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楚語的漢語史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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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9月17日

陳廣忠

[作者簡介] 陳廣忠(1949—  ),男,安徽淮南人。現為安徽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古典文獻學、漢語史等研究,已出版專著十五部(獨著十部,合著五部),發表論文數十篇。

《淮南子》有許慎、高誘等注,涉及到大量的楚語。本文擷取20條語言資料,對其聲、韻、調、發音方法等進行了考釋和分析。其考察結論,對傳統和流行的漢語語音史的諸多觀點,多有補正。

淮南王劉安為漢高祖劉邦之孫,為王四十二年。高似孫《子略》中稱其為“天下奇才”。這位愛好讀書鼓琴的諸侯王,留下了二十多篇(部)著作,而影響最大的是被胡適稱為“絕代奇書”的《淮南子》。《淮南子》成書於西元前140年之前,距楚國滅亡僅八十年。且淮南王治楚地、王楚都,其為文受楚文化影響很深。其中的楚語遺存,見於許慎、高誘舊注的,就有26條。未注明的,尚有數十條。今選取其對漢語史、方言學研究有價值的楚語,加以考釋。

一、楚語聲紐的考釋及價值

舌上音、舌頭音分化的時代:三世紀初

上古舌頭音聲紐端、透、定,分化出舌上音知、徹、澄。對其分化的時代,王力《漢語史稿》中這樣說:“分化的時代大約是在第六世紀,《洛陽伽藍記》還以‘宅第’為雙聲。”[①]何九盈《上古音》中也說:“舌上音從舌頭音中分化出來,一般認為在西元六世紀,在七世紀的《切韻》中,舌頭與舌上已是兩套聲母。”[②]從對《淮南子》高誘注中的楚語考釋可以知道,上古舌頭音分化出舌上音,應是在東漢建安年間的三世紀初期,也就是說,比王力、何九盈的說法,提前了400年[③]

《淮南子·原道訓》:“先者隤陷,則後者以謀。”高誘注:“楚人讀躓為隤。隤者車承,或曰𣴎躓之躓也。”《原道訓》:“足蹪趎止舀,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高誘注:“蹪,躓也。楚人讀躓為蹪。”《說山訓》:“萬人之蹪,愈於一人之隧。”高誘注:“楚人謂躓為蹪。”《脩務訓》:“以一蹪之難,輟足不行,惑也。”高誘注:“蹪,躓。楚人謂躓也。”

如上四條,高注釋義準確,其音讀保存了楚語與通語之間聲、韻、調演變的重要信息。

楚語“躓”,為跌倒義。《說文》:“躓,跲也。從足質聲。《詩》曰:‘載躓其尾。’陟利切。”《廣韻》至韻:“躓,礙也,頓也。《說文》:‘跲也。’陟利切。”

“隤”為墜落義。“隤”通作“蹪”。《說文》:“隤,下墜也。杜回切。”《說文繫傳》:“隤,下隊也。徒崔反。”《說文篆韻譜》灰韻:杜回反。《廣韻》灰韻:“隤,下墜也。蹪,躓僕。杜回切。”

楚語中“躓”讀作“隤”,則二字同音。以中古音推之,則知楚語“躓”之聲紐為舌上音知紐,“隤”之聲紐屬舌頭音定紐。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謂“古無舌上音”。高誘的記載,證實錢說不誤。而在高誘時代,二音並存,舌上音已經從舌頭音中分化出來。但是楚語中卻仍讀舌頭音,就是說,保留了上古音。這一記載的重要價值在於,校正了王力、何九盈先生舌頭、舌上音分化於六世紀的結論。

特殊的分化:鼻音[m]與舌根音[kˊ]

《淮南子·主術訓》:“譬猶揚捰而弭塵,抱薪以救火也。”高誘注:“捰,塵磨也。楚人謂之堁,堁,動塵之皃。”《齊俗訓》:“原人之性,蕪濊而不得清明者,物或堁之也。”許慎注:“堁,坋塵也。”《說山訓》:“上食晞堁,下飲黃泉,用[心]一也。”高誘注:“晞,干也。堁,土塵也。楚人謂之堁也。”《說林訓》:“楊堁而欲弭塵。”高誘注:“堁,土塵。楚人謂之堁。”

“堁”字不見《說文》。較早見於《廣雅·釋詁》:“堁、塺,塵也。”《廣韻》中有四音。果韻:“堁,崛堁,塵起也。苦果切。”隊韻:“堁,塵起。又於臥切。苦對切。”過韻:“堁,堀堁,塵起皃。苦臥切。”又過韻:“堁,於臥切。”

高誘注中“磨”字與“塺”同音。《說文》:“塺,塵也。亡果切。”《廣韻》灰韻:“塺,塵也。莫杯切。”過韻:“磨,磑也。塺,塵也。摸臥切。”

對於“堁”、“塺”二字之關係,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塺,塵也。從土麻聲。《楚辭》:‘愈氛霧其如塺。’按字亦作‘堁’。《淮南·齊俗》:‘物或堁之也。’注:‘坋塵也。’《主術》:‘譬猶楊堁而弭塵。’注:‘塵塺也。楚人謂之堁。堁,動塵之皃。’”朱駿聲“字亦作”何意?《說文通訓定聲》:“渙,字亦作煥。”“精,字亦作睛。”“苽,字亦作菰。”“慆,字亦作謟。”可以知道,依朱氏之體例,“堁”、“塺”為同音、同義之關係。塺,當為通語。堁,為楚語。塺,為鼻音、明細[m]。堁,為舌根音、溪紐[kˊ]。通語聲紐明紐[m],演變為楚語聲紐溪紐[kˊ],在漢語語音史中尚無先例。舌根音極其活躍,但其與鼻音[m]的演變規律,需要進一步探索。

端紐與禪紐的分化:東漢末年

周祖謨先生作《禪母古音考》[④],列有禪紐的來源,材料翔實。黃侃《音略》中將“禪紐”歸於“定、本聲”之中[⑤]。清代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中認為“古人多舌音,後代多變為齒音,不獨知徹澄之母為然也”。三君所述,皆為精到之論。

《淮南子·說山訓》:“泰山之容,巍巍然高。去之千里,不見埵堁,遠之故也。”高誘注:“埵堁,猶席翳也。埵讀似望,作江、淮間人言,能得耳。”按:注文“席”,明王溥本、朱東光本作“塵”。對於“望”字,吳承仕《經籍舊音辯證》云:“埵讀似望,聲、韻絕殊,疑‘望’為‘垂’之形訛。”其辨析甚精。

埵,《說文》:“堅土也。丁果切。”《廣韻》果韻:“埵,土埵。丁果切。”《韻鏡》列“丁”字於端紐四等。

垂,《說文》:“遠邊也。是為切。”《廣韻》支韻:“垂,幾也,疆也。《說文》曰:‘邊遠也。’是為切。”《韻鏡》內轉第五合齒音三等支韻平聲禪紐列“垂”字。

埵、垂,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歸為“隨部”,段玉裁《六書音均表》歸弟十七部。王力《漢語史稿》歸為“歌部”合口三等。知埵、垂二字上古韻部相同。依錢大昕、黃侃之觀點,埵、垂二字上古同音,即歸於端紐歌部。但是,高誘時代楚語“埵”的讀音,不讀“端”紐而讀似“禪”紐,這與《說文》、《廣韻》、《韻鏡》皆不相同。從高誘的記載可以知道,其一,部份禪紐字是從端紐分化而來的,而不全是如黃侃所說的“定”紐。其二,端、禪分化的時代,最遲應在高誘生活的東漢末期。其三,楚語是其分化的最早記載。由此可知,這條楚語,對於“禪”紐的來源及其產生的時代,提供了重要的依據。

二、楚語韻部的考釋及價值

脂、微合一

王力先生在《上古韻母系統研究》、《古韻脂微質物月五部的分野》中,提出了脂、微分部的觀點[⑥]。王力《漢語語音史》中說:“脂微應分為兩部,質為脂之入,物為微之入。高氏不知道脂微分立,這是他的缺點。”[⑦]他又說:“如果讀古音者主張遵用王氏或章氏的古音學說,不把脂、微分開,我並不反對。”

前文“隤”,高誘注“楚人讀躓為隤”。《廣韻》灰韻:“隤,下墜也。蹪,躓僕。杜回切。”《集韻》灰韻:徒回切。回,《韻鏡》外轉第十四合平聲灰韻定紐列此字。對“回”的上古韻部歸類,王力《上古韻母系統研究·2.脂微分部的標準》中,分別歸入三類之中:“B,微部獨用。《旱麓》六章,杖回。《常武》六章:回歸。(乙)(子)可認為轉韻者:《鼓鐘》二章:悲回(由脂轉微)。(丙)確宜認為脂微合韻者:《閟宮》一章:枚回依遲。”如上四條,段玉裁《六書音均表》中歸為“弟十五部”。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中歸為“履部第十二”,段、朱相同,即“隤”歸入所謂“微部”。而王力與之不同。

前文“躓”,《廣韻》至韻:陟利切。《集韻》至韻:“躓,陟利切。”《韻鏡》內轉第六開去聲三等至韻來紐列“利”字。對其上古音歸部,有歸“質部”和“脂部”的不同。

段玉裁《六書音均表》弟十五部“入聲,穗利,《大田》三章”。《群經韻分十七部表》列“入聲,大利。《周易·上經·坤六二》。𨓆遂利。《下經·壯上六》。”(按:段氏將去、入歸為一類。)王力先生認為,“情況比較複雜”。他歸“利”於入聲。《詩經韻讀》:“《大田》:稺(diei)、穧(dzyei)(脂部)。穗(ziuet)、利(liet)(質部)。”而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利”歸“履部弟十二”。即“躓”歸入所謂“脂部”。他認為“《詩·大田》葉稺穧穗利。”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之《淮南子》韻譜,歸入脂部:“去聲,利、比。”脂部合韻:“脂祭:去聲,利、害。”“脂微祭:去聲,利、位、世。”邵榮芬審訂《漢語大字典》中“利”為“脂”部。李珍華、周長楫編撰《漢字古今音表》(修訂本)中“利”亦歸為“脂”部。可知諸家與段、王歸部不同。

楚語“躓”讀作“隤”告訴我們,在東漢末期,脂、微應歸於同一韻部。段玉裁、孔廣森、王念孫、戴震、朱駿聲關於古韻脂微不分的見解,自有其可取之處。

微、支不分

《淮南子·本經訓》:“禽封狶於桑林。”高誘注:“封豨,大豕也。楚人頭豕為豨。”《脩務訓》:“吳為封豨脩蛇,蠶食上國,虐始於楚。”高誘注:“封、脩,皆大。豨、蛇,喻貪。”按:頭,《道藏》本作“謂”,當是。

“豨”為楚語,史籍中多有記述。《說文》:“豨,豕走豨豨。從豕,希聲。古有封豨脩虵之害。虛豈切。”其引文化自《淮南子》。豕,《說文》:“彘也。竭其尾,故謂之豕,象毛足而後有尾。讀與豨同。式視切。”許慎約於四十餘歲作《淮南鴻烈間詁》,約五十五歲完成《說文解字》,其書大量吸收了注釋《淮南子》的成果。許慎認為:“豨”與“豕”同音。

豨,《廣韻》微韻:“豬也。香衣切。”又尾韻:“豨,楚人呼豬亦作狶。虛豈切。”《集韻》微韻:“豨、狶,豬也。《方言》:‘南楚謂之豨。或從犬。香依切。”又尾韻:“豨、狶,許豈切。《說文》:‘豕[走]豨豨。古有[封]狶脩虵之害。或作狶。”上古音當為曉紐微部。

豕,《廣韻》紙韻:“豕,豬也。施是切。”《集韻》紙韻,賞是切。豕,上古音當為禪紐支部。根據許慎、高誘的記載,楚語與通語就會出現微、支不分,禪、曉轉化的情況。這在漢語語音史上,亦無先例。

幽、侯不分

《淮南子·齊俗訓》:“其兵戈銖而無刃。”許慎注:“楚人謂刃頓為銖。”

銖,《說文》:“權十分黍之重也。從金,朱聲。市朱切。”為古代衡制單位之一。《廣韻》虞韻:“銖,錙銖,八銖為錙,二十四銖為兩。市朱切。”《集韻》虞韻:“銖,慵朱切。”上古音歸禪紐侯韻。

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銖,叚借為錭。《廣雅·釋詁三》:‘銖,鈍也。’”錭,《說文》:“鈍也。從金,周聲。徒刀切。”《廣韻》豪韻:“錭,錭鈍也。徒刀切。”《集韻》豪韻:“錭,鈍也。都勞切。”依《說文》、《廣韻》,“錭”字上古音當為定紐幽部。依朱說,照三禪紐上古音歸定紐,楚語幽、侯不分,銖、錭應同音。

侯、幽合韻,先秦、兩漢不乏其例。《莊子·列禦寇》:“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其中傴、僂、俯為侯部,軌為幽部。如果以侯、幽不分解之,亦為合理。

三、楚語聲調的考釋及價值

上古漢語的聲調,極為複雜。向熹編著的《簡明漢語史》中列有九說:明陳第《讀詩拙言》的古無四聲說;清初顧炎武《音學五書·音論》的四聲一貫說;清代孔廣森《詩聲類自序》的古無入聲說;清代江永《古韻標準·例言》的古有四聲說;清代段玉裁《六書音均表·古四聲說》中主古無去聲說;近代黃侃《音略》中主古無上、去兩聲說;近代王國維《觀堂集林》卷八《五聲說》中倡五聲說;當代陸志韋《古音說略》有長去短去說;當代王力《漢語語音史》有長入短入說等。那麽,《淮南子》中楚語的聲調有何特點和價值?

楚語平聲,讀成通語上聲

《淮南子·脩務訓》:“且夫身正性善發憤而成,帽憑而為義。”高誘注:“帽憑,盈滿積思之貌。”“憑”義亦見於《楚辭·離騷》:“憑不猒乎求索。”王逸注:“憑,滿也。楚人名滿曰憑。”又《離騷》:“喟憑心而歷茲。”王逸注:“五臣云:‘憑,滿也。’”

憑,《廣雅·釋詁一》:“滿也。”知“滿”為通語,憑為楚語。憑,《廣韻》蒸韻:“憑,憑托。扶冰切。”《玉篇》:“憑,皮明切。投托也。”《說文》無“憑”字,知為後起字。本字當為“馮”。《說文》:“馮,馬行疾也。從馬,仌聲。”段玉裁注:“馮,馬蹄著地堅實之皃。因之引伸義為盛也,大也,滿也。”《集韻》蒸韻:“憑,盛也。”憑,中古音為並紐平聲三等。上古音當為並紐蒸部平聲。

滿,《廣韻》緩韻,莫旱切。《集韻》緩韻,母伴切。上古音歸明紐元部上聲。

憑,上古音為並紐;滿,為明細,聲紐屬同位關係。馮,蒸部,收舌根鼻音[ŋ]。滿,元部,收舌尖鼻音[n],二字可以構成通轉關係。可以知道,楚語“憑”與通語“滿”之間,除了韻部的變化之外,還有如下關係:楚語平聲,讀成通語上聲。楚語全濁聲母[b],讀作通語次濁聲母[m]。就是說,楚語與通語聲、韻、調都發生了變化。

通語平聲,楚語讀上聲

《淮南子·說林訓》:“腐鼠在壇,燒熏於宮。”高誘注:“楚人謂中庭為壇。”

《楚辭·九歌·湘夫人》:“蓀壁兮紫壇。”洪興祖補曰:“《七諫》曰:‘雞鶩滿堂壇兮。’注云:‘高殿敞亮為堂,平場廣坦為壇。言善。’”可知《淮南子》高誘注楚語與《楚辭》相合。

壇,《說文》:“祭場也。從土,亶聲。徒幹切。”《廣韻》寒韻:“壇,封土祭處。徒幹切。”《韻鏡》外轉第二十三開平聲寒韻一等定紐列“壇”字。壇,上古音歸定紐、元部、平聲。

南宋洪興祖注:“壇,音善。”這是有依據的。《九章·涉江》:“亂曰: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補曰:“壇,音善。見《九歌》。”這裏以遠、壇為韻。善,《廣韻》獮韻,常演切。《集韻》獮韻,上演切。善,列《韻鏡》外轉第二十三開上聲禪紐三等。上古音歸禪紐、元韻、上聲。可以知道,通語平聲“壇”字,楚語讀為上聲。

楚語去聲,通語讀平聲

《淮南子·本經訓》:“帝者體太一者,牢籠天地,彈壓山川。”高誘注:“(平)[牢],讀屋霤,楚人謂牢為霤。”按:《道藏》本“平”作“牢”。注文形似而誤。高注有脫文,應作:牢,讀屋霤(之霤)。

牢,《說文》:“閑,養牛馬圈也。從牛,冬省,取其四周匝也。魯刀切。”《廣韻》豪韻,魯刀切。《集韻》豪韻,朗刀切。中古音為一等、來紐、平聲、豪韻。其上古音,段玉裁《六書音均表》歸第三部:“平聲。《公劉》四章:曹、牢、匏。”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孚部第六”列“牢”字,與段玉裁相同。

霤,《說文》:“屋水流也。從雨,留聲。力救切。”《廣韻》宥韻:“霤,中霤,神名。力救切。”中古音歸宥韻、去聲、來紐、三等。對其上古音,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孚部弟六”列“霤”字,即歸幽部。《楚辭·大招》:“夏屋廣大,沙堂秀只。南房小壇,觀絕霤只。”秀、霤押韻。知高誘注音是合乎楚國語音實際的。這也說明,東漢末期,通語“牢”字平聲,讀成楚語“霤”字去聲。

楚語去聲,讀為通語平聲

前文“躓”,《廣韻》至韻,陟利切。《韻鏡》列其小韻字“致”,歸去聲、至韻、三等。隤,《廣韻》灰韻:“隤,下墜。蹪,躓僕。杜回切。”《韻鏡》列其小韻字“頹”,歸灰韻、平聲、一等、定紐。高誘“楚人讀躓為隤”。“蹪,躓也。楚人謂躓也”。這就說明,楚語去聲“躓”,讀為通語平聲“隤”。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楚語與通語聲調之間,存在一些對應關係。今吳語七調,粵語七調,客家話六調,這種考察,或許對我國方言聲調的溯源,得到一些啟迪。

四、楚語發言方法的考察及其價值

中古音的發音方法,主要指清、次清、濁、次濁四種。善通話21個聲母中,m、n、l、r稱為濁音(中古音稱為次濁。“r”,中古音發音、擬音與之不同),其餘皆為清音,其來源與上古、中古音的發音方法關係密切。

楚語將清音讀為濁音

例一:前文“躓”,《廣韻》陟利切。陟,《廣韻》職韻,竹力切。《韻鏡》內轉第四十二開入聲職韻知紐三等列“陟”字。“知”為清音。“陟”字上古音聲母歸於清音端紐。隤,《廣韻》杜回切。杜,《廣韻》姥韻,徒古切。“杜”為濁音、定紐。知“隤”上古音為全濁聲母定紐。可以知道,清音聲母“陟”字,楚語則讀為濁音聲母“隤”音。

例二:《淮南子·道應訓》:“盧敖就而視之,方倦龜殼而食蛤梨。”許慎注:“楚人謂倨曰倦。”

倦,《說文》:“罷也。從人,卷聲。渠卷切。”本義指疲乏,勞累。《廣韻》線韻:“倦,疲也,猒也,懈也。渠卷切。”其義項均與本文無關。《韻鏡》外轉第二十四合三等線韻濁音群紐列“倦”字。上古音為群紐元部。

倨,《說文》:“不遜也。從人,居聲。”有傲慢之義。《廣韻》御韻:“倨,倨傲。踞,蹲,又踑踞大坐。居御切。”倨,當通“踞”。《說文》:“踞,蹲也。從足,居聲。”其假借義記載甚多。《莊子·天運》:“老聃方將倨堂而應。”成玄英疏:“倨,踞也。”其小韻字為“據”。據,列《韻鏡》牙音清音三等見紐。上古音為見紐魚部。

依許慎注,倨、踞當為通語,楚語為“倦”。由此可知,楚語將牙音清音之見紐“倨”字,讀作牙音濁音之群紐“倦”字。即清音讀成濁音。

蜀語讀清音,楚語讀濁音

《淮南子·說山訓》:“西家子見之,歸謂其母曰:‘社何愛速死,吾必悲哭社。’”高誘注:“江淮謂母為社。社讀(雖)[雒]家謂公為阿社之社也。”

社,《說文》:“地主也。從示、土。《春秋傳》曰:‘共工之子句龍為社神。’周禮,二十五家為社,各樹其土所宜之木。常者切。”知“社”本義為土地神之神主。戴震《續方言》卷二:“蜀謂母曰姐,江淮之間曰媞,淮南謂之社。”《廣雅·釋親》:“姐,母也。”“社”。王念孫《廣雅疏證》云:“《說文》‘社’字之解,見上‘姐,母也’下。‘姐、社聲相近。’‘社’字本在上文‘母也’一條內,各本錯出在此。邢疏所引已誤。”社,《廣韻》馬韻,常者切。社,列《韻鏡》內轉第二十九開齒音馬韻禪紐三等。上古音為禪紐魚部。

姐,《說文》:“蜀謂母曰姐,淮南謂之社。從女,且聲。茲也切。”《廣韻》馬韻:“姐,羌人呼母。茲野切。”《集韻》馬韻:“姐,慈野切。社,常者切。”姐,列《韻鏡》內轉第二十九開齒音馬韻清紐四等(為假四等,真三等)。上古音歸精紐魚部。社、姐,上古、中古音為同韻、同等、同調、同開口,唯聲紐禪、精相近。由此可知,蜀語“姐”讀清音(精),而楚語讀“社”濁音(禪)。

可以知道,中國三世紀初葉,在上古音聲紐演變方面,楚語中的舌頭音、舌上音已經完成分化;通語中的鼻音聲紐[m],楚語演變成舌根音聲紐[Kˊ];禪紐也已從端紐中分化出來。在韻部方面,上古音楚語脂微、微支、幽侯合一,具有獨特的語音規律。在聲調方面,楚語與通語的對應關係,則比較複雜。在發音方法上,通語、蜀語的清音,楚語則讀為濁音,這也是罕見的語音現象。通過對《淮南子》注中楚語的研究,開拓了漢語史、方言學的研究領域,豐富了古音學研究的內容,補正了流行的有關上古和中古漢語語音演變結論的缺失,啟迪我們對漢語語音演變的諸多難題,尚需進一步求索。


[①] 王力《漢語史稿》,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3頁。
[②] 何九盈《上古音》,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66頁。
[③] 據《淮南子·敘》,高誘於建安十年(205年)注解《淮南子》;建安十七年(212年)始補足完稿。
[④] 周祖謨《問學集》,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139頁。
[⑤] 黃侃《黃侃論學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73頁。
[⑥]③④ 王力《龍蟲並雕齋文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一冊,第80頁;第一冊,第147頁、第144~146頁;第三冊,第56頁。
[⑦] 王力《漢語語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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