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奇猷
[作者簡介]陳奇猷(1917—2006),男,廣東韶關人。幼承家學,弱冠就學於北京輔仁大學,由大學本科而研究所,膺文學碩士學位。後講學于滬上,任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光華大學等校教授,復爲上海古籍出版社特約編審。于經史子集、目錄版本、文字音韻訓詁,靡所不究,而尤致力於先秦諸子之校釋,有《韓非子集釋》、《呂氏春秋校釋》等著作行世。
《莊子·養生主》篇說:“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首先說明“督”字之義。郭注、成疏都訓“督”為中。案《說文》云:“督,察視也,一曰目痛也。”是“督”無中義。查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云:“《莊子》‘緣督以為經’之督假借為裻,衣之背縫也。”此說至確。《說文》:“裻,背縫。”《國語·晉語》“衣之偏裻之衣”,韋昭注:“在中曰裻。”背縫是兩幅布結合之部,故是中。
什麼是“中”?說明白點,什麼是莊子心目中的“中”?這還要在《莊子》书中去探索。
《莊子·齊物論》說:“今日適越而昔至。”(《天下》篇“至”作“來”,義同)即是說:“今日到越已經是從前(昔)到來。”案以時間言,“昔(從前)”之後接着的是“今”(現在),“昔”與“今”的交接是一個“點”,這個“點”至小至小,是一個幾何的“點”。又《天下》篇說:“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這是指幾何的面。如果把幾何的面分為兩半,相接處就是一條幾何的“線”。幾何的“線”是若干個幾何的“點”連接而成。由此可知“背縫(督)”是一條中線。這條中線至細至細,是一條幾何的“線”。至此,我們可以說,莊子緣督以為經,就是說依照幾何中線為一切行動的準則。何以言之?
《山木》篇載,山中一大木,伐木者不取,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命豎子殺不能鳴之雁而烹之以待莊子。莊子弟子問莊子:“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就是一條幾何的線(中),也就是說,莊子要處在幾何的線(中)上。
又《養生主》篇說,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牛)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這是庖丁的刀是從無厚(幾何的面)入,即從(中)入,所以不損傷刀刃。這又說明莊子處(中)之意。
在《莊子》書中,说明莊子處(中)之意很多,今不列舉。
莊子明白,不生在世,不能不有所“為”,“為”即有善、惡之分。怎樣“為”呢?“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此語见《養生主》),這就是為在善與惡之間——中。
以上所述,即莊子的人生觀——處中的人生觀。處中就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永年。
明乎莊子處中的人生觀,頗有助於研究《莊子》的真偽與文詞的訓詁。例如:
(一)、上述“今日適越而昔至”一語,有人認為是後人加入,不是《莊子》的原文。今以庄子處中的人生觀證之,確是莊子說明處中的科學起點。[①]
(二)、知乎莊子處中的人生觀,可以斷“督”字無義,乃“裻”之假字,其訓詁為“中”。
諸如此類,可供研究《莊子》者参考。
[①]此語可能是莊子聞之惠施。惠施是莊子的同鄉,年齡相若,二人是從小嬉戲成長的好友。詳陳奇猷《惠施考傳》,載《中國史學集刊》第一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