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觀於心,心無其心;外觀於形,形無其形。

对“新子学”的一些思考 陈福康

  我国古代图书,曾经有过多种分类,但最常用、最简明的总体分类,为经、史、子、集。这一传统的“四部”分类法发端于魏晋时期,至唐人编撰《隋书•经籍志》正式确定名称和顺序,迄今已有千余年历史,历代读书人、学者和文献学家早就用惯了。清乾隆时编《四库全书》,在《四库总目》的《四部总叙》中对此作了理论总结,亦迄今无以逾之。只是至清末张之洞,将丛书独立出来,增加了一个“丛”部,变成“五部”。近人整理古代文献书目,无论是个人还是团体,民间还是官方,大陆还是台港,反复思考,虑之再三,还是觉得这个“四部”或“五部”的分类法比较适合中国历代图书的实际情况,不能随便打乱,即使有不合理处也不得不继续应用之。可见,传统的东西总有它一定的合理性。

  但是,我国古代所谓的“四部”或“五部”,也并不都是在同一的标准上分的,有的部的所收标准还有点牵强。例如经部,收儒家的经典,如《易》、《书》、《诗》、《礼》、《春秋》、《乐》、《孝经》等元典和研究这些元典的著作。但附带又收入小学类书,就有点“异类”。不过总算有个理由,即这类书是研究经典必须之工具书。史部,收历史类书,包括各种正史、编年史、纪事本末体史、别史、杂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政书等,另外还有目录、史评、时令、地理、官职等,与史学多少都有关。以上甲乙两部之分类,历来没有太大的质疑。子部则不然。按理说,子部只应收“六经以外立说者”,即先秦诸子及后来创立思想、成一家说的著者的书,但以往该部却收入了农家、医家、天文历法、术数、艺术、小说等科技和艺术类书,还收了谱录和类书,更收了少量释家、道家类书。其实,释道两大家的书越出越多,虽然比不上儒家,但早就与之成三足鼎立之势了。古有《佛藏》、《道藏》而无《儒藏》,明代有学者提出这个问题而后来没修《儒藏》,原因就是《四库全书》已可满足另编《儒藏》的要求。《四库全书》虽不是纯粹的《儒藏》;然而《佛藏》、《道藏》也并不那么“纯”。但是,《四库全书》好像把凡是其他部收不了的书,都往该子(丙)部里塞,造成了丙部的庞杂。不过,甲乙丙三部基本还是以书的内容性质来分的;至于丁(集)部,则不是以同样的内容标准,而是主要以诗集、文集或诗文集这一外在的“集”的形式来分的,即以最古的《楚辞》及其后的各种别集、总集、诗文评、词曲等归之。这是两种不同的分法,当代有些论者实际没有研究清楚。

  有学者提出:“中国文化的集体智慧,保存在传统学术之中,包括经学、史学、子学与集学。从立义的角度言,四部都是一心。从分类而言,四部是体。从学术功能而言,因体见用。四部全体大用,皆不能偏废。20世纪的中国为了自强,必须走自新之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新时代有相应的挑战与机遇,维新的责任,自然落在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身上。在集部,有新文学;在经部,有新经学;在史部,有新史学。但作为时代理性思维象征的‘子学’,独落后于斯。”这一论述可以引发大家思考。指出很久以来子学的研究,落后于经学与史学,应该大体符合事实。但“经学”、“史学”、“子学”的提法,自古就有;唯独“集学”一说,则闻所未闻。如上所说,“集部”之分类,本不与另外三部在同一标准上,“集学”又从何谈起。我们也绝不能简单地将丁部与文学画等号。盖集部固多诗文集,但文学史上必谈不可的《诗经》却在经部,司马迁的传记作品、徐霞客的游记等则在史部,《庄子》、《世说新语》等又在子部。所以,说“在集部,有新文学”继之,我认为是不对的。但该学者尖锐地指出“在经部,有新经学;在史部,有新史学”,而“作为时代理性思维象征的‘子学’,独落后于斯”,是发人深省的。

  因此,“新子学”的正式提出,至少可说是令人耳目一新,填补了一个空白,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并使“新子学”与“新经学”、“新史学”三足鼎立。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新子学”这个名称是新的,但实际却也早就存在,或者已部分存在。“新经学”里面已有的《论语》、《孟子》的研究成果,不就是“新子学”的一部分吗?“新史学”不是把子部作为重要的史料来看待和研究的吗?

  倡论者说:“所谓子学之‘子’并非传统目录学‘经、史、子、集’之‘子’,而应是思想史‘诸子百家’之‘子’。具体内容上,则应严格区分诸子与方技,前者侧重思想,后者重在技巧,故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均不在子学之列。”这个意思,我也是理解并基本同意的。但话又得说回来,“四部”之“子”与“百家”之“子”又是绝对不能截然分开的。有学者就提出:“‘新子学’是否包括释家、道家和小说家?佛有佛藏,道有道藏,自成体系,似乎不必纳入‘新子学’,但又是思想史资料;小说家类乃古小说,不属于思想史;方技中也有思想史数据,这些应当如何处理?”这确实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古有“六经皆史”之说,其实,从哲学、思想研究角度看,“子部”以外诸部也均为思想史资料。本来,“四部”的划分就不是绝对的。这个道理,我想以自己一直在研究的宋元之际郑思肖的《心史》为例来说明。

  《心史》是一部诗文集,当然应归于集部别集类。明末以来大多数书目,如陈第《世善堂书目》、曹寅《楝亭书目》、徐乾学《传是楼书目》、徐秉义《培林堂书目》,乃至《四库全书总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等,都是如此。但《心史》实际又隐隐有“经”的性质。明末为《心史》作序并在抗清斗争中壮烈牺牲的张国维,就认为《心史》相当于孔子之《春秋》,谓“综而论之,《春秋》为衰周之《心史》”,“《心史》为故宋之《春秋》”。在抗清斗争中九死一生的蒋臣,也认为“井底铁函(按,即《心史》),直继获麟(按,即《春秋》),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心史》名史而实经”。而《心史》原就以“史”名书,其史部之性质更为明显。明末为《心史》作序并也在抗清斗争中壮烈牺牲的曹学佺就说:“其为史也,非仅宋末元初之史也,乃天下万世之信史也!”有的学者更径直将它归于史部杂史类,如钱曾《也是园书目》就著录《心史》于卷二《史部•遗民》,章乃炜《清宫述闻》之《征引书目》列百余种史志,第四种即《心史》。至于子部,《心史》本来就有立说寓道之性质,而清人姚际恒《好古堂书目》就干脆将它列为子部杂家类,与《吕氏春秋》、《淮南子》、《论衡》、《日知录》等并列。

  但从实际可行性出发,为了具体操作上的方便,严格区分一下也是有必要的。我认为,“新子学”主要之研究内容,应该还是从先秦诸子直至清末以创立新义、自成一家之说的哲学家、思想家之著作。例如顾炎武的《日知录》,清人也早就列为子学了。先秦的孔子、孟子,当然应该“离经还子”。因此,所谓“新经学”的一部分内容也可归于“新子学”。而“新子学”既然主要研究思想史,那么实际也就是史学研究之一种,也是可以算在“新史学”内的。

  论者又曰:倡导“新子学”,是对诸子思想的重新解读和扬弃,也是借重我们自身的智慧与认识对传统思想的重新寻找和再创造。这样看来,“新子学”似有两大含义。一个含义是相对于传统旧“子学”而言,是从新的角度以新的理论、方法对旧有的子学著作和子学历史的重新诠释、总结乃至激活。这个还是比较容易理解和可以努力去做的。另一个含义是“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概念与学术体系,以更加独立的姿态坦然面对西学”,亦即“新子学”乃相对于“西学”而言,是要创造出当代新的子学,为中国之崛起贡献出力量。这个意思就更宏大更深刻了。那么,具体应该怎么做呢?这样的“新子学”应该如何创造呢?我们应该想到,目标过于远大就迹近虚无缥缈,就可能成为一句空话。“新子学”究竟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应该承担什么样的确确实实的责任呢?我愿意多多听取时贤的高论,相互讨论,一起认真思考。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