒奉行的理學,十分衰落。但這種學術形勢,由於來至後儒的傳統思維與清王朝的明令禁止,諸子學依然處於一種“異端”地位。說明明清兩王朝的統治政策,雖然存在著種種差別,但均視諸子學為“異端”,並採取文化專制主義的方法實行禁絕。
傅山自居異端的子學思想。傅山“自居異端”的思想,有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傅山並不一概地反對儒學、經學,更無意全面否定孔孟之道及漢儒、宋儒之學。他只是反對後儒不講“義覺”,缺乏對古學在正確理解中進行獨立思考。對此,他在《學解》中說:
學本義覺。而學之鄙者無覺。蓋覺以見而覺,而世儒之說無見,無見而學,則瞽者之登泰山,泛東海,非不聞高深也,聞其高深,則人之高之深也。故訓覺之為效似矣。[12]
傅山認為治學的目的在於“覺”,也就是在於對客觀事物,不僅應有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並由這個“覺”達到“效似”的目的。對於“效似”的含義,謝國禎解釋說:“從多方面看問題,從實際中得到本心覺悟上的認識,其最終目的,是在乎有‘效’,但是‘效’亦因其時和地而言,有其發展的過程,不能持而不變的。”[13]這個解釋是有道理的。傅山“學本義覺”的解釋,著重說明這是對先哲的治學的領悟,而後儒只記誦先師之教,而不究他們之學的由來,因此他批評說:
後世之奴儒,生而擁皋比以自尊,死而圖從祀以盜名,其所謂聞見,毫無聞見也,安有所覺也。不見而覺幾之微,固難語諸腐奴也。若見而覺,尚知痛癢者也,見而不覺,則風痹死屍也。[14]
傅山批評後儒空談性命之學,嚴重脫離實際,因而不可能有真知灼見,也不可能承緒先哲之“學本義覺”的精神,固而斥之謂“奴儒”、“奴君子”,這樣做學問是無益於治世的。從中可見,傅山反對的是後儒中之“奴儒”,而不是一概而否定儒學的。
傅山在闡述孔孟之學中,亦常常糾正後儒理解上的錯誤,例如他在其《雜記》三中說:
天下莫測之用,直一誠字。宋儒講誠死誠也。其中變變化化,純一無妄之道。豈腐儒執著所得窺度。故孟子曰:“執中無權,猶執一也。”不然,執中豈非好字面耶?[15]
“誠”作為儒學的範疇,源於孟子之說,《中庸》、《大學》中加以引伸發展。其對“誠”的內涵解釋有二,一是“誠”為天之道、人之道之意,含有變與化的蘊義;二是“誠”為物之性。朱熹在《大學注》中亦作如是解,但他又將“誠”中含有的發展變化的思想,引向聖人方能發見善端一途,其後學則將“誠”視為“死誠”了。傅山在這段議論中,著重講儒家的辯證思維方面。他首先肯定孔孟的中道辯證法,說明孟子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16]就是說操持中道,若用“權”即懂得變通,說明事物處於發展運動中,中道方可執持著,這樣才能以發展的視角看待事物,正確地認識事物;若“無權”即僅執著於事物的一端,便不可能認識事物本質與全貌了。孔子有“允執厥中”、“中庸”的中道觀;孟子有“湯執中”,“執中用權”,“中道而立,能者從之”的中道說,都是講怎樣認識運動中事物質的規定性的辯證思維。傅山對此十分讚賞。傅山還認為儒學中“誠”的基本涵義,通於“中”、“中道”,實際上也是講客觀存在的運動中的事物其質的規定性。如孟子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17]誠者,是客觀自然的規律,思考和探尋誠者是人的規律,即人與人和人與社會關係的規律。傅山認為孟子之“執中”“誠”的本義,都是言辯證思維的。而宋儒之“死誠”,則在論誠受“人欲之私,而其為德不能皆實”[18]中,將誠之主體意思引向“擇善”的道德修養一方,遠離了辯證之道,因而不可取。因此,他們更缺乏“純一無妄之道”,即道是變與不變的統一辯證法了。傅山在論“誠”中,說明兩點,一點是他對儒學中精闢辯論中道論很讚賞,說明他在評後儒的弊端,並無否定儒學之意。再者,他認為後儒講“誠”的內涵,傾向于人倫道德,遠離了其“中道”本義,有形而上學之嫌,這是其重大缺失,應給以糾正的。
傅山讚揚儒學者中持獨立見解者,他對如陳亮、李贄,特別是王陽明堅持自得之見,十分欽佩。如說:
講學者群攻陽明,謂近於禪。而陽明之徒不理為高也,真足憋殺攻者。若與饒舌爭其是非,仍是自信不篤,自居異端矣。近有袒陽明而力斥攻者之陋,真陽明亦不必輙許,可陽明不護短望救也。[19]
王陽明是理學營壘的心學派,他追求自由思想,思想中含有沖決程朱理學教條之內容,受到被視為儒學異端的境遇,這種狀況在清初猶存。傅山認為陽明學即使“近於禪”,借鑒一定的佛學思想因素,思想文化的交融是正常的學術交流,沒有必要如孔子所言:“攻乎異端,斯害也已”[20]那樣,進行圍攻。孔子之時,尚無百家爭鳴,但有不同的學說。儒墨之爭,諸子百家的戰國時期,各學派都有自己論之有據的主張,都視他方為不正確的議論,認為批判其主張,禍害就可以消滅。而漢“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出,諸子則逐漸被視為“異端”。傅山在這裏,對陽明學雖置而不論,但對陽明學的出現,卻有兩點值得關注的觀點:一是儒學內部亦有其內在矛盾,理學的體系就是這樣,這是思維發展所使然;二是陽明學自有其精義在,他的蔑視權威、重視獨創的精神,正是符合時代之所需的精神,所以認為陽明學者“自居異端”的治學態度是值得肯定的和發揚的。
傅山自居異端的另一個內容,就是主張經學、子學平等。康熙十七年(1677)傅山七十歲時,他寫了一首二百句的長詩,其中有言曰:
異端辭不得,真諦共誰詮。自把孤舟舵,相將寶筏牽。灶觚垂畏避,薪膽待因緣。吐鳳聊庭過,雕蟲愧祖先。
這時康熙帝倡程朱之學,刊定《性理大全》、《朱子全書》等書,尊經之風很盛,研究諸子學者仍被視為“異端”。因此研究經義者眾,研究子學者寡。這時傅山正在全面進行諸子學的研究,“真諦共誰詮”,共鳴者甚少,“自把孤舟舵”,只得自居異端,獨闢蹊徑了。這種狀況,黃宗羲、王夫之亦有同感。黃宗羲說:“鋒鏑囚牢取次過,依然不廢我弦歌。”[21]他以堅貞的信念,樂觀的態度,追尋著前進的坦途。王夫之說:“思芳春兮迢遙,誰與娛兮今朝。”[22]他深感嚴冬陰沉,芳春漫漫,但他堅信冬天過後便是春天。這與傅山所言之“灶瓠垂畏避,薪膽待因緣”之意甚相通。傅山認為既然如孔子讀《春秋》,老子據灶台而聽一般的學術交流之氣氛難以形成,若用臥薪嚐膽的精神堅持下去,一定是會出現的。他們雖然各處山林,但寄希望於未來,深信“芳春”即百花爭妍的春天定會降臨。他們這種追求“真諦”的精神,遠遠超越了學術研究的界限,而是與整個民族的未來相聯繫,因此深深影響著後學者。
傅山重視諸子學有著自己的原則,有著自己的方法論,概括而言有三點,即“經子平等”、“餐採說”、“好學無常家”等,這些觀點,體現了他的諸子學觀。
經子平等觀,是傅山的基本子學觀。他認為經學、子學應該具有同等的學術地位,儒學、理學都是學術派別,經學家之言,也是一家之言。他說:
經、子之爭亦末矣。只因儒者知六經之名,遂以為子不如經之尊,習見之鄙可見。[23]
傅山認為尊經貶子是儒者所為,並非是學術史的真實狀況,他們在學術思想文化史上都是有意義和有價值的思想積累,不存在尊與不尊之差別,以往那種傳統觀點是不正確的。他還說:
即不然,從孩稚之語,故喃喃孔子、孟子,不稱孔經、孟經,而必曰孔子、孟子者,可見有子而後有作經者也,豈不皆發一笑。[24]
傅山從邏輯推理而言,以經學來講,先有“子”即先有孔子、孟子,而後始有經學的,沒有孔子、孟子,焉能有經學之謂。傅山的上述解釋,雖不一定妥當,但他認為經子平等的思想卻是很清楚的。此外,傅山說:“即以字求之”,即從經與子的古字訓詁、考據而言,他們均同源于水,並無高下貴賤之別,所以經子是平等的。傅山對經子兩字字義的這種強解,別開生面,同樣說明他對經子平等思想的重視。
傅山在論述經子平等說,還提出一個“餐採”的觀點:
失心之心,毫無餐採。致使如來本跡大明中天而不見,諸子著述雲雷震而不聞,蓋其迷也久矣。雖有欲抉昏蒙之日,拔滯溺之身者,亦將如之何哉![25]
傅山用“餐採”這個形象的詞語,說明一個重要的理論思維方法,說明做學問,如同就餐時取食一樣,不可一偏,廣採雜食,以便吸取各種不同的營養,以滿足自身的各種不同的需求。做學問亦然。若在就餐時,只偏愛某一種食物,做學問時,唯讀一家之書,聽取一家之言,必然會發生知識的片面性所帶來的缺陷。這種便耳目昏蒙,思維停滯,孤陋寡聞,難有創新可言。因此他主張應用“餐採”式的思維方法,不僅讀儒家之經典,而且開展對包括諸子百家在內的各學派的研究,博採各家之言,成一家之說,以使從昏蒙中走出來,從迷惘中解脫出來。傅山感歎那些迷於一偏之見,毫無“餐採”意,並企圖以此將整個社會的思想意識禁錮起來。傅山是清初的著名醫師,精於醫學醫術,也精於營養學,深悉食品與身體的關係,因此其“餐採說”不僅是經驗之談,也含有科學性,現代醫學也不斷證明著這一點。由此可見,傅山以“餐採說”喻治學,喻研究諸子學之理,是有道理的。
傅山認為學問之道,在於“義覺”,更在於“大覺”,不能受學派之間門戶之見,因此他倡“學無常家”。他在一篇賦中寫道:
但聞道即吾師,群可樂而友之,豈山川之能閑,川至海而終期。何妻孥之足累,果百氏以忘饑。不沾沾於故紙,仍非罔於思維。[26]
這首精彩的長賦,意在說明做學問務求真知,務得“大覺”。這樣,在“聊氾濫於古今”之時,“不沾沾於故紙”,還應“知山川之迂曲,洞天地之園方”。就是說,要“以有涯隨無涯”,“果百氏之忘饑”。在研究人與自然和人與社會關係得學問中,焉能信守一家之言,而應走“好學而無常家”之路。對此,他還說:
昔人云:好學而無常家。家,似謂專家之家,如儒林《毛詩》、《孟》、《易》之類。我不作此解。家即家室之家。好學人那得死坐屋底!胸懷既因懷居卑劣,聞見遂不寬博。故能讀書人亦當好行腳闍黎,瓶缽團仗,尋山問水,既堅筋骨,亦暢心眼。若再遇師友,親之取之,大勝塞居不瀟灑也。底著滯淫,本非好事,不但圖功名人當戒,即學人亦當知其弊。[27]
傅山在這裏闡述了兩層含義:一層是學無常家,對“專家”而言,應該是“無常家”。就是說,做學問不能只專一家之長,做一部典籍的專家,而應博採諸家之精義,兼融眾家之長,開拓創新,推進理論思維的發展。傅山在這裏,顯然是批評後儒唯讀經書,以專家自居,以正學自許,並企圖通過辟異端,清除其所謂的不正確的學派而獨佔學壇之學風。一層是學無常家,對“家室之家”而言,也應該是“無常家”。就是說,做學問不能只留家裏,只停止在一個環境中,應該到各種不同的地域,涉獵各種不同的思想文化,從多方面瞭解自然和社會實際。同時,應向他人請教,切磋學問,受到種種啟迪。傅山並非一概反對住在家裏,他只是反對那種“死坐屋底”的學風。正如他曾在一篇賦中所言:
仰屋樑而憧憧,誰少異于井蛙?觀票騎之略遠,臨瀚海而無槎。彼區區之富貴,尚不屑乎為家![28]
傅山還以“生”與“者”釋“好學而無常家”的基本含義。他說:
童子讀書,人皆謂之學生。長而好讀書,人稱羨之,則曰學者。老夫每道:寧可老作學生,不可少作學者。生不可量,者則者矣。“者”者,著也。著始者,無所著者,渠不者。人之為人,豈可自者,而令人者之而已。……好學無常家,當複何“者”?無所住而生其心,“者”于何安頓乎?[29]
傅生認為學生之“生”,其意是“生不可量”說明生之意,就是不斷創新,不斷前進。學者之“者”,其意是“著”,即為停滯不前,固守舊說之意,因此他願意“老作學生”,不可“少作學者”。對於“者”的原始本義,是“無所著者,渠不住”之意。他考證說,“者”字,“古旅,旅聲。果爾,旅則不得者矣。”說明“者”即旅,其本義不是著即住,而是不斷行即變化發展的。故而說明若“好學而無常家”,博覽與研究各家之說,即可得“生”即成自得之一家學說。由此可見,傅山主張常家與無常家、生與者的關係,是辯證統一的,只有遵循思維發展的這一法則,才能得到開拓創新的可能。
傅山“自居異端”之說,意在說明經學與子學是平等的,他們都是研究天人之道思想的積澱,應該都受到重視與研究借鑒。同時他又以“學本義覺”、“好學而無常家”諸命題,從深層次揭示,這是“經子平等”所應遵循的必然規律,做學問不能受學派或門戶的限制,才能推進理論思維的進步,並以此影響或促進社會歷史的發展。
二.傅山論諸子思想概評
傅山研究諸子之著作很認真,表露的他的思想也很豐富。他在這方面做了兩方面的工作:一是對原文進行了校注,有的還進行了必要的考證、訓詁;二是他對某些章句,進行了分析評述,並從中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文獻記載,傅山有梓刊問世的《諸子注》。但其中包括何者?不得而知。從現存的諸子注的遺作而言,傅山對老莊、墨家、荀子和公孫龍的著作,有的有全書注,有的有另篇注,思想內容也較豐富,傅山之觀點也較精彩。現僅就對這四家之注的著作,分別舉要分析,用以揭示傅山研究諸子學的基本面貌,及其重要思想觀點。
傅山論老莊的思想觀點。對於先秦諸子之學,傅山首重老莊之學。甲申之變,傅山加入道教,於此很有關係。對於《老子》一書,很是重視說:
三日不讀《老子》,不覺舌本軟。疇昔但習其語,五十以後,細注《老子》,而覺前輩精此學者,徒費多少舌頭,舌頭總是軟底。何故?正坐猜度,玄牝不著耳。[30]
對於莊子的著作,同樣十分重視,有一條記載很能說明這一點:
癸巳(1653)之冬,自汾州移寓土堂,行李只有《南華經》,時時在目。[31]
這兩則記載說明,傅山認真研究道家思想,是中年時期的清兵入關以後。清兵進入太原近十年時期,傅山曾參與反清戰爭,住在太原附近縣城活動,癸巳年由汾州即今汾陽市,移寓土堂即太原市北郊的家中。就是在這樣的動盪年月中,顛沛流離,仍隨身帶著莊子的書,“時時在目”,並在冰雪覆蓋的北國嚴冬,依然用筆墨工整小楷書寫《南華經》多篇。對於老子的著作,更覺三日不讀,便覺難以啟齒論道,五十歲以後仍在認真研究品嘗。這些生動記載,說明他對道家學說的推崇和重視。
“道”在老莊思想體系中是最高範疇,含有道是萬物之宗,以及“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兩層主要意思。莊子有“道本無封”即道具有永恆運動變化的特質。傅山對此作了自己的論述。他說:
道合首止為文,人之頂踵之義也。物也而有非物者傳焉,非物之物,道之為物也,恍惚象物,象,似之矣,而不可得,而確之,以窈冥之精非假,而或然或不然者。[32]
這裏傅山對道得內涵也作了兩層解釋。一個是“道合首止”之義。此說源於莊子《天地篇》中之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郭象在注“首止”之義時說:“猶始終也。無心無耳,言其自化。”傅山不同意此說,他在《莊子批註》中,同意莊子釋“首趾”為“動止”的觀點,其含義不是“始終”,而是物之運動,道是物質運動的規律。二是道為“恍惚象物”。此說源於老子之說,他認為道雖不可得,卻是真非假,具有物質性的意義。如傅山在《莊子批註》中所言:“道之所在,金之在礦也。顯顯隱隱,任讀者遇之。”由斯言明,道是客觀存在,道具有物質性特性,道是物質運動的規律諸道理。
傅山通過對老莊思想的論述,特別引伸說明道為變與不變統一的辯證法則。首先傅山說明莊子“道本無封”的觀點,是正確的和有意義的。莊子在《齊物論》中說:“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界也。”對此,傅山作眉批注解曰:
道本無封,言本無常,而界何從生?只為一個“是”而存界。蓋物各自而遂,彼我之界斬矣。“言未始有常”五字,千古立言之妙,文章之士定足知之!微文章之士、道學之士益發不知。“言未始有常”,此言是道言也,非漫然之言。[33]
傅山指出道作為客觀物質運動的規律,是在無止境的向前發展著,故曰“無封”、“無界”。稱譽此說為“千古立言之妙。”同時又指出“有界”之說是“漫然之言”,批評某些道學之士的形而上學之錯誤。傅山的這一“道本無封”的論述,反映了明清之際理論思維追求發展的趨勢。
傅山從老莊的思想中,進一步揭示“道本無封”的內涵,說明道的運動形態之基本特徵,他在釋《莊子·天地篇》時說:
“方可與物化,而未始有恆。”若不至上文來,則“與物化而未始有恆”一句,卻是至道矣。
“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是其學之所然處。與禪宗真空實相教有合也。[34]
傅山借鑒莊子《天地篇》的上述所引觀點,又結合《在宥篇》中所言之:“一不可不易者,道也”等觀點,說明道具有隨化與不隨化的特徵,這種化與不化的統一形態之道,就是客觀事物運動的規律。同時,傅山還指出佛家禪宗論“真空實相”中,亦有相似的觀點。佛家在論空中,是以變幻之假相,與不變的實相二者相提並論的,其模式與“道是一與化統一”“有合”,儘管佛學之真假顛倒著,且論證的目的在於“空”,但其思維方式的形式有合理性,值得重視。傅山研究諸子學的思維方式,不僅有道家與釋家比較之研究,也與儒家之學進行比較研究。對此,他認為《中庸》中之三十三章論道中,亦有相似或相通的論述。對此,傅山還以人之進化為例證,說明道之理。如其在對《老子》二十一章注解中說:
自初有一人以至於今,傳之不息,以至於有我之身者,其何物也耶?此道也。傳之于父,父受之于祖,祖受之于曾高父,溯而上之,徹於天,天,大父也。自大父而傳之,不知曆幾何父而有我,我又為父矣,故曰“眾”也。……《莊子》:“可以為眾甫父。”甫即父也。[35]
這裏說明,人類發展進化,自宇宙自然產生了人類,“不知曆幾何父而有我”之時,一直傳之不息,還將繼續傳遞著。這種既傳遞而又不變,既變而有不變,就是“與物化而一不化”之道之理的具體表現。傅山在總結老莊之道論中,提出道是變與不變統一的觀點。其變有兩層含義,道為事物運動的規律,離物便無道;二是事物處於永恆的變化之中,“非物之物”之道亦然。其不變也有兩層含義,一是事物運動變化有其質之規律性,只有漸變而無著變,其道亦然;二是事物處於永恆運動之中,其道也是如此。傅山的這一論述,即“道為一與化”統一的觀點,含有科學性思維的顆粒因素。近代生物學的試驗證明,一切生物都具有遺傳與變異的基本特質。近代物理學有“連續性物質”與“非連續性物質”的概念。傅山對物質與運動關係的論述,蘊含著這些近代科學思想萌芽的意識,反映了明末清初時期,中國自然科學的發展,已達到一定的水平。
老莊哲學思想中,始終貫穿著一個精闢的觀點,這就是對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反思,特別是揭示了人的本性的異化傾向嚴重,說明瞭文明的進步,具有光明與陰暗、善與惡的雙重性的存在,因此主張“道法自然”、“返樸歸真”,以便從失性於物中解脫出來。這一主題思想,對傅山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以致使他在注釋老莊著作中,多次說明他是一個“老莊之徒”,並言“老夫學老莊者也”等。在老莊思想中,追求自由、追求自由思想,反對奴性、反對束縛自由思想,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傅山生逢社會矛盾極為尖銳的明清之際,對此感受尤深,因此他對先秦諸子思想、特別是老莊思想中自然之道,很是重視,他曾這樣說:
讀過《逍遙遊》的人,自然是以大鵬自勉,斷斷不屑作蜩與鴬鳩為榆枋間快活矣。一切世間榮華富貴,那能看到眼裏。所以說金屑雖貴,著之眼中,何異砂土?奴俗齷齪意見,不知不覺打掃乾淨,莫說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的眼者有幾個?[36]
莊子善於用生動活潑的文字,以深刻的哲理構思寓言故事,喻以追求自由、反對束縛的思想。傅山讀了《逍遙遊》的這一則故事,表示他很願意作一隻大鵬鳥,展翅飛翔在九天之上,作鵬程萬里之遊。重要的是他賦予象徵高大形象的大鵬以兩種優良品質:其一,大鵬漠視榮華富貴,視金如砂土,藉以斥責人世間庸俗者,斥責那些失性于富貴之輩,並藉以高揚奮發向上者。其二,大鵬可飛得高,視野廣闊而深遠,且無拘無束,悠然地翱翔,表明自由自在,自得其樂,思想境界自然高遠;小雀鳥局促在榆枋之林間,行動受到很大地限制,視野十分狹窄,只見林木,難覽森林全貌,傅山以比喻“奴俗”者地格調。顯然他將大鵬喻為自由思想的代表,而他自己推崇大鵬精神,“自然是以大鵬自勉”,表現了其追求自由思想的意願。
莊子在《天地篇》中,借季徹之言,說明治理社會,絕不能以統治者之意志為意志,以統治者之思想為是非,而應任百姓的本性自然發展為然。傅山同意莊子的觀點而批註曰:
文自是。不看本文上下氣脈義理者,乃如此解“心居”句也。“同德心居”,“心居”二字,正是與性自為相反,豈不本自然之道,才欲同乎使人德我之德,而心已執著不化矣,安能化天下哉![37]
傅山認為莊子之言是正確的。若以“德我之德”達于“心居”之境,這是違背“自然之道”的。因為這樣便會因循沿襲,“執著不化”,無益於天下。只有以“性之自為”的“自然之道”,才能返樸歸真而接近於道的。傅山同意莊子《天地篇》之“性之自為”的觀點,在對《淮南子》一則批註中,亦有同樣的表示。
“見其文者蔽其質,無須臾忘為質者,必困於性。”注:“常思為質,不修自然,則性困也。”傅山曰:“句拙甚。大概謂質不可為,為之者,是有所造作加上也,即是文之過者。”[38]
傅山同意《淮南子·詮言》中所言之“飾其外者傷其內,扶其情者害其神,見其文者蔽其質,無須臾忘為質者,必困於性”的觀點。同時指出高誘的注解,“句拙甚”,很不得要領。他認為對於自然所稟賦之質,若施之以“飾”、“扶”,以至於“文”,則會傷害和扭曲天然本性,失去其自然本質。因此,他認為“造作加上”者為非,“質不可為”者為是,“文之過者”就更成為問題了。這裏的“質不可為”,與上述之“性之自為”的意義是一致的,都是意在保持質的自然之性的,反映了他對人性自由、個性解放的一種追求。在傅山的筆下,還描摹了一個個淳樸、直率的人物形象。如:
矮人觀場,人好亦好。瞎子隨笑,所笑不錯。山漢啖柑子,直罵酸辣。還是率性好惡,而隨人誇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狀,苦斯極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漢未必不罵中也。[39]
傅山追求“性之自為”或“質不可為”的品格,如李贄《童心說》所讚賞的“絕假純真”一樣,他以此為標準,分人群為兩類,一類是“質不可為者”;一類是思想行為上的“矮人”、“瞎人”等,他們是“人好亦好”、“隨人誇美”一類,對這一類人,傅山又斥之為腐奴、奴儒、奴君子等。他指出這種種奴性十足者,醜態百出,而又往往故弄玄虛,附庸風雅,故意做作。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缺乏獨立之個性,毫無真知灼見,而其中的“奴儒”、“奴君子”又以道貌岸然的外表用以欺世盜名,他們之為害最大。對此,傅山在《學解》中,評論荀子之《非十二子》中,亦有重要發揮。荀子在這篇文中,嚴厲抨擊思孟之學。傅山認為荀子之評甚不公允,他作出兩點校改。一是他認為孟子和子思之學中,含有理性自為和“民為貴”的觀點,不僅不能斥之為“奴儒”,而應給以肯定,需要繼承發揚。傅山對思孟之學的這個評價是正確的。二是傅山明確指出:“荀以此非思孟則不可,而後世之奴儒實中其非也。”[40]荀子在批評“奴儒”中,有“瞀儒”或曰瞎儒,對此儒者,傅山論曰:
“溝猶瞀儒”者,所謂在溝渠中,而猶猶然自以為大,蓋瞎而儒也,寫奴儒也肖之,然不可語于思孟也。[41]
傅山在這裏再次說明,荀子所言之“溝猶瞀儒”者,就是墜落在泥濘溝渠者,他們不僅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即使對溝渠之狀況也亦無所識,這就是奴儒的形象。具體而言,奴儒有兩個基本特徵。一是“奴儒尊其奴師之說,閉之不能拓”。就是說,他們固守舊說,毫無開拓創新之精神。二是“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靈法界,單單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腳,說我是有本之學。”[42]就是說,在“世易居新”的明清之際,奴儒不僅“不曾得古人原委苦心”[43]的自得之見,而在注腳中討分曉,他們將自己禁錮起來,還企圖束縛他人,嚴重阻礙著理論思維的發展。傅山認為無論是做學問或人生中奴性的表現,根深蒂固,但必須清除掉的。他在《讀史》的一首詩中說:“天地有腹病,奴物在其中。神醫須武聖,掃蕩奏奇功。”[44]他認為社會意識的這種頑症痼疾,必須下最大努力根治的。
傅山對奴性的嚴重存在及其危害,具有深刻的認識。古代漫長的社會歷史中,確實創造了璀璨的文明,但同時由於文化專制的嚴厲,禁欲形態的壓抑,迫使役於物者人性被扭曲,思想受禁錮,人格被剝奪,形成一種可憎又可惡的奴性,其中最可怕是奴儒、奴君子。傅山對此十分憂慮,他認為民族欲振興,社會欲發展,必須揭露其危害,堅決地進行“掃蕩”,使人性回歸至“性之自為”、“質不可為”的人性自由、個性解放的本色上來。
傅山在批判奴性的同時,他十分注重古學,讚揚孔子、孟子,讚揚老子、莊子等,肯定他們創造性的智慧。在他們的詩文中,在批評奴儒奴君子,同時讚揚山秀才的“真率不偽”,“山貢士”的“至誠”品質,“山漢”的“率性”,其中都以一個“山”字,說明他們都直率、純樸和誠實,毫無矯泥造作之氣。傅山自己也是這樣一個人。嵇曾筠在《傅徵君傳》中,引袁繼咸之言曰:“山文誠佳,恨未脫山林氣耳。”[45]袁時為明王朝山西省學政,主三立書院,是傅山之師,他以古學傳統,批評傅山“山林氣”很濃,這正表現出傅山治學為人之特色,尤本於道家老莊之學耳。重要的是傅山將這種山林氣不僅用於治學、為人,還應用於他的審美觀,如他認為“文章直如此做,直樸不枝”。[46]作詩要“支離率易,不衷於法。”[47]他認為詩文無常體,緣自然之情為文,不受成法形式束縛為美,最能表現真情實意。還有,傅山書法繪畫甚精,在書畫之論中,他提出“正極奇生”說,以及“甯拙毋巧,甯醜毋媚,甯支離毋輕滑,甯直率毋安排”[48]的總結性論述。這種“大巧若拙”的審美觀,顯然與老莊思想返樸歸真之說有淵源關係。
傅山對老莊著作的研究,在“泰初有無”、“無為有為”、“隱而不隱”等方面,都有重要的闡述。而他對老莊論述主客觀辯證統一關係,以及“返樸歸真”之論的注解最為深刻。限於文字篇幅之故,這裏僅就上述之兩點作出簡略的分析論敘論,以見其評注之一般。
傅山論墨家的思想觀點。史料記載,傅山對墨家的研究有《墨子注》一書。但是現僅存有《大取篇釋》一篇,以及一些零星評注。最近又有《傅山書墨子經墨蹟》一書,其中包括手書《經上》、《經下》和《經說上》三篇,並有文字校改注說。此三篇一直深藏於民間,清代以來學者,只知傅山有《大取篇釋》,文字頗多,內容豐富多彩,再加傅山對墨學研究之零條筆記,和新面世之《經上》注等三篇,可以看出傅山對墨學研究的梗概。
傅山對墨學的研究,最為深刻之處有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墨學中的功利主義的觀點。在這方面他特別引伸了墨學中重視民生以及民本主義的見解,從而論證了專制主義的弊端;另方面他又借墨學中的論同異的邏輯思想,以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方面,在注釋中闡述了自己的見解。從上述兩個方面傅山的注解中,可以看出,墨學啟迪了傅山,傅山在注解中,大大引伸了其思想,並成為自己思想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傅山對墨辯中邏輯思想的總結性論述,有兩點值得重視。首先,傅山在釋注《大取篇》中,討論了名實關係。篇文曰:“諸以居運命者,苟人於其中者皆是也。去之,因非也。諸以居運命者,若鄉裏齊荊者皆是;諸以形貌命者,若山丘、室廟者,皆是也。”對此,傅山釋曰:
“居運”,猶出移在此在彼也。凡以居運名者,皆實實有人於其中者。如居齊,曰齊人;而去之荊,則不得謂齊人矣之類也。即如山之非丘,室之非廟。實在斯名在。不得曰丘即山、廟即室也。[49]
傅山的“實在斯名在”的命題,是先秦名家之“以實舉名”同義詞。他的這一觀點,是對“居運”內涵的引伸,認為名是對客體事物的概括,一切名均來源於不同之實,不同的名,是以不同之實為依據的。說明名實關係,絕非是人的主觀意願決定的,而是以實定名、以名符實的。對於“實在斯名在”說,傅山在《莊子·天道》的一則文後批註說:
如云爾要呼我為馬則馬,牛則牛。如爾謂之不仁,若我誠不仁,爾之名我,稱我之實也,非女誣我。我若不受此不仁之名,而強與爾辨,謂我本仁,天下豈有可逃之名也?者是又得一層罪過矣。[50]
傅山認為仁與不仁,是由事實決定。有仁的事實,便是仁者;無仁的事實,即又有不仁的事實者,便為不仁者。仁與不仁者之分,都非為自封,有其實,必有其名。但名實之相稱,雖與約定俗成有關,而此名實也是依名實關係決定的。傅山此論,說明莊子思想中亦有之。他以諸子思想比較研究,論定名實關係,是其研究諸子學的重要方法,值得借鑒。
傅山論名實關係中,認為事物處於運動之中,即實(事物)都有一個發生發展過程,反映事物的名即概念也在變化著,因此應該以動態的視角看待名實關係,名隨實起,實變其名亦必定變的。對此,他在釋《大取》“楊木之木與桃木之木也,同諸非以舉量數命者,敗之儘是也”四句時說:
楊木、桃木,木之名同。而所以為楊為桃者,異也。當其成時,名歸之;當其敗時,名無所著之,則非矣。諸器以量受度數舉而名之者,惟成之則是,敗之則非矣。若非以量數舉而名之者,即敗之亦是也,如桃木之敗,仍曰桃木;楊木之敗,仍曰楊木。謂其木之有用,而木之不因其為桃與楊也。[51]
傅山在論名之同異中,以實定名,從邏輯形式分類,說明以楊木、桃木之名而言,就存在著種種變化。如同類同名,但同類不同種屬,則為異名。從而產生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狀況。又如以質定名,質存則名在,質敗則名亡。又如“以量受度數舉”者,合之則名存,不合之則名亡矣。還有以物之有用無用為准而命名者,有用則名存,無用則名亡。傅山上述論述中,有兩點重要的意思:一是名之變儘管甚複雜,但諸多之變,都是遵循著“實在斯名在”的原則。二是傅山對決定名之實的內涵,引入了質、量和度的科學概念,反映了明清之際科學文化的發展已達到一定的高度,從而促進了理論思維的深化,以及邏輯思想的發展。對於名之同異關係,傅山還作出自己的總結性論述說:
同異之中,略分四種辨之。其一曰乃是而然。乃猶若也,又猶那個也,猶云是其而然之。二曰是其不然而不然之,然與不然,不欲苟異者也。三曰遷,則就人之意多,猶因其然然之,因其不然不然之;又既然之,而時複不然之;既不然而又時複然之,無定見也。四曰強,則執己之意多,猶本然之,而強不然之,本不然而強然之,四者之中,各有深淺尊益。[52]
傅山對關於同異中的四種情況,一一給以明確規範。一是肯定,二是否定,這種確定的肯定與否定的同異,都是絕對的確立,是基於以實定名原則的判定,無庸置疑的。三是說明客觀事物有“遷”的屬性,故同異在“遷”既動態中,既具相對意義,又具絕對意義,只能處於“無定見”中,即同異之相對性與絕對性辯證統一。四是這種對同異的邏輯分析,必然是在主觀思維中決定,如“深淺尊益”如何把握,便很關鍵。“深淺”言把握事物水平程度之適當。“尊益”言把握事物損益即量度之適中。欲得其正,符其實,複其名,惟有依據對事物之質量與度的認知,才能做出科學合理的判斷,使名實與同異統一起來。傅山在同異之辨中注重科學理性的意願,促進了《大取篇》邏輯思想的發展。
傅山的邏輯思想是“以墨為本”的。《大取篇》有“語經”之說,是墨子後學對《兼愛》等篇的概括和發展。傅山的《大取篇釋》中,還有兩點值得重視。其一,傅山認為“兼愛”與“愛人”並非一成不變。如他說:
古人之愛人也,非今之愛人也,何也?古公而今私也。[53]
傅山分析說,“愛”不是抽象的,也非永恆不變的。古與今相比,古之愛立於“公”,而今之愛則立於“私”。傅山又指出,墨子與《大取》中所言之“愛”,也是不同的。如他說,墨子之愛是“愛無差等”,就是“愛人之親與自親無異”。而《大取篇》所言之愛,即墨子後學所言之愛,則為“利愛”,愛與利是統一的。所以他說,由於私的存在,“故曰天下之利弗能去也。”因此,如何理解現實社會之愛呢?
貴為天子而利人者,莫貴於正。正猶反偏為正之正。取諸民者有定,不橫征以病之。正如牆之可以為蔽禦,又可以堵界而不過,故正之厚於人也。[54]
他指出現實社會之愛,是具體的,是以利為前提的愛,因為天下之利不能去,故愛一定是以利為基礎。因此,“利愛”皆生於計慮,“即以計慮言之,古人非無慮也,非今之慮也。”古今之愛雖有別,“古公而今私”,但都是根據現實實情決定的。今之愛由於與私利相聯繫,就更需思考了。首先利必有“牆”即有一個標準,不能越界,不能有“偏”,“利必須有正”,“權求其正。”“正”就是“中道”,即不能過,也不能不及。如天子與百姓之愛,“莫貴於正”,不能橫征暴斂。“取之有度,愛之不偏”,方可為正。但是這對於統治者而言是很難的。他說:
大人有德有位者,治人者也;小人百姓也,治於人者也。百姓依護大人以為生,故愛大人也。然此就大人能為人依護者言耳,其常也。若草芥、寇讎,則後世之大人矣,小人焉能愛之。[55]
傅山由愛與民生之關係,深入到財富與民生的關係,他認為百姓之生是至關重要的。如他在《大取篇釋》中說:
生人之有為也,本以富生人。富生人,而治人者乃有為。
聖人之利人也,安為其人之生也。
為貧民之利。
傅山認為財富與人的關係很重要,與百姓生存更為重要,“富生人”,是人有為的表現;為百姓之生者,是利民的利眾人的大事;侵害百姓之生者,以及“橫征”百姓者,就是他們的仇人。為此他還引用諸子之說,加以說明。
所謂智者,是知世之有盜也。若愛之使“倉廩實而知榮辱”,故盡愛於一世之人,使食其力,而弭盜必也。[56]
“倉廩實而知榮辱”是出於《管子》。傅山同意這一觀點,他認為“智者“應懂得這一道理,若人人自食其力,人人便知榮辱了,這樣社會矛盾便可得到緩解的。同時他還指出:
何以聚人?曰:財。自然貧土難乎有群矣。家、國亦然。故諱言財者,自是一教化頭骨相耳。常貧賤驕語仁義之人,大容易做也。[57]
“何以聚人曰財”一語,出自《周易·系辭下》。關於財以聚人的觀點,《大學》中有言:“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這一觀點隨著倡導“尊經”以後,宋明以來影響頗大,甚至認為社會財富是罪惡之源。因此傅山在清初提出這一觀點,與“財聚則民散”的觀點相對立,實屬難能可貴。十九世紀時魏源亦提出與傅山相同的命題。他說:“人所聚而勢生焉,財所在而人聚焉。”又說:“人聚則強,人散則尩。”[58]他與傅山一致認為人聚與財聚是相聯繫的,這樣便國家興盛,社會繁榮。對於這一觀點,史家認為是魏源沖決專制網羅的思想觀點之一,是其社會改革中的一項重要內容。但傅山早在十七世紀中葉便已清楚地闡發了,而其思想源泉就是諸子學,而直接淵源則是陳亮、葉適和李贄。傅山在其《聖人為惡篇》地反常之論中,提出一個“市井賤夫最有理”、“市井賤夫足以平治天下”的觀點。他闡述說,商人最懂商品製造、流通之理,也最清楚物之理。說明市井賤夫不僅懂得社會生產的價值,也通曉各地的民情民俗,人心所向。因此他們最懂理,也最有條件平治天下。傅山提出這一觀點,首先是由於他身處晉陽古城之故。這裏自古不僅農業生產繁盛,手工業發展,而且商業十分發達。因為晉中一帶是牧畜文化與農耕文化交融之地,“重農抑商”之策一向較為淡薄。史籍記載,自古以來晉中地域中,第一流人才是從商,他們不僅有較高的文化素質,也有誠信等優良品行,故社會地位也較高。傅山推崇商業文化,一是他久居此地,深受其影響;二是在清初,他“以醫活命”,行醫中亦多商業行為,所以他十分理解“市井”之情。其二,傅山對明末李贄十分敬仰,尊稱“卓老”。李贄的思想,對他影響很大。李贄就很重工商業者。李贄反對貶低從事商業者,批評儒者的“理財為濁”的觀點。他說:“不言理財者,決不能平治天下。”[59]又說:“市井小夫,身履其事,口便說是事。做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鑿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聽之忘厭倦矣。”[60]傅山之“市井賤夫足以平治天下”,“市井賤夫最有理”觀點,與其完全一致,說明在明清之際,從“農本商末”向“工商皆本的轉化”,同時也說明傳統的價值觀念,已在向近代價值觀念的推移。值得重視的是傅山重商的思想,與傅山研究諸子學有著重要聯繫。管子重財富的思想、《周易》“財者聚人”的觀點,特別是《墨子·大取篇》中引伸的“富生人”,“富生人乃有為”等觀點,成為他的直接思想源泉,並成為其反對專制的一個重要依據。
傅山論辨公孫龍子的思想。公孫龍是先秦百家中名家的著名學者。他以“離堅白”之說創建學派,以“白馬非馬”之說而千古聞名。
傅山以為長期以來,學界並未盡識公孫龍之學。他在注《公孫龍子》評說中,有一段自得其樂的話云:
呵呵!千百年下,公孫龍乃遇我濁翁,翁命屬水,蓋不清之水也,老龍得此一泓濁水,而鯢桓之,老龍樂矣。[61]
傅山以興奮的心情,述說自己如遇到一位知己一般,與公孫龍論學,“老龍樂矣”!自認為是公正論述其學的第一人,此說也還有些道理的。從漢唐至宋明,此家很少有人問津,若讀其書者,卻有許多趣聞故事。《世說新語·文學》中記載一則讀《公孫龍子》事:言東晉謝安年少時,請阮光祿道《白馬論》,阮氏頗為著力用心講授,謝安就是聽不進去,最後,阮乃歎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二人在《白馬論》前深感困惑的音貌,躍然於紙上。又如明初學者宋濂在其《諸子辨》中言,他曾因為讀不懂《公孫龍子》大感無奈,甚至欲將此書付之一炬,說明其因難讀其書而產生的不快之情。傅山則不然,他經過潛心研讀,欣然索解了此書之《白馬論》、《通變論》、《指物論》和《堅白論》四論。傅山研究《公孫龍子》中有兩點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一是索解其書的方法論,二是對《通變論》與《堅白論》等篇主旨的揭示。他的這些研究心得,為進一步解讀其書提供了重要參考。
傅山研究《公孫龍子》,從點定文字、校勘訓詁入手,對書中詞語一一辨解。他指出此書的文體形式,“總是自己難自己,不必看作兩人,說難到無處走底境界,自有一種開通明白受用。”[62]就是說,他認為此書之文體,大異於其他子書之處,全在通過一種自設“主”“客”的形式推演。採用這種用標識體的句讀進而通覽全文,便得以豁然暢通而開朗。還有,他對此書的研究,亦採用其與諸子百家比較法進行,特別與道家、儒家和釋氏之學在比較中解讀;同時還將此書諸篇之文字、詞語、蘊義,一同聯繫起來分析研究,並在考訂基礎上展現出公孫龍之每篇及全書整體思想。這種研究方法十分有效,成為清代考據學派形成前的一個典型之範例。或有識者認為,傅山與顧炎武是清代乾嘉學的先驅者,這是符合實際的。
傅山在解開《公孫龍子》難讀之謎後,著重從其邏輯思維方法闡述其義,精摯之處甚多,從中略擇三個深刻之論,以說明他對公孫龍之學的繼承與發展。
其一,傅山對《白馬論》思想的論辨。自古以來,學者對公孫龍之“白馬非馬”命題,多以輕蔑的語言置之。傅山卻很重視,他在《白馬論》之論題下寫道:“似無用之言,吾不欲徒以言之辨奇之,其中有寄旨焉。”傅山認為“白馬非馬”之說, 其中含有探索思維邏輯經驗教訓的蘊義,既非無用之言,也非為奇而奇的文字遊戲,而是討論名實之中共名與別名的關係問題,因此他是認識論、思維邏輯中必須回答的問題。
公孫龍“白馬非馬”說主要觀點是:“馬者無去取於色,故黃黑皆所以應。白馬者有去取於色,黃黑馬皆所以色去,故唯白馬獨可以應耳。無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馬非馬。”傅山對此批註說:
黃黑之無去,非白馬之有去也。有去之白馬,非無去之黃黑馬也。“無去”二句,文義須連上文“無去取於色”兩句看之,於“去”之下添一“取”字,無去取者,非有去取者也。無去取是渾指馬言,有去取是偏指白馬言。[63]
這裏傅山提出“渾指”和“偏指”一對範疇。“渾指”即“無去取”,馬屬之;“偏指”即“有去取”,白馬屬之。對此,他在批註荀子《正名》篇中,作出更為清晰的解釋說:
單物之單名也,兼複名也,喻曉也。謂單名複名不可相避者,則雖共同其名,若單名謂之馬,萬馬同名;複馬謂之白馬,亦然。雖共不害於分別也。其意以為公孫龍“白馬非馬”之說,如馬可共謂之馬,白馬不可共謂之馬矣。以其但馬而不白之,則既害于白之異,亦害於馬之同也。而馬,馬也;白馬,仍馬也。原可共之,而不必相避者,通稱之白馬,何害也。[64]
傅山以荀子《正名》篇中之“單複”一對範疇,說明單名即別名,如白馬。複名即共名,如馬。共名之下有別名,單名之中有複名。同一類事物,“共同其名”,“如馬可共謂之馬”;若同類事物中,存在著同中之異,如從其性別、大小及色貌而言,則又有別,即“白馬不可共謂之馬矣。”傅山認為“單名”、“複名”和“渾指”、“偏指”之意完全一致,都是說明共名與別名的聯繫和區別,而白馬是馬與白馬非馬,就是言共名與別名之統一。傅山讚賞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說,認為此說給人以啟迪,以使探求共名與別名關係時,不僅要研究白馬是馬,還應研究白馬非馬,因為事物的共性寓於事物個性之中。傅山的這一評論無疑是正確的。
其二,傅山對《通變論》思想之辨析。公孫龍的《通變論》中,提出一個“二無一”的命題。他認為兩個不同部分,不能合成一個新的整體,而整體中亦不包含著部分。對這種整體與部分關係論,傅山在辨析中認為,客觀事物的組合結構,既是“二無一”,又是“二有一”,他是這兩者的統一,若僅視為“二無一”的見解是片面的。傅山對“二無一”的命題分析說:
“通變”兩名,明取《易·系》“化而裁之,推而行之”二義,以命篇者。始曰“無一”,終曰“兩明而道喪,無有以正”,其義則前之一,即後之兩之對。然則此一,即老氏得一之一,是所貴者在一,而開口作問辭曰“二有一乎?”曰“二無一”。是就知有顯然之二,而不知有用二之一,卒出一黃于青白之間,猶以青白喻二,而黃喻一耳。又何不可以“不偏之謂中”之語譯此語乎?但“中”字為囫圇理學家所霸,安肯少以其義分之於諸子乎![65]
傅山在這裏首先說明,公孫龍的《通變論》是借鑒于《易傳·系辭》,但他主要是論“二無一”即整體與部分之關係。並揭示說公孫龍論事物結構之形式,則認為整體與部分毫無關聯,“兩明而道喪”,道為一,只有一明,整體與部分即一與二沒有統一性可言,雙方不會同時存在。如說青白二色,合則為黃色;但又說青白二色中無黃色,黃色中亦無青白二色,故曰“二無一”,同時亦可以說“一無二”。傅山不同意這一命題之命義。他沒有正面置答,而是通過與道家與儒家之相似觀點,通過比較研究論證的。
傅山認為公孫龍“二無一”之一,與老子“得一”之一,其內涵有相通之處。《老子》之三十九章有言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天下正。”傅山分析說,老子由“得一”說,得出與公孫龍相反的“二有一”、“一有二”之結論。他們雖都言一、二,其內涵又都言事物之整體與部分結構形式。所不同之處在於存在著有、無之別。老子言“道生一”、“道生萬物”,生者為發展變化之過程,這種主變的觀點中,含有辯證法意義。公孫龍言“二無一”,顯然忽視了變,必然是形而上學的。所以傅山說他為“是就知有顯然之二,而不知有用二之一”者。
傅山認為公孫龍“二無一”的觀點,與儒家“不偏之謂中”之含義也有相通處。公孫龍認為黃為一,青白為二,他還說:“黃其正也,是正,舉也。”[66]這裏便具體說明青白之中道便是黃,黃即含有中庸之中的蘊義,這樣便不是“二無一”,而是“二有一”、、“一有二”了。中或正即中道,是對事物對立雙方依存或聯結的概括,這無疑屬於辯證法的內容。但是隨著歷史的發展,正如傅山揭示的那樣,“囫圇理學家”霸著“不偏之謂中”之義,執著於否認矛盾的對立面,使這一具有發展觀意義的思想,成為一種阻礙社會進步的思想。傅山對公孫龍“二無一”的辨析,讚揚其論有“著精闡微”之意,因為其論畢竟是在分析事物之轉化,並在只知其二、不知其一中,論及了“二無一”與“二有一”統一的觀點,而這一點正是傅山所肯定的。
其三、傅山對《堅白論》的辨析。傅山對《公孫龍子》的詮解,以對此篇文字最長。公孫龍的《堅白論》,亦稱“堅白石”或“離堅白”。公孫龍對此說的要義是言一塊堅白石,其堅、白與石,都各自分離著,不能同時被感知的。對此,傅山從兩個方面揭示其含義。一是、傅山認為從堅白石而言,說明此石有兩種基本屬性,即色澤之白和質地之堅。石的屬性,或不得同時被感知,產生了“無堅得白”與“無白得堅”的情況,即為堅石、白石,而此時另一屬性,並未消失,如公孫龍認為白石中之堅、堅石中之白,依然存在著,謂之“自藏”或“隱”。傅山對此分析說:
“視不得其所堅”,此就色上見白說,故曰視但可見色之白。“撫不得其所白“,此就質之重處說,故曰撫但知其質之堅。[67]
傅山指出,事物有不同的屬性,或多種屬性,如一種堅白石,其屬性就是堅與白等。同時他又指出,感性認知系統,亦有多種功能,如文中所言之視與撫等。因此,他認為公孫龍討論的“堅白論“命題,實質上是言在認識過程中主客觀關係存在的問題,或者是值得重視的問題,若以對堅白石的認識而言,欲得到一個真實的全面的認識,並非是易事。公孫龍在其《堅白論》中說:“堅白二也,而在於石,故有知焉,有不知焉;有見焉,有不見焉。故知與不知相與離,見與不見相與藏。”對此傅山注釋說:
知見各是一半,若但寬看知見兩字,不必再索矣。若細窮知見兩字,尚有深義。[68]
在這裏,傅山肯定公孫龍的見解。認為其“知見”兩字確有深義,就是說,若堅、白、石三者相離,既有知又有見方面的問題存在,知或為理性認知,其認識中產生的結果,就是“離”的情況,而見或為感性認知,其認識中產生的結果,就是“藏”的情況。而離與藏的產生,是源於知與見的。
二是、傅山認為公孫龍的《堅白論》,除了論述認識方面的思維邏輯之外,還揭示了其理論產生的社會歷史背景。對此,他是通過對公孫龍所言之“離焉離也者,天下故獨而正”說展開的。如他說:
“離焉離也者”是一句,謂離而不離也。末句“離焉離也者,天下故獨而正”,通篇大旨可見。篇中“離”字作去聲讀,如“附離”之“離”。末路精義不遠,髣髴得之,可喜也。[69]
在這段話中,傅山對公孫龍之“離”的內涵,作出兩方面的分析。首先關於“離”的理論性意思,他說:“離而非離者,獨而已矣。謂不離於堅,不離于白,不離于石也。”說明事物之屬性如石之堅與白,有離之一面,故有堅與白的概念;又有不離之一面,故有堅白石的概念。因此事物是諸屬性離與不離的統一,離是相對的,又是絕對的,故為二者之結合體,這也正是“獨”之含義。傅山以“離而非離”釋“獨”之義,是對公孫龍這方面思想的補充與發展。其次對“離”的社會政治意義的闡解。傅山指出,因“離”而“天下故獨而正”。傅山分析說,在公孫龍的邏輯思維中,事物的諸屬性均處於各自獨立和各安本位,保持著一種“獨而正”即“離”的狀況。從而否認了諸屬性與事物整體之聯繫,實際上構造存在結構的概念論。傅山對此分析中,認為這一結論很膚淺。並說:
末不得不淺,而泄其餘,事於君臣,聊複自證。法王、人王必正而尊,尊而無偶。其碧也、驪也,皆非正。非正則不尊不獨,何以正天下?似術非術,似爭非爭。[70]
這一段文字,是傅山對《通變論》的分析。在此篇之尾部,傅山還寫道:“下篇(按:指《堅白論》)末句:天下故獨而正是此篇總結。”傅山似乎在這些文字中說明,公孫龍以“白馬非馬”、“離堅白”論學,設置玄奧迷宮,甚至雲霧繚繞,引的一些學者,不是入不的,就是入的而不出來,視為天外之學。他在研讀之後認為,公孫龍之學,依然是戰國時期社會歷史在邏輯思維領域的一種表現或反映。公孫龍在論其堅白石中,由“藏”到“離”,又由“離”到“獨而正”的觀點,正是為證明“獨而尊”、“正而尊”的,因為“尊而無偶”、“非正則不尊不獨”的。公孫龍的這種由“離”到“天下故獨而正”的思想觀點,傅山概括為“通篇大旨可見”的“寄旨”,正是其學對於反對紛爭、要求統一的特殊表達。而傅山對公孫龍之學這種從社會根源的分析,可謂精彩而深刻。
傅山對公孫龍之學的研究,一面他認為其學之命題雖欠妥,但卻能發人省思,富有啟迪性,因此表現出他對其學的重視,對公孫龍其人表示敬仰。一面他又從其學之社會根源方面揭示其學的真諦,具有歷史與邏輯統一的合理意義。而他從辯證方法論“二無一”與“二有一”“白馬是馬”與“白馬非馬”以及“離而不離”等,總結與發展了古代的邏輯思想。
傅山對荀子思想的闡發。傅山對《荀子》一書有兩種批註手稿本,一本藏山西博物館,這種晉藏本稱《荀子評注》;一種藏北京圖書館,這種京藏本稱《荀子校改》。兩者比較而言,京藏本批註之文較多,內容也較豐富。他在其《荀子評注》手稿的開首說:
長夏蒸溽,閑坐不住,取昔所點荀卿書再一覽之,隨取其詞義雋永者,略記一半句或數字。吾後有讀是書者,置此於前,以為著眼之先,亦一勸也。[71]
傅山在盛夏濕熱之時,仍在再次研讀《荀子》書,說明他對荀學的愛好與重視。同時他期望將自己研究的成果,以及對荀卿書校注的意見,供後學者借鑒。確實,傅山對荀學的研究,成為研究荀學、傅山的參考,也成為研究明清之際思想的重要思想資料。傅山對荀學的批註,闡發了荀子的全部思想,頌揚者多,批評之處也不少,從總體上他甚贊其“文章好”,“精摯處”甚多。這裏僅就傅山論荀子思想之性質,及其論論荀子哲學思想精闢之處,進行簡要的闡述。
傅山對荀學的特性,有著自己的理解和認識。他在其《荀子評注》的後記中一段話說:
《荀子》三十二篇,不全儒家者言。而習稱為儒者,不細讀其書也。有儒之一端焉,是其辭之複而嘽者也。但其精摯處則即與儒遠,而近于法家,近于刑名家。非墨而又有近于墨家者言。
傅山研究先秦諸子學,一貫以經子平等、諸子之學比較進行綜合研究。在這段中,他將荀學與儒學、法家、名家和墨家之學,從比較之同異中,從荀子思想內容性質方面分析,這一段話,是他對荀子思想的一個總體看法。綜合傅山的這一觀點,說明荀子思想中,融合諸家之言,而自成一家之說。近世以來,自傅山重荀學,而後汪中繼之,不少學者論定荀學是先秦諸子學的集大成者。而此說實際上是始于傅山之說的。
傅山對荀學與儒家關係方面,既有肯定,也有否定。首先傅山指出荀子不是儒家,或者說不是一個完整的儒者,傳統認為他基本上是儒家之說,是不確切的。傅山讚賞荀子思想中的天道自然觀,以及認識論和辯證法中的許多見解。對其社會歷史觀多所肯定,如對荀子《性惡篇》中“化性起偽”說,《儒效篇》中“法後王”說等都給以關注。同時他又指出,荀子“有儒之一端”中,“其辭之複而嘽”,“嘽”者雜亂之義,說明荀子的儒家言,多有不如傅山之意者。如荀子在《堯問篇》中“孔子弗過”之言,傅山眉批說:“此門人尊師之偏辭,至於‘孔子弗過’,妄言哉!”認為荀子的說法很不妥當。其實傅山與荀子都反對“腐儒”,對孔子、孟子,甚至子思想都很崇敬的。
傅山認為荀子有“近于墨家者言”。他在《荀子評注》有明確的敍述:
荀卿屢有非墨之論,此篇[72]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與《墨子·大取篇》之語:“為暴人語天之為,是也;而性為暴人歌天之為,非也。”“歌天之為”即“從天而為之”之義。道固有至相左者,而與之少合者如此。
傅山在這段話中,將荀子《天論》與墨家《大取篇》的觀點作為是對比,說明兩家之說的共通性。對此,傅山在《大取篇釋》中說:“若不教之以人為之事,但性著所為,暴殄無惜,一味歌天之所為,則非也。何也?天愛人,不能使人坐而得衣食也。”就是說荀學與後期墨家在待人與自然關係方面,既認為人從天,又贊成人之自為。傅山在對《荀子·富國篇》下旁注曰:“全非墨子。”又云:“中有非墨二段。此篇嘽不可言。”此篇荀子多論經濟,說明此兩家在這個問題上矛盾甚大。但傅山認為他們在許多重要見解上,具有相通相似之處,特別是在哲學自然觀方面、主客觀關係方面具有共通性。這一揭示或洞察,具有重要意義。
傅山認為荀學“近于法家、刑名家”,並對一些觀點給以肯定和辨正,對其《正名》的分析頗多。他對此批註說:
《正名》一篇,荀文漫衍處最多。此篇卻有精鑿堅奧之句,亦由與龍、惠鬥嘴加幾分思力鍛煉耶!《正名》文多說,可尋繹以造辭,無後世膚淺之病也。[73]
傅山認為《正名》篇之名學家思想,確有精鑿堅奧之句,是對名學家公孫龍、惠施思想的總結與發展,如以“單”、“兼”即別名、共名,釋“白馬”論就很精彩。但同時,他又指出荀子《正名論》中多有“漫衍處”,對此,傅山進行了評注。例如《正名》云:“辨說也者,不異實名,以喻動靜之道也。”楊倞注曰:“動靜,是非也。言辨說者不唯兼異常實之名,所以喻是非之理。”[74]傅山對上述荀之言與楊之注,有眉批和旁注三則釋注說:
句頗深沆。“是非”不若“行止”二字。“不異實名”謂辨說之義,不再苦苦分別名實之間,只是要曉喻個可行可止之道。[75]
在這裏肯定《正名》中,荀子關於名、辭和辨三者,即概念、判斷和推理範疇內涵之界說有道理,可以確立,且文字表述的深而廣。但其“動靜”有些含混,以致楊倞以“是非”喻之,就更顯得不妥了。他以為以“行止”辭語表達,將“辨”即推理的思維活動,置於名實發展之中理解與應運,就更為合理。又如,傅山對荀子的“名為固善”改為“名無固善”,一字之改,說明傅山認為“名”是事物基本特徵的概括,由於事物處於運動之中,故其內涵只具有相對質的規定性意義。由此,他同意荀子“名無固宜”的見解,認為作為“名”者,既無固善,也無固宜,名對實而言,只具有相對意義的合理性。
傅山對荀子“隆禮重法”思想,均有深入的研究,他在研讀荀子《禮論》時,參考了諸如《禮記》、《樂記》等書。對荀子《禮論》中之“性偽”說很重視,對其中之“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觀點給以解說:
此明言禮全是偽也。《樂記》曰:“和順積中,而英華髮外,唯樂不可以為偽。”又曰:“著誠去偽,禮之經也。”蓋見禮之可以為偽矣。然偽不全為詐偽也。[76]
這些批註的觀點,說明傅山同意荀子提出的具有自為性的“性偽合”的命題,認為以禮制條理或規範社會具有合理意義。但傅山在《禮解》中又提出:“禮喪世,世喪禮,禮與世交相畏也。”[77]在這裏,傅山認為禮的作用顯然不容輕視,但由於社會在發展,作為治世之禮,作為解決人與人和人與社會關係規範之禮,亦應與時俱進、不斷更新其內涵的。儘管如此,傅山還是同意荀子在《天論》中“國之命在禮”之論斷的。傅山對於荀子有關“重法”思想,在其批註中文字甚少。但他在對《管子·明法》批註中認為“刑罰必也,畏而不妄作”,指明刑法對社會的重要性。荀子在《正論》論及刑法有“治古無肉刑”,以及“治則刑重,亂則刑輕”的文句,對此傅山批註說:“荀主豈用肉刑!”“刑亂,國用重典,又何說?”反對荀子注重以重法治世的觀點。
傅山研究諸子學的目的,在於總結古學中進行理論思維的創新。他在致友人的信中云:
子書不無奇鷙可喜,但五六種以上,徑欲重複明志見道取節而已。[78]
還說,研究學問應注重“變化之妙”,要有“脫胎換骨手段”,“從他論注上開生面”。“作者有心,看者有心;作者有時,看者有時;變何易盡,論何勝騰”。可見研讀子書及其他經史書,在於推進理論思維的發展。就以他從荀學中得到的啟發而言,即有許多具有創造性的新見解。這裏列舉三點以說明之。其一,傅山的辯證法思想在古學的基礎上,對事物運動中的狀態進行了詮釋。如他對荀子《正名》中之“壯變而實無別”眉批說:
壯變,謂形質異也,而實無別而為異者也。草木本一物,而地道所生不同,此隨而化也,雖化而仍實為一物。[79]
說明一事物在運動中,形狀在不斷變化,而其質未變,從而補充了荀子“壯變”的觀點,概括了事物處於量變中的狀態與性質。他在注釋莊子《天地》中,對“生物”內涵的分析,含有明確的質變的思想。如說:
未形者,有一不息,未然而行,且然者謂之命根。此命原動而不停,若停其動者即生物矣。[80]
傅山在對莊子《齊物》、《人間世》的批註中,“靜故天地萬物生”的文字,“靜故物生”與“停動生物”是一個意思,這一意思是從莊子“留動而生物”中發展而來,用以說明質變即事物運動的中斷,符合事物發展規律。傅山在研究先秦諸子學,積極發展其辯證法思維,反映了明清之際理論思維發展的新面貌。其二是傅山倡導實學實用,“文章為實用”,認為“雕蟲愧祖先”。將古學中的行知觀作了自己的闡解。他在對荀子《正名》批註中說:
知,但就靈而有覺處言之;智,即知之用於事物者矣。
他認為“聰明知識,用不用間”。他在《大取篇釋》批註中說:“志是志,功是功,當辨也”,還說“興利之事,須有實功,不得徒以志有利於人也。”他將古代知行觀中,增加了“功”效的內容,並認為這是衡量聰明知識的重要標準。丁寶銓在《霜紅龕集序》中概括傅山之學為:“學必實用”這是真實的。其三是傅山在注釋《荀子》中提出“非聖人能王“的主張。《正論》中荀子說:“天下者,至大也,非聖人莫之能有也。”對此,傅山硃筆旁批曰:“非聖有,有,有!”荀子又說:“天下者,至重也,……故非聖人莫之能王。”對此,傅山硃筆又旁批曰:“也只管王哩!”這種否定聖人主宰天下的觀點,顯然是反常之論。其實傅山的這一觀點,在其文論中持一貫立場,如在《蠱上解》中有言曰:
王侯皆真正崇高聖賢,不是乃為高尚。其餘所謂王侯者,非王侯,而不事之,正平等耳,何高尚之有?[81]
他認為平等是高尚的,若與民平等的王侯,可以成為王侯,相反,即使位在王侯,卻絕非是高尚或崇高的。他在注解《老子》“道常無名章”中又說:
世之據崇高者,只知名之既立,尊而可以常有。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82]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出於《呂氏春秋·貴公篇》。意思是說國家政權並非為一人而設置。傅山綜合古學,提出“非聖人能王”,並在《聖人為惡篇》中提出“市井賤夫可以平治天下”的觀點,具有反對專制制度的蘊義。荀子企盼聖人主持天下,是戰國末期的進步思想。傅山否定這一思想,是由於在明清之際產生的社會自我否定因素所致。但從思想淵源而言,其“質不可為”的自由思想,是源於道家;其“愛眾”思想,是源于墨家;而其“不侍王侯”的“平等”意識,以及“富生人”、“財能聚人”的主張,則是源於諸子各家,由此他產生了“開生面”的否定古代社會專制制度的思想,其“市井賤夫最有理”,“市井賤夫可以平治天下”和“非聖人能王”的主張,雖然具有一定的空想性質,但他畢竟是從諸子學中發掘的丹青精神,因為他反映了那個時代發展的趨勢,同時也是中國近代社會歷史前進的先聲。
三.傅山研究子學的歷史貢獻
傅山在他的《右玄貽生日用韻》中有言曰:“生時自是天朝閏,此閏傷心異國逢。一日偷生如逆旅,孤魂不召也朝宗。”[83]詩句言明兩層意思,一是此詩題下自注寫作於“乙酉”年,即清順治二年(1645)。從而說明他生於明萬曆三十五年(1607)。從“天朝閏”到“異國逢”的兩個年都是閏年,因此心緒倍感悲愴與傷心。二是此時傅山三十九歲,在清王朝統治下,開始了自己異樣的人生旅程。綜觀傅山的生平歷程,在明王朝時代,他積極呼喊社會改變;在清王朝時期,他在前期參與了反對清王朝的民族歧視與壓迫的各種鬥爭,後期便認真進行總結古學的研究。他對先秦諸子學思想的研究,就是在這個時期展開的。因為傅山親身經歷了明末清初的社會巨變,所以他研究古學的目的,就是在總結古學中開拓未來,寓於深刻的社會責任心和歷史使命感,為創立濟世之道而努力奮鬥。
“日與月與,荏苒代謝”,不覺傅山誕辰已將近四百年。在這個漫長的歷史時期,傅山的治學與為人凝結的一種精神,一直在影響著神州之人世間。在民族危難之時,傅山“堅苦持氣節”的氣度,成為國人的效法榜樣;在國家興盛之時,傅山“法本法無法”的開拓思維,給人以新的啟迪。
傅山在世時,其友戴廷栻就為制《石道人別傳》,對其學識和品格,給予稱譽和評論。不想傳文引起友好的共鳴。顧炎武附評說:“行藏兩途是人一生大節目,古聖前賢,皆於此間著意,一失其身,百事瓦裂,戒之!戒之!”畢振姬亦寫道:“公他來歷奇,行事奇,詩文書畫奇。”詩人閻爾梅寫道:“昔人讀《史記》,謂其多奇人奇事,遂病其好奇。假令裁去其奇,亦自不成其《史記》。”[84]顧炎武言其文如其人之操守高潔,畢閻二氏甚贊其奇,言奇即標新立異,又云無奇不成史,他們共評傅山之學的真諦所在,說明沒有“奇”即創造性,焉能有史!顧炎武為《傅青主女科序》文中言:“予友傅青主先生,學問淵博,精實純萃,而又隱於醫。”讚賞其友學識精深,醫學精明,以及對待學問的嚴謹態度。這些評論說明,傅山在世時,就受到學壇及友好的關注與稱讚。傅山於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辭世,“四方會葬者數千百人”,[85]朝野士宦,從祭者甚眾。名儒大臣魏象樞、陳廷敬等祭文中有言曰:“儒林慟失其師表兮,四方聞訃而含顰。古來富貴多磨滅兮,……惟茲清風峻節閱千載其常新。”[86]言其學問淵博,尊為“儒林師表”;言其品行優秀,贊為“清風峻節”。傅山辭世以來,其學術思想的影響,在長期歷史發展中,大約可分為三個階段。在清代,由於清王朝對意識形態領域限制甚嚴酷,動輒興文字獄,故學壇之發展,並未延續明清之際思想發展趨勢,而是興考據訓詁之途成以漢學為宗的乾嘉學。此時傅山有關金石鼎彝之學受到重視,其對諸子書的批註中訓詁內容,影響了一代識者。而對其學評論眾多,王士禛、全祖望之論可為代表。王士禛在《池北偶談》言傅山之學云:先生之書“金石篆刻,畫入逸品”。全祖望雲:“有問學者,則曰老夫學莊列者也,於此間諸仁義事實羞道之。……或強以宋諸儒之學問,則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先生。工書,自大小篆隸以下無不精,兼工畫。”[87]這兩則資料說明清季學者對傅山的研究,多集中在治學與作人方面,治學方面更多關注的是詩情畫意、鼎彝金石以及醫學醫術等,對於傅山“學莊列”的內涵僅以含混的隱者形象一過,這可能為歷史環境所決定。
近代中國面臨著反對列強侵略和反對專制的革命運動。在這個時期儘管維新派與革命派水火不相容,但對傅山都持推崇的態度。如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說:“最近三十年思想界之變遷,雖波瀾一日比一日壯闊,內容一日比一日複雜,而最初的原動力,我敢用一句話來包舉他,是殘明遺老思想之復活。”他還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對傅山之學作出兩點評論:一是他將傅山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並列為清初大師;二是他評傅山之學“大河以北莫能及之”。梁啟超這一概論說明,鴉片戰爭以來,國人在從古學中尋找力量,從明清之際進步思想家思想尋找思想武器,並視為一種“原動力”,這種見解是深刻的。具體到傅山而言,他的“堅苦持氣節”的精神,成為中國近代愛國主義的形成和發展的積極因素;而他的反對專制反對民族歧視與民族壓迫的思想,對中華民族的覺醒起了積極的啟蒙作用。如丁寶銓在辛亥(1911)年所制之《霜紅龕集序》中有言曰:
國初钜儒,學宗漢宋,旁及地志算術而已。究心子部者少,況乃二氏?嗇廬生際其時,嶽嶽兀兀,昌言子學,過精二藏,乾嘉以後,遂成風氣,治子各其家者有人(如汪、畢諸著述),通釋入於儒者有人(如羅臺山諸人)。中西大通,益抉其樊,諸子道釋一以貫之,名曰哲學,其大無外,其細無間。由是以言,近日之哲學,實嗇廬氏之支流與其餘裔也。綜是而論,一二餘緒,精誼所結,演繹成家,此餘所謂嗇廬之學,斷非博士文人拘儒所能略窺其津涯者也。詩文見志,推測如此,君子觀覽,尚論定焉。
對這段說明兩點,一是此序文是時為晉省巡撫丁寶銓署名,但序文尾言曰:“江陰繆炎之京卿(荃孫)、上虞羅叔言參事(振玉)、江夏羅微之太守(襄),熟於編槧,往復商訂,共成此業,例並書焉。”文字說明,傅山的這部文集,是由名重一時的學者繆荃孫、羅振玉等所為,由此亦可言序文所評具有一定代表性。二是上述所言之清初“究心子學者少”,“乾嘉以後遂成風氣”,這裏是清初以來首次論定研究諸子學的重要意義,也是首次論述傅山研究諸子學的歷史性貢獻,並寄希望於“儻承學之士聞風興起”,“或迥瀾於學術之流行”,以有益於國家民族之“中興”。從此對傅山的評價,不僅頌揚其人品、肯定其在詩文書畫、醫學醫術方面的貢獻,而且開始了對其理論思維和對諸子學研究方面的功績了。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家民族處於近代以來最為危難之時,就在這個歷史時期,對傅山的研究成為弘揚民族的一個重要內容。一時眾多著名學者以各種形式深論傅山精神,其中侯外廬的論述有兩點:一是高揚傅山的愛國主義思想,讚揚傅山“忠貞自守的愛國思想”,並說:“傅山的愛國節操,可以與顧炎武、黃宗羲等媲美。”侯文將愛國主義與反奴性人物的傅山思想,同頌揚奮勇抗擊日寇野蠻入侵國土的愛國者,同鞭打在強敵面前卑鄙屈節的妥協者與投降者聯繫起來,弘揚民族不畏強暴的精神,以為國家民族反侵略戰爭服務。二是侯文指出傅山“首開近代子學研究的蹊徑。”[88]他從學術層面揭示說,傅山的子學思想是主張諸子思想一律平等,反對子學的“異端”地位,也打破了研究子學僅為正宗儒學補充的從屬地位,主張各種學派自由爭鳴、綜合創新,確立適合自己民族復興的新的理論思維,用以反對對待優良民族傳統思想文化的虛無主義、投降主義以及國粹主義的種種錯誤觀點。侯外廬論“傅山思想的近代精神”,確實對那個時代的文化建設,起了積極的促進作用。
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以來,是近代以來中國又一個發展的好時期。同時,在這個時期也掀起了一個總結發揚民族傳統思想文化的熱潮,對傅山思想的研究,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深入與廣闊的景象,研究傅山的著作、論文豐富多彩。其中對傅山子學思想的研究,逐步佔有重要的地位。例如張岱年在論傅山之學時說:
明清之際的幾位進步思想家,各有獨到之處。民主思想鮮明具體,首推黃梨洲;倡導“質測之學”,闡明“質測”與“通幾”的關係,首推方密之;建立精確的考據方法、開清代樸學之風,首推顧亭林;理論體系博大精深,首推王船山;提倡事功之學,在教育上有獨特貢獻,首推顏習齋;而超凡脫俗,開創諸子研究的新風,則首推傅青主。顧亭林說:“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確實道出了傅青主的風格。[89]
對此,蕭萐夫亦有同樣的看法,他說:
北方學者傅山指斥“理學家法,一味板拗”,主張復興被道學家們長期貶為“異端”的諸子之學,嘲笑宋明儒多為“失心之士”,盲從而近視,“致使如來本跡大明于中天而不見,諸子著述雲鼓雷震而不聞,蓋其迷亦久矣。”[90]因而轉向《莊》、《荀》、墨辯、《公孫龍子》以及《楞嚴》、《唯識》等的研究,稍後,注中繼承這一路線,開近代子學研究之先河。[91]
上述兩則論述一致指出,明清之際著名學者在學術領域中各有獨到貢獻,但他們殊途而同歸于總結古學中開拓創新。重要的是他們還共同認為,傅山在思想文化史的歷史貢獻,就在於“開創諸子研究的新風”,主張“復興諸子之學”,“開近代子學研究之先河”。這些精闢的分析與評論,補充與發展了侯外廬之“首開近代子學研究的蹊徑”之論斷。
近年來對傅山之學的研究,超過以往任何歷史時期。國家的興盛,必然伴隨著民族優良文化的發展;社會的進步,必然有賴於弘揚中華自強不息的精神,傅山研究諸子學的影響也必將繼續存在與發展。魏象樞、陳廷敬等在祭傅山文中曾說:“嗟金石之可泐,惟茲清風俊節閱千載其常新!”[92]歷史的發展,證實了魏、陳二賢的預言。在新的時代中,他的“堅苦持氣節”的品格,必將滌蕩著一切奴性;他的“甯拙毋巧”的審美觀,必將淨化一切沉湎於貪婪的邪念;他的“平陰陽”的中道論,必將有助平衡社會結構與人的心態,而他的“開生面”的開拓創新思維方法,也必將為推進社會發展中的社會和諧產生有益的影響作用。傅山研究方興未艾,研究成果是會不斷湧現,說明“閱千載其常新”是有識之見。因為在傅山的思想中,特別是其研究子學思想中,包含著古代先哲精深的睿智,蘊藏著人與自然和人與社會關係之道,而這正是古代社會存在與發展智慧的積澱。記得1984年仲夏,在晉水之濱紀念傅山辭世三百年會議期間,曾面受老先生賀麟的教誨,他曾說,諸子學是中華思想文化的活水源頭,傅山在清初研究子學,其本身就是很具學術意義。同時他朗誦了朱熹《觀書有感》的詩文,並索紙揮毫,灑脫寫下: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向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活水源頭”,奔流向前,常清常新,似人生之旅,亦似學問之道。求索先哲之誥,以益後生之慮。這也許就是傅山深究諸子學的真意所在。
[①] 丁本《霜紅龕集》卷二十五。
[②] 《明史·薛瑄傳》。
[③] 《讀書錄》卷四。
[④] 《陳獻章集》卷四,《湖山雅趣賦》。
[⑤] 《王文成公全書》卷七《別湛甘泉序》。
[⑥] 《升庵文集》卷五二,《文字之衰》。
[⑦] 《國壽錄·陳子龍傳》。
[⑧] 《顧亭林文集》卷五,《富平李君墓誌銘》。
[⑨] 《明史》卷六九,《選舉志》。
[⑩] 《萬曆野獲編》卷二五。
[11] 蔣良騏:《東華錄》卷十三,《康熙二十五年閏四月》條。
[12] 《霜紅龕集》卷三一,《讀經史·學解》。
[13] 《明末清初的學風》,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7頁。
[14] 《霜紅龕集》卷三一《讀經史·學解》。
[15] 《霜紅龕集》卷三八。
[16] 《孟子·盡心上》。
[17] 《孟子·離婁上》。
[18] 《中庸注》。
[19] 《霜紅龕集》卷三七,《雜記二》。
[20] 《論語·為證》。
[21] 《黃宗羲詩文選·山居雜詠》,華東師範大學1990年版。
[22] 《王船山詩文集·姜齋文集》卷八,中華書局1962年版。
[23] 《霜紅龕集》卷三八,《雜記》三。
[24] 《霜紅龕集》卷三八,《雜記》三。
[25] 《霜紅龕集》卷一六,《重刻釋迦成道記敍》。
[26] 《霜紅龕集》卷一,《好學而無常家賦》。
[27] 《霜紅龕集》卷二五,《家訓》。
[28] 《霜紅龕集》卷一,《好學而無常家賦》。
[29] 《霜紅龕集》卷三六,《雜記一》。
[30] 《霜紅龕集》卷四十,《雜記五》。
[31] 《霜紅龕墨寶》,1936年山西書局影印本。
[32] 《霜紅龕集》卷三二,《讀子一·老子、莊子》。
[33] 《莊子·齊物論批註》。
[34] 《莊子·天地篇批註》。
[35] 《霜紅龕集》卷三二。
[36] 《孫郅藏傅山手稿照片》,現藏山西人民出版社資料室。
[37] 《莊子天地篇·批註》。
[38] 《霜紅龕集》卷三三,《讀子二·淮南存雋·詮言訓》。
[39] 《霜紅龕集》卷三七,《雜記》。
[40] 《霜紅龕集》卷三一,《學解》。
[41] 《霜紅龕集》卷三一,《學解》。
[42] 《霜紅龕集》卷三六,《雜記一》。
[43] 《孫郅藏傅山手稿照片》,現藏山西人民出版社資料室。
[44] 《霜紅龕集》卷九,《讀史》。
[45] 《霜紅龕集》《附錄一》。
[46] 《霜紅龕集》卷十七《題張氏辭後》。
[47] 《霜紅龕集》卷十八《與右玄書冊》。
[48] 《霜紅龕集》卷四《作字示子孫》。
[49] 《霜紅龕集》卷三五《墨子·大取篇釋》。以下引文,只注篇名。
[50] 《莊子·天道》批註。
[51] 《墨子·大取篇釋》。
[52] 《墨子·大取篇釋》。
[53] 《墨子·大取篇釋》。
[54] 《墨子·大取篇釋》。
[55] 《墨子·大取篇釋》。
[56] 《墨子·大取篇釋》。
[57] 《孫郅藏傅山手稿照片》,現藏山西人民出版社資料室。
[58] 《魏源集》上冊,《默觚·治篇三》,中華書局1981年版。
[59] 《四書評》《大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
[60] 《焚書》卷一,《答耿思寇》。
[61] 《霜紅龕集》卷三十四,《諸子三·公孫龍子》。
[62] 《公孫龍子·堅白論注》。
[63] 《公孫龍子·白馬論注》。
[64] 傅山《荀子、淮南子評注》之《荀子·正名》,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版。
[65] 《公孫龍子·通變論注》。
[66] 《公孫龍子·通變論注》。
[67] 《公孫龍·子·堅白論注》。
[68] 《公孫龍·子·堅白論注》。
[69] 《公孫龍子··堅白論注》。
[70] 《公孫龍子·通變論注》。
[71] 晉藏本《荀子批註》。
[72] 見《荀子·天論篇》。
[73] 京藏本傅山《荀子·正名注》。
[74] 《諸子集成》二,王先謙《荀子集解·正名》,上海書店,1986年影印本。
[75] 京藏本,傅山《荀子·正名批註》。
[76] 晉藏本傅山《荀子·禮論評注》。
[77] 《霜紅龕集》三十一,《讀經史·禮解》。
[78] 《霜紅龕集》卷二十四,《書劄·與戴楓仲》。
[79] 京藏本《荀子·正名批註》。
[80] 《霜紅龕集》卷三二。
[81] 《霜紅龕集》卷三一。
[82] 《霜紅龕集》卷三二,《讀子一·老子》。
[83] 《霜紅龕集》卷十。
[84] 戴廷栻《半可集》卷一,《石道人傳附評》。
[85] 《陽曲縣誌》卷十五,《征君事實》。
[86] 《霜紅龕集》《附錄一·祭傅青主先生文》。
[87] 《霜紅龕集》《附錄一·陽曲傅先生事略》。
[88] 《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傅山的思想》。
[89] 張岱年《文化與哲學》《談傅青主的歷史地位》,1998年教育科學出版社,第310頁。
[90] 文中引語自《霜紅龕集》卷四十、卷十六、卷二十六。
[91] 《吹沙集·略論晚明學風的變異》,巴蜀書社1991年版,第347頁。
[92] 《霜紅龕集》附錄一《祭傅青主先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