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康德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哲學學院)
著名人物之所以著名,是在於“能折騰”。歷史上的西漢淮南王劉安之所以著名,也是在於“能折騰”。
劉安“能折騰”不僅表現在“道理”層面:他率淮南賓客共同編著“絕代奇書”《淮南子》,還表現在“器物”層面:他煉丹求道做豆腐(發明豆腐之術)……
這種在“道”、“器”兩個層面都能折騰的人還實在不多。劉安就是少數人中的一位,由此而著名,並被我們不斷地提及:我們因劉安能折騰而被折騰著。
就拿做豆腐來說,常言道: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人們為能吃上營養豐富的豆腐,忙碌而折騰著:磨黃豆煮豆漿、加矾“點漿”濾豆渣。
這種被折騰不僅僅表現在做豆腐上,還表現在《淮南子》一書上。陳廣忠教授就因劉安及劉安的《淮南子》而被折騰一輩子。他從1979年孟秋開始涉足《淮南子》研究,暑來寒往,轉瞬之間,已從熱血青年被折騰成“耳順”年紀(2009年)。孫以楷教授曾這樣說過:“廣忠是一位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的學者,從事《淮南子》研究已有二十五年……他特別用功。他節衣縮食,購求了大量有關《淮南子》的各種資料;在繁忙的教學工作之餘,總是忘我地讀書寫作,食不甘味,寢不解衣,指繭層層,書稿盈筐。”(《淮南子斠詮·序》)
然而,如此之苦(食不甘味,寢不解衣),也必有相應的“樂”為其對稱,這樣才能使廣忠教授心甘情願地被折騰。這種“樂”,按孫以楷教授說來是:“每有心得或一書脫稿,則手之舞之,這大概是我所知道的廣忠的最大快樂。”(《淮南子斠詮·序》)
因為“苦中有樂”,這樣也就導致廣忠教授潛心學術,從而有一部部《淮南子》研究的著作問世:1990年吉林文史出版社的《淮南子譯注》、1995年廣西教育出版社的《劉安評傳》,2008年黃山書社的《淮南子斠詮》、2001年安徽大學出版社的《淮南子科技思想》,並有《淮南子會考》、《淮南子許慎、高誘注辨證》、《淮南子大詞典》等著作有待付梓。這些當然還不包括廣忠教授的那些單篇的《淮南子》研究論文。而到了這種程度,我們這些讀者也只能說:原本被劉安所折騰的廣忠教授也真能折騰,竟能有如此多的《淮南子》研究著作和論文問世,使我們這些現代讀者被折騰得目不暇接。這樣,能折騰和被折騰經過時空的轉換而得以轉換。
而之所以能有如此一系列《淮南子》研究的著作問世,大概還是如孫以楷教授所說的那樣:是因為廣忠教授“具有獨到的理論架構和獨特的思維模式”(《淮南子斠詮·序》)。這也像西方思想家以賽亞·伯林所認為的那樣:有些學者或思想家像刺猬,他們的研究是全方位的,力圖創造包羅萬象的理論,所有觀點都是從一個具有普遍性、指導性的原則推導出來的;柏拉圖和黑格爾就是刺猬型思想家的典型,也是一元論哲學的代表(見以賽亞·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譯林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當然,這一切還離不開廣忠教授深厚而扎實的古漢語基礎及哲學和自然科學的知識。
下面我們這些被廣忠教授折騰得目不暇接的讀者著重談談新出版的《淮南子斠詮》一書的讀後感。
這讀後感還得從廣忠教授的《淮南子斠詮》一書的書名說起:廣忠教授將書名定為《淮南子斠詮》,以我理解,廣忠教授是想對《淮南子》這一古籍,一作“校訂、校勘”(斠),二作“詮釋”(詮),故命名為《淮南子斠詮》。所以我們的讀後感也從這兩方面說起。
一、精審的校勘
這“精審的校勘”,首先表現為廣忠教授對《淮南子》一書校訂的版本選用上。
我們知道成書於西漢的《淮南子》一書,儘管當時已有許慎、高誘對其書作注,但歷年久遠、文理變遷,再加上迻寫歧誤、讀者擅改,使此書不易解讀;還有中古儒者獨尊,排斥異己,輕視百家,使這部絕代奇書沉埋不顯,長期塵封。大致到了近代才有經師學者求傍訓故、校勘整理,才使此書稍稍可讀(胡適語)。而其中清乾嘉年間的武進莊逵吉用力最勤,故使莊逵吉本《淮南子》也能流行坊間,這樣也使不少研究《淮南子》的學者使用莊逵吉的本子,如何寧的《淮南子集釋》就以莊逵吉的本子;就連廣忠教授1990年版的《淮南子譯注》也使用了莊逵吉的本子。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現代學者劉文典博采先輩諸說、參以己所心得,遍取《治要》、《御覽》、《文選》諸書中所引《淮南子》原文,輯成《淮南鴻烈集解》,所以也使不少學者使用劉文典的本子,如筆者撰的《淮南子直解》就使用了劉文典的本子。
然而這次廣忠教授的《淮南子斠詮》一書卻獨具慧眼,以收入《四部叢刊·子部》中的北宋小字二十一卷本,上海涵芬樓景印劉泖生鈔本為底本。
這在廣忠教授看來,北宋本是最早最完整、也是最原始的“善本”。而劉文典本和莊逵吉本則稱不上“善本”。廣忠教授在其書的後記中說:于大成《淮南王書考》列舉五家評議,云:黃丕烈斥莊逵吉為“庸妄人”。顧廣圻謂其書“全無一是”。王念孫謂其“未曉文義,而輒行刪改。妄生異說”。吳則虞以為其大耑有五:“一曰底本不明也。二曰誤從俗本。三曰注文與正文間隔。四曰引類書之不備。五曰校字疎失,更什難數。”鄭良樹謂:“其過尚不止此,更有三耑;六曰改今從古。七曰妄言曲說。八曰刪省注文。”而于大成的看法是:“莊氏所校,固不得謂之善本,然在晚明清初繆本充斥之際,得此本出而矯之,亦足以一清學者耳目”。但他認為莊本不是“善本”。(而)對於劉(文典)本,1998年安徽大學出版社與雲南大學出版社合作出版的《淮南鴻烈集解》,我寫下“校記”360多例。當然,莊本、劉本對《淮南子》的流傳和研究,曾起到重要的作用,然作為供研究使用的“底本”,則不能稱為“善本”(《淮南子斠詮·後記》)。
廣忠教授還說:“北宋本與諸本多有不同,其中不乏精到之處,且保留北宋之前舊貌。”(《淮南子斠詮·後記》)接下去廣忠教授例舉北宋本中若干字句以糾正其他諸本之誤,如北宋本《道應訓》:“七日,石乞入曰”,而在其他諸本中則為:“七日,石乙入曰”,廣忠教授指出:“北宋本是,其餘諸本皆經過改動”,即“石乙”當為“石乞”。
在這裏,廣忠教授能有這種認識,選用北宋劉泖生本,是廣忠教授學問精進的結果,由此眼界也就與眾不同了。
這“精審的校勘”,其次表現為廣忠教授對《淮南子》一書的校勘方法上。
廣忠教授具有深厚的古漢語基礎,且精通校勘之法。這一點在他的後記中有清晰的表露,他說:“清末民初學者葉德輝,在《藏書十約·校勘》中,把校法分為‘死校’、‘活校’兩種。‘死校者,據此本以校彼本。一點一畫,照錄而不改。雖有誤字,必存原文。顧千里、黃蕘圃所刻之書是也。活校者,以群書所引,改其誤字,補其闕文;又或錯舉他刻,擇善而從。盧抱經、孫淵如所刻之書是也’。當代學者陳垣《校勘學釋例》中有《校法四則》,歸納為本校、對校、他校、理校四種。‘活校’是廣義的理校。因為校勘方法的理念不同,清代校勘學家遂分為兩派:一派重視對校,輔以他校,重在存真,以顧廣圻為代表;一派重視理校,參用他校法,強調校改,以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為代表。兩種校勘方法的爭論,影響至今。以莊逵吉本、劉文典本與北宋本、《道藏》本對校,知莊、劉皆採用活校之法,已遠非《道藏》本之舊。”(《淮南子斠詮·後記》)
正是有這種認識,廣忠教授對《淮南子》一書的校勘採用了“死校”與理校結合的方法。這樣既可以保持北宋本的原貌,又可以對其錯誤進行校正;同時又因為作者在其中融會了最新的研究成果,使讀者讀了《淮南子斠詮》之後能產生一種完整的認識,其中更具有厚重的時代歷史觀。
二、完備的詮釋
這“完備的詮釋”大致可以包括三方面內容,第一是“字”的詮釋,即注文,第二是“文”的詮釋,即譯文,第三是“卷”的詮釋,即評述。就此三方面內容,我認為廣忠教授做得相當完備且精細。
第一,“字”的詮釋:注文。
我們知道,《淮南子》因歷年遠久,使其中不少“字”因傳寫而譌奪、因古今有異而難讀,這樣使《淮南子》難讀且難解。對於這點——“字”的詮釋(注文),廣忠教授用力特勤、用功特深,所以也使這點(注文)成為《淮南子斠詮》一書的特別亮點。如廣忠教授指出:《原道訓》:“源流泉滂,沖而徐盈。”高誘注:“浡,湧也。”其正文中的“滂”字,《道藏》本,《道藏輯要》本,劉績《補注》本,《漢魏叢書》本、莊逵吉本正文及注文皆作“浡”。浡,《廣韻》“沒”韻:“浡然興作”。《爾雅·釋詁下》:“浡,作也。”即興起義。與文義不合。滂,《說文》:“沛也”。徐鍇《系傳》:“水廣及皃”。指水盛湧出。《玉篇》:“滂,滂沱也”。知以“滂”字為盛。
諸如此類,具有獨到見解的注文,隨處可見,不一一例舉。
更值得一提的是,《淮南子斠詮》一書還對“字”的音義作辨證,這樣也就彌補了不少《淮南子》研究著作在這一點上的不足。如《原道訓》中的“扶搖抮抱”,廣忠教授的注文為:“扶搖:盤旋而起的暴風。《莊子·逍遙遊》: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抮抱:旋轉曲折。《廣雅·釋訓》:軫 𨋭,轉戾也。《集韻》‘職’韻:𨋭,《博雅》:軫𨋭,轉戾也。‘抮抱’當作‘抮 𢬘’。並見《精神訓》、《本經訓》,‘抱’字皆誤。”
同時,《淮南子斠詮》一書在對有些字的詮釋中,還指出其字在不同版本中的字形,如《原道訓》中的“鍛”字,廣忠教授的注文為:“鍛:《道藏》本同,劉績《補注》本作‘錣’。陶萬琦《淮南許注異同詁》:《列子·釋文》許注:‘錣,馬策端有利針,所以刺不前也’。按:知‘鍛’字形誤,當作‘錣’。《四庫全書》本作‘鍛’,亦誤。”
正是有了上述這些特點,才使讀者在閱讀《淮南子斠詮》一書的過程中,除了能了解其精深道理(高誘語)外,還在文字小學領域有所斬獲。
第二,“文”的詮釋:譯文。
據我所知,在《淮南子》研究中,較多地表現為對《淮南子》的校正、注釋或集解,不說古代,就是現代,如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何寧《淮南子集釋》……這大概在於過去的人古漢語知識基礎好,不需要對古籍原文作白話文翻譯。但隨著現代白話文普及,古漢語離我們漸行漸遠,於是產生對古籍閱讀的困難。在這種情況下,則需要有人對古籍原文作翻譯(譯成白話文),以利於古籍的普及與掌握。而對《淮南子》原文的翻譯(譯文),在我的印象中,廣忠教授是開始得比較早的一位學者專家,他在1990年就有《淮南子譯注》一書出版。而這次《淮南子斠詮》中的譯文則在原有基礎上有了進一步的提升。
《淮南子斠詮》堅決貫徹“信達雅”的翻譯要求,使譯文既完整正確表達原文的義理,又使譯文文氣通暢,讀來圓潤,富有節奏,帶來愉悅。而其中對《天文訓》、《說山訓》、《說林訓》等篇章的翻譯,更是看出廣忠教授用力非凡,深入功夫。如《說林訓》:“凡用人之道,若以燧取火,疏之則弗得,數之則弗中,正在疏數之間”,《淮南子斠詮》的譯文是:“大凡用人之方法,就像用燧取火一樣,距離它遠了就得不到火,距離它近了就不能得中,正好在遠近適中(即焦點)的時候,才能燃著”。其根據是在於:“數,近;疏,遠”(《孔子家語·賢君》王肅注),所以《淮南子斠詮》的翻譯到位,且讀來順暢。
為了配合對有些文字的理解,廣忠教授不但用譯文,還配以圖表來表述,如《天文訓》的有關字句,這樣使原本不易理解的地方,得以理解。這又是《淮南子斠詮》一書與眾不同的地方,值得我們關注。
第三,“卷”的詮釋:評述。
值得一提的是,《淮南子斠詮》還對每卷的內容作提示評述,起到題解的作用,便於我們讀者對此卷的整體把握。
如《本經訓》,《淮南子斠詮》的評述是:“全篇用太清之治、至人以及容成氏、堯舜治世與衰世、晚世、桀紂治世作對比研究,說明只有掌握根本大道,按照自然和社會規律行事,天下才能得到治理。而仁義、禮樂、孝悌是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的。”在這裏,廖廖數語就將《本經訓》的實質內容揭示出來了,使讀者便於對《淮南子》二十一卷的掌握。
《淮南子斠詮》每卷的評述,除以原題解及《要略》為基礎外,還對有些問題重新加以闡釋,所以致使這《斠詮》的評述更顯豐滿。如《精神訓》,其評述就利用到《黃帝內經》的元素來加以闡釋,評述為:“《黃帝內經·素問·金匱真言論》說:‘夫精者身之本也’。”這樣,使讀者對《淮南子》的“精神”認識多了一個方面。這樣的例子在《淮南子斠詮》一書中還有很多,限於篇幅,不一一例舉。
綜合上述諸特點,使《淮南子斠詮》一書具有極大的可讀性,即注定擁有極大的讀者群,因為《淮南子斠詮》既照顧到研究者的需要,同時也兼顧到普通讀者的需求。我想,在古籍整理中能做到這二方面的融合是不容易的,而廣忠教授做到了。
當然,如果廣忠教授還想繼續被(劉安)折騰下去而折騰的話,即還想出第三、第四本《淮南子》研究的著作的話,其中可對有些偏的“字”標出讀音,還可對有些难解的“文”加以進一步的潤色、更可對每卷的評述加以放大加強,乃至形成二十一篇大文章,或附每卷之後,或可單獨出一本《淮南子》研究專著……這些,我們將深深地期待著,並心甘情願地被廣忠教授折騰著。
下面,將一些讀後感中的若干看法提出來,供廣忠教授參考。
如《淮南子·人間訓》“此故公家畜也”,《淮南子斠詮》譯文為“這原是你家裏喂養的一匹馬”(第1038頁)。在這裏,這“你家裏”是否可改為“公家王室”更恰當?因為原文是“公家”一詞含有此義。
又如《淮南子斠詮》第923頁中“張銧注”,這“銧”當作“銑”,即“張銑”,為《文選》五臣注者之一。
還如《淮南子斠詮》第327頁“兩脾在上”,注文為“脾,脾脏,在胃下側”,其依據的是原注:“兩脾下在上”。在這裏,注釋採用通假義的話,亦可解作:脾,通“髀”。《說文》:“髀,股也。”
最後,如果《淮南子斠詮》一書中的某些注文能吸收新的研究成果的話,這《淮南子斠詮》可能就更完善了。如第1069頁中的“玄锡”,注文為:“玄锡:用水銀和錫化合而成的液體,今稱錫汞合劑,用作拋光之用。”在這裏,“玄錫”的解釋還可以採用1980年上海博物院和中科院上海材料科學研究所的研究成果:用錫、汞、矾、明矾、枯矾、鹿角灰等配制成“磨鏡藥”,可使銹蝕青銅鏡光鑒照人,這就是失傳二千年的“玄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