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叢子》的子書性質與先秦諸子的學術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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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9月17日

孫少華

[作者簡介] 孫少華(1972— ),男,山東萊蕪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博士,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曾在《文學遺產》、《文史》、《文史哲》、《中山大學學報》、《諸子學刊》等刊物發表文章多篇。

根據歷代史書與目錄書的記載,《孔叢子》的性質有三種:《隋書》、《舊唐書》、《新唐書》、《宋史》等正史,皆將其歸入“《論語》類”,《通志》歸在“續語”中;《崇文總目》錄於“雜家”;《直齋書錄解題》、《四庫全書總目》等錄於“儒家”。《孔叢子》被歸入《論語》類,是將其視作孔氏遺書;被歸入雜家,是因為其中學術思想比較駁雜;被歸入儒家,顯然也具有合理成分。

在這裏,我們不必正本清流,一定為《孔叢子》的學術性質討一個說法。我們寧可相信,在漢代以前,思想駁雜,是諸子百家的學術共性,故劉勰稱“博明萬事”為諸子。因此,上述三種分法,雖然不太合乎後世的學派劃分規範,卻與先秦兩漢諸子的學術共性不謀而合。從總體上說來,《孔叢子》前七卷中,與諸子思想相通最多者,還是思、孟、荀三家。

《孔叢子》中存在的孔子、子思原始文獻,具有先秦遺存文獻的性質,其早期流傳時代或與七十子及其弟子同時。孔白(子上)與孟子同時,子高、子順、子魚,晚於荀子。關於孔氏子孫的事蹟雖晚,但他們談論、引用的文獻,應該在子思、孟子、荀子時代。或者說,《孔叢子》的學術思想,含有思、孟、荀三家學說,且對三者有所繼承,也有所推闡。漢代孔氏子孫的學術思想,則上接稷下學術。

一、《孔叢子》對思、孟學說的繼承

《孔叢子》多淹串古義,其思想與《孟子》一書多所貫通。這證明,《孔叢子》的編纂與孟子之學或有淵源。孟子私淑子思,則《孔叢子》學術思想當與思孟學派有關。縱觀《孔叢子》,與孟子思想相同者甚多。尤其是關於孔子、子思的前十篇中,與《孟子》思想重合的部分更多。這可以說明兩個問題:第一,《孔叢子》記錄了思、孟一派的學說;第二,《孟子》思想的產生,未必晚於《孔叢子》中的子思,但《孟子》與子思有學術聯繫,卻在《孔叢子》中體現得較為明顯。

《孔叢子》與《孟子》有許多相同或相似的語詞表述,也有對同一歷史事件的記載。《嘉言》宰我問“君子尚辭”,孔子云“君子以理為尚”,又云:“吾與予取其言之近類也,於賜取其言之切事也,近類則足以喻之,切事則足以懼之。”《孟子·公孫丑》則云:“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與此意同。《記問》孔子云:“許由,獨善其身者也;太公,兼利天下者也。”與《孟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一脈相承。子思曾與孟子討論“仁義”的問題,子思認為“先利之”,與《孟子》中所說的“何必曰利”顯然不同。但孟子問子思:“君子之所以教民,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顯然合《孟子·梁惠王》篇的“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及“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清人姜兆錫認為,此處子思乃言“君子能以義利民”,故此處子思與孟子的觀點還是一致的[①]。另外,《孔叢子》中,子思不為舊君服喪服的認識,《孟子·離婁》亦有闡述。子思認為,魯君不為孔氏掃宗廟,子思作為寄臣,當為寄君服服,否則即為有“二君”。孟子的解釋恰與子思所云互為補充,他認為,君子諫則不行,言則不聽,於民無利,君子去國則收其田里,是君子與舊君如寇仇,是以不服。子思適齊見齊平公,齊君提出易“嬖臣美鬚眉”予子思,子思云“堯身修十尺,眉乃八彩”及“人之賢聖在德,豈在貌乎”,匡援以為子思所說“與《孟子》曹交章同義”。觀《孟子·告子下》,曹交問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之事,孟子所答,確與此處子思所言意近詞合。子思言“狄人攻大王”事,鐘惺認為子思所說“深得周公追王之意”,匡援也認為與《中庸》“追王之義正脗合”。匡援進一步認為,子思此處所說大王去邠事,尤詳於孟子,或者與《孔子家語》一樣皆為經傳羽翼,而《孔叢》更在《家語》後。《孔叢子》與《孟子》在引用掌故及敍述語詞上的異同,說明二者學術關係密切,同時也證明,《孔叢子》的材料與《孟子》或同源而異流。

在思想內容或思維模式上,《孔叢子》與《孟子》有許多相通之處。子思問孔子關於管仲以法治齊事,子思認為管仲法治見長,可見法治與禮樂“異用而同功”。孔子則認為管仲“身死則法息,嚴而寡恩”,明顯對管仲的霸道不予贊同;而孔子的“堯舜之化,百世不輟,仁義之風遠”之論,顯然贊同堯舜之王道。顧頡剛考察,《論語》中孔子不反對管仲的霸道,且未嘗“以王道自標”。但到了孟子,則極力提倡王道而抑制管仲的霸道,與孔子對管仲的認識完全相反[②]。如此看來,《孔叢子》中孔子對管仲的評價,應該與孟子的見解相同。由宋咸注孔子之言認為“亦猶孟軻所謂‘非伊尹之心則纂也’”可證。《居衛》子思有“時移世異,各有宜也”及“不自高,人將下吾;不自貴,人將賤吾”之論。鐘惺認為:“孟子英氣或亦此意。”他進一步考證:“孟子之英氣稟於德性者半,合乎時宜者亦半。”同時匡援參蘇軾《戰國任俠論》認為:“此段盡春秋、戰國時勢之大概,非親遊其世者,不能言之愷切詳明如此,誰說出於偽作者乎?”但是他又覺得文中“巡守諸侯”四字不如改為“周流”二字穩妥[③]。匡援最重孟子“英氣”,故於《孔叢子》中亦多此論。《抗志》篇,穆公欲以子思為相,子思拒而去魯,並云:“君子猶鳳也,疑之則舉。”匡援認為於子思答詞中可見其“過露英氣”,與孟子思想完全相同,其《〈孔叢子〉辨說》稱:“此答辭過露英氣,然與孟子所稱摽使者語,及事之云豈曰友之云正同。”但二者皆出於《論語》應無問題。如楊樹達先生就認為子思所云同《論語》“色斯舉矣,翔而後集”[④]。觀《孟子·萬章下》,子思對魯繆公“亟問,亟饋鼎肉”之舉甚不滿,故有“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之歎。孟子所云“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也”,正與《孔叢子》中子思反應相符。又《萬章下》,魯繆公問子思“古千乘之國以友士”,而子思不悅,故有“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之駁。從思想內容分析,二書記載的子思,在此思想上確有相通之處。子思對子上言:“有可以為公之尊而富貴人眾不與焉者,非唯志乎!成其志者,非唯無欲乎!夫錦繢紛華,所服不過溫體;三牲大牢,所食不過充腹。知以身取節者,則知足矣。苟知足,則不累其志矣!”宋咸注曰:“惟志之正則可以踰公侯之尊。”至於“不累其志”,匡援以為此處子思所說,與《論語》中“富與貴”章、“飯蔬食”章及《孟子》中“大人”章,“同是一義”,並解釋道:“高隱輩亦能言之,然與性分、學問之間,迥不侔矣。”《居衛》亦有孟子問子思:“堯舜文武之道,可力而致乎?”與《孟子》曹交問孟子之事相同。而子思所說的:“彼人也,我人也。稱其言,履其行;夜思之,晝行之;滋滋焉,汲汲焉,如農之赴時,商之趣利,惡有不至者乎!”與孟子所說:“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顯然二者思想完全相同。宋咸注:“夫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此之謂焉。”顯然認為子思的此種思想源於孔子。匡援則認為,曾子曾言“士不可以不弘毅”,子思此處思想顯來自曾子,而“子思復以此二字授之孟子”。同時匡援認為,孟子以伊尹為“任聖”,孔子為“聖之時者”,孟子繼伊尹為“聖之任者”,其後無有其人。另外,《孔叢子》子思對孟軻言:“高其行,則人莫能偕也;遠其志,則人莫能及也;禮接於人,人不敢慢;辭交於人,人不敢侮,其唯高遠乎!”匡援認為,子思所說,“即在戰國時不至盡非,若近世惟求諸在己者而已。”自身之外,即使至近、至親之地,亦不能見“高遠”。魯穆公與子思談論《中庸》所記孔子之事,魯穆公問有人以子思所記為子思之辭,子思答:“臣所記臣祖之言,或親聞之者,有聞之於人者,雖非其正辭,然猶不失其意焉。”匡援以為,《孔叢》所記子思之語,多與孟子意同。由此其考證孟子所說的“諸人”即指子思無疑。其證據在於:孟子之言,皆語帶詼諧;而《孔叢子》中子思之言,亦“微寓諧意”。其結論是:有子之言似孔子,而孟子之言似子思,“無他,親炙日深也。”在受人饋贈方面,子思與孟子亦多思想相通。《抗志》篇,衛公子交饋子思四乘馬,子思云:“為人子者,三賜不及車馬。”《孔叢子》中屢記孔子、子思受人賜粟之事,《孟子·萬章下》則對君賜粟應當“受不受”的問題,進行了分析。孟子認為對君賜之粟,應該“受之”。孟子將君之賜釋為“周之”之意,故認為“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

從二書相同的敍事風格看,《孔叢子》與《孟子》,在學術淵源上應當有一定關係。《孔叢子》顯然體現了思孟學派的學術思想。例如《抗志》中,齊王欲以梁起為相,問於子思,子思認為梁起貪婪、好色,不宜為相,故曰:“厚於財色,必薄於德,自然之道也。”其論辯言辭犀利,邏輯性強,是以匡援認為,將子思語置於《孟子》中,二者毫無二致:“可見孟子於子思,非親炙日久,其乃止氣象言語之間,必不能如此脗合也。”匡援意猶未盡,故進一步考證:“此段對答之辭,氣象之際,孟子尤所逼肖,王豈第所獲乎?上數部直述《中庸》之辭已哉。”

當然,《孔叢子》與思孟學術的源頭還在孔子。老萊子與子思問答一節,後人以為多不可信。然匡援發現,此節子思所說“吾不能為舌,故不能事君”,與《論語·憲問》中孔子所答微生“非敢為佞”正相似,與《孟子·滕文公下》中“不見諸侯”之旨亦相符;而“其守道安命,不肯枉尺直尋,更尤先後相符”。匡援在此是將《孔叢子》中的子思思想作為上承孔子、下啟孟子的一個關鍵環節來看待的。故匡援論子思:“上不悖至聖之家學,中不負宗聖之師傳,下不虛亞聖之私淑,守先待後,豈老氏之眾所能忝其葉一哉?”(《孔叢子辨說》)

戰國末年的孔氏子孫,仍與孟子思想相通,但這應該屬於對《孟子》思想的承繼。孔子高如陳賈舊事,引周公、管叔事,為自己開脫。二者涉及的歷史事件顯然相同:《孔叢子》記齊與燕戰而敗之事,《孟子》記燕抗擊齊之事。二者借用的歷史故事亦顯然相同:子高以周公聖人尚且“近失於管蔡”,說明自己任用司馬乂而其敗於燕並非自己不明智,陳賈以齊王慚於孟子而引周公任管叔事。鐘惺認為,《孔叢子》中此篇比較可疑,不似聖人之言。匡援贊同鐘惺之疑:“陳賈引周公、管叔事,為齊王能慚孟子,以君惡排斥之。子高亦引周公、管叔事,乃更為己釋慚,反藉以諉過事飾,然則且每況愈下矣。”子高與孟子的時代相近,二書同敘一歷史事件,除故事中人物不同外,言辭與風格基本一致。《陳士義》中,魏王問子順如何“致士”,子順由祭公謀父勸周穆王“去其帝王之色”,而勸魏王“去其尊貴之色”。匡援認為,“去其尊貴之色”即孟子所說的“恭者不侮人”。而帝王的尊貴之色,即與孟子所說的“訑訑之聲音顏色,距人於千里之外”(《孟子·告子下》)同義。同時其將子順的回答分為“正諫”、“譎諫”,前者微帶“諷諫”之義,後者則如孟子“猶帶諧情”。《論書》中孔子與《執節》篇中子順皆言及伊尹放太甲事,此事亦見《孟子·公孫丑上》、《離婁上》、《萬章上》、《盡心上》。而子順引述伊尹的一段話,文字遠繁於《尚書》,更遠多於《孟子》所引。所以宋咸認為,《孔叢子》或保存了未刪的《尚書》舊文。鐘惺曾評價《孔叢子》對此材料的記載云:“詞醇義正,足破萬世異端。”匡援也認為:“伊尹放太甲事,千古疑案,賴孟子為之詳解。”《孔叢子》與《孟子》的差異,足以說明此材料非直接襲自《孟子》。另外,匡援認為,孔子順與魏王答詞,語氣與孟子極為相近。魏王聘子順為相,子順答使者:“若王信能用吾道,吾道故為治世也;雖蔬食水飲,吾猶為之。若徒欲制服吾身,委以重祿;吾猶一夫爾,則魏王不少於一夫。子度魏王之心以告我。”答魏王:“臣羈旅之臣,慕君高義,是以戾此。君辱貺之而問以政事,敢不敬受君之明令。”匡援即以“子順說使者語,理明而詞帶諧意;對魏王數語,禮恭而詞尤渾賅”贊之。子順與魏王討論“道士登華山”及“長生不死”事一段,匡援認為子順的回答與孟子極為相近,而與莊子、列子不同,謂其“語帶諧意,與孟子相近,非莊列所能比擬”,故其贊道:“‘古無是道’一語,一刀揮為兩截,與聖人‘攻乎異端’及‘素隱行怪’諸訓,實相表裏。以孔氏之家學,作天下萬世之砥柱,此道學中第一義,子順真不愧為聖裔矣。”孟子曾有關於“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之論,並引齊景公語:“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孟子·離婁上》)此思想在《孔叢子》中亦有所體現。如《執節》篇,邯鄲之民,獻雀於趙王,欲正旦放之。子順認為:“此委巷之鄙事爾,非先王之法也。且又不令。”子順解釋“不令”道:“夫雀者,取其名焉,則宜受之於上,不宜取之於下。下人非所得制爵也,而王悅此,殆非吉祥矣。”此處子順之解釋,與孟子所說的“小德役大德”極為相似。《獨治》篇記子魚,稱其言必唐虞,由此匡援認為子魚思想近孟子。《問軍禮》最後“民弗與”三字,匡援認為“垂戒深矣”,並云:“此三數言,正與孟子對梁、齊之君同意。”可見本段材料,確實與戰國孟子思想相合,亦證孔氏家學與子思、孟子之學關係密切。

《孔叢子》中的學術思想或風俗人情,與《孟子》相合,更與當時戰國風氣不悖。匡援力證孔氏之學教澤深遠:“自聖人至子魚,將近十世矣,而先生之教澤依然如故。孟子所說五世而斬者,獨於孔氏倍過之。固周公之風教所被抑,亦大聖人之家學所成也歟?”(《孔叢子辨說》)

二、《孔叢子》對孟、荀思想的銜接意義

李零先生反對那種把先秦儒家學說,分為“孔—孟—荀”的三段式論斷。他認為,三者之間的斷鏈,正是造成“七十子喪而大意乖”的主要原因[⑤]。康有為曾經推斷:“孟子傳《公羊》之學,荀子傳《谷梁》之學。”[⑥]這種說法是否正確,我們不敢斷定。但我們發現,《孔叢子》兼有《公羊》、《谷梁》之說。這啟示我們:《孔叢子》戰國孔氏材料,除含有思孟思想,或還有銜接孟、荀之學的學術意義。

《孔叢子》與思孟之學有一定淵源,與《荀子》亦多雷同,二書應有一定學術關係。尤其是孔子、子思材料,與《荀子》相同最多。當然,這些材料不會真的是先秦孔子、子思當時的原始文獻,也可能是後人據傳聞整理、記錄的材料。我們推測,這些材料的整理者大概為孔白或其時代的七十子之後。那麼,這些材料的思想體系,應該介於孟、荀之間。《刑論》孔子云:“古之刑省,今之刑繁,其為教,古有禮然後有刑,是以刑省。今無禮以教而齊之以刑,刑是以繁。”《荀子·富國》說法則更為簡明:“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⑦]《儒服》中子高曾以木之性喻人之“意不可恣”:“夫木之性,曲者以檃括自直,以人而不如木乎?”《荀子·性惡》亦有此論:“枸木必將待隱栝、烝、矯然後直。”[⑧]二者同時又與《論語》有相似記載,說明它們具有相同的學術淵源。如《雜訓》子上問學於子思,子思所言“吾嘗深有思而莫之得也,於學則寤焉”云云,同《荀子·勸學》“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之,不如登高之博見也。”[⑨]《論語·衛靈公》孔子的表述則為:“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孔叢子》子思的表達方式,與《論語》孔子的語氣顯然更為接近,但三者所體現的思想則是一脈相承的。

《荀子》雖出儒家,實法家之流,《孔叢子》也有近法家材料。《抗志》中子思曾云:“體道者逸而不窮,任術者勞而無功。”又見《淮南子·原道訓》:“體道者逸而不窮,任數者勞而無功。”二者僅一字之差。何謂“體道者”?《荀子·解蔽》曰:“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⑩]《韓非子·解老》亦有“體道則智深”之語。可見“體道者”應該是秦漢之際法家比較流行的一個話題。當然,並非《孔叢子》所有思想材料皆與荀子相合,如《尚書》中“受終於文祖”之“文祖”,司馬遷釋為“堯大祖”,馬融釋為“天”,鄭玄釋為“五府之大名,猶周之明堂”。荀子亦以文祖為天,《荀子·禮論》稱:“王者天太祖。”孫星衍認為馬融、鄭玄與司馬遷的說法相合:“堯之祖黃帝,亦必以配天。馬說與史公合也。”又:“《孝經》云:‘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上帝即五府之帝,唐時蓋以黃帝配之明堂,即為五府之總稱,又為南向室之尊名也。離火文明,故曰文祖。鄭說與史公、馬說同義。”[⑪]《孔叢子》中孔子云:“受命於天者,湯武是也;受命於人者,舜禹是也。”宋咸解釋道:“受命於天者,順天以誅惡,非湯武而何?受命於人者,順人以歸義也,非舜禹而何?”將“文祖”分為“天”、“人”不同的兩層含義。子張問孔子有“堯舜之世,一人不刑而天下治”,而《荀子·議兵》則謂:“古者帝堯之治天下也,蓋殺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記載與《荀子》意思基本一致。漢高誘注《呂氏春秋》,基本從《荀》、《韓》之說。《孔叢子》與《荀子》的說法,還是有所不同的。這種學術思想差異,我們認為一方面與戰國末年儒學思想的分化有關,另一方面或許體現了儒、法思想分途的細微脈絡。

《孔叢子》畢竟屬於儒家作品,故其材料可以清晰地看出孔、孟、荀思想前後相承的關係。如前文所論孔子“待時”思想,《論語》、《孟子》、《荀子》皆有不同反映。《記問》孔子有“許由,獨善其身者也;太公,兼利天下者也”之歎,《孟子·盡心》的闡釋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荀子·非十二子》則為“一天下,財萬物,長養人民,兼利天下”[⑫],《王制》為“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⑬]。《執節》篇中,子順曾引荀子相人法:“其為人也,長目而豕視者,必體方而心圓。”此以雙目相人之法。以貌取人之法,發端於孔子,詳於孟子,而盛於荀子之時。《孟子·離婁上》孟子云:“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⑭]故《論衡·本性》曰:“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而眸子瞭,心濁而眸子眊。”《佚文》:“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則眸子瞭。瞭者,目文瞭也。”[⑮]此蓋戰國時通行之相法,如《戰國策·齊策一》記載:“王之為太子之時,辨謂靖郭君曰:‘太子相不仁,過頤豕視,若是者信反。不若廢太子,更立衛姬嬰兒郊師。’”[⑯]《孔叢子》中孔子順之說,甚合戰國風習,且不悖聖人家風,故匡援評論道:“荀子所說心圓者,乃君子之性行也。子順之學,不悖孟子,而頡乎荀子,能符乎先聖知人之正道,不亦賢乎?”可見,《孔叢子》有繼承孟、荀的意義。

《孔叢子》與《孟》、《荀》思想的進一步延伸,就是西漢儒學思想的承繼與發展。子順所云“言貴盡心”,在《孟子》亦有所記載。《梁惠王上》梁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盡心上》孟子則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朱熹認為:“盡心則知至之謂也。”[⑰]此篇子思曾與孔子談及“心”之命題。孔子對於判別事物的形類或事情的真偽,提出了“由乎心”的概念,並闡發道:“心之精神是乎聖,推數究理不以物疑,周其所察,聖人難諸。”孔子在此所說,顯然涉及哲學上意識與存在的關係問題。孔子認為,事物的形狀或類別,甚至真偽判斷的標準,都是由人的頭腦(心)來決定的,宋咸解釋道:“心誠神通則數不能遁。”孟子對“心”亦有所關注:“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⑱]孟子之論比較抽象難明,是以宋明儒學對此爭論不少。荀子在《解蔽》篇中亦曾論及此命題:“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⑲]意思是說,思維存在於人的頭腦之中,它指揮其他器官而不受其支配。荀子所說顯然與《孔叢子》中孔子的觀點有所不同,但荀子所說的心為“形之君”、“神明之主”的觀點,與孔子所說的“心之精神是乎聖”顯然又具有相通之處。“心之精神是乎聖”,起於先秦,至西漢又有所發展。《孔子集語》引《尚書大傳》為“心之精神是謂聖”,可見西漢初年即有對此問題的關注。揚雄回答何為“神”,即以“心”來解釋,並強調要“潛心於聖”。《法言·問神》云:“潛天而天,潛地而地。天地,神明而不測者也。心之潛也,猶將測之,況於人乎?況於事倫乎?”何謂“潛心於聖”?揚雄即以孔子“潛心”於文王而近之為喻來解釋,並總結道:“神在所潛而已矣。”[⑳]其將“潛心”視作達到聖賢的手段,與《孔叢子》所說的“心之精神”是相通的。劉向認為,天文地理、人情世事皆存於“心”,則可必致聖智,如其《說苑·辨物》“夫天文地理人情之效存於心,則聖智之府”[21],亦同《孔叢子》。

有人猜測,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孔子論詩》即與荀子關係密切[22]。《記義》“孔子論詩”與《孔子詩論》互有異同,證明《孔叢子》與荀子之學確實關係甚大。據《孔叢子》,孔子曾游南楚,困於陳蔡之間;楚昭王時代曾至郢,不用而返;而孔子亦曾遣宰我至郢見楚昭王。上博簡發現的《孔子詩論》,很有可能是孔子或其弟子傳至楚地的。《孔叢子》中“孔子論詩”與《孔子詩論》的差異性,足以說明《孔叢子》非抄自楚簡,而是各有來源。秦漢之際孔氏子孫所傳的“孔子論詩”,既然與《孔子詩論》並不完全相同,說明還是孔氏子孫內部傳播的可能性大一些。但是我們應該看到,《孔叢子》中也存在大量與《孟子》相同的材料,說明《孔叢子》具有聯絡《孟》、《荀》的學術功能,同時又具有引領漢代學術的作用。但《孔叢子》與漢代孔氏子孫學術傳承之間,必然有一個互相聯繫的學術橋樑。

《孔叢子》由先秦至兩漢,由孔子至孟荀,其學術思想發展的聯繫紐帶,應該歸結於稷下學術的樞紐作用。《鹽鐵論·論儒》稱:“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淳於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蓋齊稷下先生千有餘人。”徐幹《中論·亡國》亦將孟子列入稷下諸子之列。這證明,孟子之學術與稷下關係比較接近[23]。荀子十五歲至齊稷下,並成為稷下學宮中最負盛名的領袖人物[24]。《孔叢子》既然具有聯接孟、荀的作用,必然也曾受到稷下學術思想的影響。孔鮒父子長期居魏,子夏曾為魏文侯師,二人學術與子夏學術未必毫無瓜葛。我們發現孔鮒《春秋》學多公羊說,而公羊說即本於子夏,就可以說明這個問題。另孔鮒父子順曾為魏、趙相,趙、魏有名之稷下先生,又非荀子莫屬。孔鮒弟子叔孫通,入漢後被封為稷嗣君,徐廣解釋道:“蓋言其德業足以綜稷下之風流也。”孔安國祖父孔子襄曾學於叔孫通,叔孫通學術亦與稷下有關,則孔安國學術的稷下淵源有其來自。故孔安國亦曾被稱為“棘下生”。叔孫通學於孔鮒,則孔安國學術可上溯至孔鮒。先秦兩漢孔氏子孫的學術思想多同孟、荀,並與稷下學術最為相關。這個問題我已有專文,在此不再贅述。

三、《孔叢子》與先秦諸子的學術共性

《孔叢子》既然與思、孟、荀思想皆有關係,那麼,依照《漢書·藝文志》的觀點,《孔叢子》在學術性質上自然屬於儒家一流。但是,據《史記》諸子列傳,諸子各家多混合記載。我們推測,《史記》對諸子的記載,大概是以學術淵源或學術主張作為諸子分類記載的依據,如《老子韓非列傳》,將莊子、申不害、韓非列入,是因為後三者皆源於老子之學,故司馬遷稱莊子“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稱申不害“申子之學本於黃老而主刑名”,稱韓非“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於黃老”。而這些諸子,都屬於“修身”一類。

《孔叢子》與孟、荀列傳中的思想大致接近,則其與《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的諸子或者同根同源。《孟子荀卿列傳》除記載孟、荀事蹟,還記載了騶忌、騶衍、騶奭、淳於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公孫龍、劇子、李悝、尸子、長盧、吁子、墨子等。騶忌近儒家;騶衍明陰陽,亦講儒家之術;騶奭“亦頗采騶衍之術以紀文”;淳于髡“慕晏嬰”,亦近儒;慎到、田駢、接子、環淵,“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公孫龍為堅白同異之辯”;李悝“盡地力之教”;墨子“善守禦,為節用”等。在這裏,司馬遷將陰陽、名、墨、道、農等列入同傳,基本思想就是這些諸子處於“六國之末,戰勝相雄”的時代,大多周有諸國,皆屬“好言利”之學。司馬遷稱:“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歎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在這裏,司馬遷以“言利”作為戰國末年諸子學術的共同特徵。這些諸子可屬於“治國”一類。

無論談“修身”,還是言“治國”,實際上都具有相同的“言利”特徵。從司馬遷記載諸子分類標準的不確定而言,先秦諸子的一個共同性質,應該是班固在《漢書·藝文志》引《易》所說的“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因此,以學術淵源為標準也好,以學術目的為標準也好,戰國末年的諸子百家,應該具有共同的修身、治國目的,並且在學書本質上是相依相生的。《漢書·藝文志》將諸子分為九流十家,但也承認其相依相生之實:“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於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因此,先秦諸子學術的一個基本特徵,就是“言利”。

先秦兩漢諸子“言利”,因為對象不同,也就具有了不同的學術特徵。劉勰《文心雕龍·諸子》在論及漢代諸子時曾稱:

若夫陸賈《新語》,賈誼《新書》,揚雄《法言》,劉向《說苑》,王符《潛夫》,崔實《政論》,仲長《昌言》,杜夷《幽求》,或敘經典,或明政術,雖標論名,歸乎諸子。何者?博明萬事為子,適辨一理為論,彼皆蔓延雜說,故入諸子之流。

漢代諸子的基本特徵就是“或敘經典,或明政術”,其實也具有“博明萬事”的“蔓延雜說”特徵。而漢代諸子的這種學術特徵,與先秦諸子是有淵源的。先秦諸子的“治國”,顯然就是劉勰後來所說的“明政術”。那麼,另一個以學術淵源作為分類標準的方法,即“修身”,或者就有劉勰後來所說的“敘經典”的特徵。但無論哪一種,在當時的環境中,先秦諸子確實也具有“博明萬事”、“蔓延雜說”的典型特徵。《孔叢子》作為子書,這方面的特徵也極為明顯。如除了上面我們觀察《孔叢子》具有思、孟、荀的思想,其實還與其他諸子思想也有類似之處。因此,《孔叢子》在後世被歸入“雜家”、“儒家”以及“《論語》類”等不同門類的差異,正好說明了諸子“博明萬事”、“蔓延雜說”的特徵。

諸子雖然各立門戶,思想駁雜,但皆有相通之處。《孔叢子》具有與孟、荀相同的思想主張,其學術目的顯然也具有治國、修身的“言利”成分。從這個角度而言,諸子百家在學術目的上是一致的,所以班固才稱諸子有“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之說。從這裏說來,諸子思想皆有貫通之處。依照後人觀點,《孔叢子》作為儒家作品,似乎不應該存在其他學派的思想。但是,在當時共同的歷史背景與相同的學術環境中,對於相同而有益於社會、政治、人生、文化的歷史文獻,諸子各家應該存在互相襲用、共同使用的情況。

這種情況的出現,與戰國時期諸子爭鳴的學術環境息息相關。諸子百家在宣揚本門學術、批判其他諸子的過程中,為了實現駁倒對方的目的,必然首先吸收對方的精華,找出對方的不足,然後才能樹立本學派的旗幟。因此,諸子百家著作中,必然要大量引用對方的材料,襲用對方的成說,或者記載雙方論辯的詳細過程。這樣,諸子雖然門派不同,但可能兼有其他各家的學術色彩。杜國庠先生對諸子這種情況曾經有所認識:“他們(指諸子百家,筆者注)就因為要以其學易天下的緣故,對於先行的及並世的其他派別的思想學說不能不有所批判。在那過程中,批判者也受了被批判者的影響,或多或少地使自己的思想體系染上了對方的色調。就這樣,整個的先秦諸子思想,在客觀上顯出了一種好像有機的組織的樣子——互相制約,互相依存,家和家之間,派與派之際,有著某些斬不斷的葛藤。”[25]結合我們對《史記》諸子列傳的認識,我們認為這種說法是符合當時諸子學術發展的實際情況的,對於我們認識《孔叢子》的性質,也很有幫助。

目錄書對《孔叢子》著錄分類的不確定,以及《孔叢子》具有與其他諸子著作,如《論語》、《鬻子》、《文子》、《列子》、《莊子》、《孟子》、《荀子》、《孔子家語》、《子華子》、《公孫龍子》、《墨子》、《韓非子》、《呂氏春秋》、《說苑》、《淮南子》等雷同的故事情節或相同的文獻記載,並不是《孔叢子》割裂眾書而成,而是當時諸子爭鳴的大背景下,諸子學術的共性使然。這個學術特徵說明:當時先秦諸子雖然各立門戶,但是其學說在當時並無嚴格界限,各家都可以取其他諸子之長而為己所用。結合司馬遷將陰陽、名、墨、道、農等列入同傳的事實,可以啟發我們形成如下三個認識:第一,這些諸子各家都具有共同的學術與政治目的;第二,在此基礎之上,各派之間在思想上相異又相通,在某些方面有著相同的學術主張;第三,由此進一步推測,這些諸子作品中存在相同的思想學說或雷同的文獻記載,是一種必然現象,也是對當時諸子百家學術爭鳴大環境的真實展現。


*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孔叢子的文獻價值與秦漢子書的學術傳統研究》的階段性成果(編號:10CZW021)
[①] 姜兆錫《孔叢子正義》,國家圖書館藏明線裝本。
[②] 顧頡剛《孔、孟論王霸之異》,《顧頡剛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第345頁。
[③] 匡援《孔叢子辨說》,國家圖書館藏手稿本。
[④] 楊樹達《論語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6頁。
[⑤] 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206頁。
[⑥] 康有為《長興學記·桂學答問·萬木草堂口說》,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70頁。
[⑦] 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91頁。
[⑧]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35頁。
[⑨]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頁。
[⑩]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97頁。
[⑪] 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5頁。
[⑫]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97頁。
[⑬]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64頁。
[⑭] 《孟子注疏》,《十三經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722頁。
[⑮] 黃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35、868頁。
[⑯] 《戰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10頁。
[⑰] 朱熹《孟子章句》,《四書集注》,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443頁。
[⑱] 《孟子注疏》,《十三經注疏》,第2749頁。
[⑲]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97頁。
[⑳] 汪榮寶《法言義疏》,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37頁。
[21] 向宗魯《說苑校正》,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442頁。
[22] 陳桐生《孔子詩論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17頁。
[23] 劉蔚華、苗潤田《稷下學史》,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第84頁。
[24] 劉蔚華、苗潤田《稷下學史》,第272頁。
[25] 杜國庠《先秦諸子思想概要》,《杜國庠文集》,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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