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何志華
[作者簡介]何志華,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文化研究所中國古籍研究中心主任、榮譽研究員。著述有《文子著作年代新證》、《經史考據:從〈詩〉〈書〉到〈史記〉》、《唐宋類書徵引〈淮南子〉資料彙編》(合編)、《唐宋類書徵引〈莊子〉資料彙編》(合編)、《唐宋類書徵引〈呂氏春秋〉資料彙編》(合編)、《〈古列女傳〉與先秦兩漢典籍重見資料彙編》(合編)、《〈大戴禮記〉與先秦兩漢古籍重見資料彙編》(合編)、《〈荀子〉與先秦兩漢典籍重見資料彙編》(合編)等。另發表有關《淮南子》高誘注研究之學術論文多篇,編纂《先秦兩漢古籍逐字索引叢刊》、《魏晉南北朝古籍逐字索引叢刊》,迄今出版超過八十種古籍索引。
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莊周“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②] 其後荀子又在《解蔽》篇謂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③] 可見莊周詆訿孔門,而荀卿貶抑莊周。莊周與儒家學者之論爭,刺刺不休。崔大華《莊學研究》曾析述莊子思想與儒家思想之關係:
中國思想史的事實表明,在人的精神經歷或道德生活中,儒家以道德改造、提高人的自然本性和莊子在人的自然本性中尋找、確定道德終極,是兩種基本的價值取向和理想走向,它們的對立和反覆更迭出現,反映了社會生活的發展,帶來了道德內容的增新。[④]
歷來學者對於荀卿之論評莊周,多就《荀子·解蔽》“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一語立論。考荀子《解蔽》總評墨翟、宋鈃、慎到、申不害、惠施、莊周,崔大華《莊學研究》因以為荀卿混莊生於諸子之中而未加凸顯。崔氏云:
荀子當時似乎沒有覺察,在理論的獨立性和深刻性上,諸子中真正能和儒家匹敵的只有莊子,所以他把莊子思想混同一般,置於諸子之中而加以評論,未能特別地予以考察。[⑤]
案莊子思想影響深邃,自戰國後期以迄漢晉之世,體道之士莫不推尊莊生之言,其於學術思想之影響,實已遠超宋、慎、申、惠諸家。史稱荀卿講學稷下,三為祭酒,最為老師,所撰《非十二子》、《解蔽》諸篇,評騭諸家學說,意欲“一天下,財萬物”,[⑥] 荀卿梳理先秦諸子學術思想之志,可以清楚考見。由此推論,荀卿於莊學思想之重要性,當有充分理解,並應全然掌握。考《非十二子》未有論及莊周,《解蔽》僅有“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一語相及,崔大華謂荀子對莊周“未能特別地予以考察”,似未為過。然而崔大華又同時發現一極有趣之情況,崔氏特意提出:
從荀子對莊子思想的準確的批評中可以推斷,荀子對莊子的著作是非常熟悉的。[⑦]
荀卿於《莊子》一書如何熟悉?《非十二子》為何置莊周不論?崔大華言之未詳,學術界對此問題論之未深,本文宜援引《莊》、《荀》兩書相關例證加以析述。
一、《荀子》沿襲《莊子》用詞例證舉隅
荀子熟讀《莊子》,此可從《荀子》書中部分罕用詞彙,又同時並見於《莊子》得以證成。舉例而言:
1.1至人
《莊子》多言“至人”,《逍遙遊》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齊物論》又謂“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人間世》又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用例極多。考《荀子·天論》:“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又《解蔽》云:“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彊?何忍?何危?故濁明外景,清明內景。”可見荀子“至人”之義,實本莊周。[⑧]
1.2井蛙
《莊子·秋水》:“子獨不聞夫埳井之鼃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吾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東海之鱉……曰:‘夫〔海〕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埳井之鼃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成玄英疏云:“蛙擅埳井之美,自言天下無過,忽聞海鼈之談,茫然喪其所謂,是以適適規規,驚而自失也。”[⑨] 此言井蛙不知小大之別,此則寓言故事始見《莊子》。考《荀子·正論》又云:“語曰:‘淺不可與測深,愚不足與謀知,坎井之鼃不可與語東海之樂。’此之謂也。”楊倞注云:“事出《莊子》。”[⑩] 可見荀卿襲用《莊子》故事。[11]
1.3偃然
《莊子·至樂》云:“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成玄英疏云:“偃然,安息貌也。”[12] 考“偃然”一詞,先秦兩漢文獻僅有三見,除《莊子·至樂》外,兩見《荀子》。《荀子·王制》:“殷之日,案以中立無有所偏而為縱橫之事,偃然案兵無動,以觀夫暴國之相(卒)〔捽〕也。”[13] 又《荀子·儒效》:“履天子之籍,聽天下之斷,偃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稱貪焉。”楊倞注云:“偃然,猶安然。”[14] 其訓解亦與《莊子》成疏相合,可見《荀子》“偃然”一詞源出《莊子》。
1.4逢衣淺帶
《莊子·盜跖》記盜跖羞辱孔子,云:“丘來前!……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成玄英疏云:“制縫掖之衣,淺薄之帶,矯飾言行,誑惑諸侯,甚為賊害。”郭慶藩注又引向秀云:“儒服寬而長大。”[15] 可見莊子以“縫衣淺帶”醜化儒生。考“逢衣淺帶”一語,先秦兩漢文獻僅有二見,除《莊子·盜跖》外,又見《荀子·儒效》:“逢衣淺帶,解果其冠,略法先王而足亂世,術繆學雜……是俗儒者也。”楊倞注云:“逢,大也。淺帶,博帶也。……言帶博則約束衣服者淺,故曰‘淺帶’。”[16] 由此可見,荀卿以“逢衣淺帶”醜化俗儒,正沿襲莊子舊說。
1.5延頸舉踵
《莊子·胠篋》:“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成玄英疏云:“引頸舉足,遠適他方。”[17] 可見莊子以“延頸舉踵”一詞描繪人民願慕“賢者”之情態。考“延頸舉踵”一語,又見《荀子·榮辱》云:“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由此可見,荀卿亦以“延頸舉踵”狀人民慕賢之情,其本實出莊子。
1.6聖人不愛己、殺盜非殺人
《莊子·天下》:“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成玄英疏云:“生死勤窮,不能養於外物,形容枯槁,未可愛於己身也。”[18] 可見莊子批評墨子之“不愛己”。又《墨子·小取》嘗謂:“不愛盜非不愛人也,殺盜人非殺人也。”[19]《莊子·天運》復論之曰:“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郭象注云:“盜自應死,殺之順也,故非殺。”成玄英疏云:“盜賊有罪,理合其誅,順乎素秋,雖殺非殺。”[20] 可見郭象以“殺盜非殺”斷句,其實誤讀原文。《莊子》此文論評墨子“殺盜人非殺人”之說,而莊周約略其辭為“殺盜非殺人”,非謂“殺盜非殺”也,郭注有誤。由此可見,莊周此文專論墨子。
考《荀子·正名》云:“‘聖人不愛己’,‘殺盜非殺人也’,此惑於用名以亂名者也。”[21] 荀卿所指即為墨子;然而其謂“殺盜非殺人”,而非“殺盜人非殺人”,可見荀卿此文雖指墨子,卻非直引墨子之言,而為轉引自莊周者。楊倞注云:“‘聖人不愛己’,未聞其說,似莊子之意。‘殺盜非殺人’,亦見《莊子》。”誠如上文所論,“聖人不愛己”典出《莊子·天下》;而“殺盜非殺人”,則見《莊子·天運》。由此而觀,荀卿《正名》此文其實源出《莊子》。
1.7填填、盡盡、盱盱、瞞瞞
《荀子·非十二子》云:“吾語汝學者之嵬容:……填填然,狄狄然,莫莫然,瞡瞡然,瞿瞿然,盡盡然,盱盱然,酒食聲色之中則瞞瞞然。”郝懿行云:“嵬容者,怪異之容。”又楊倞注云:“填填然,滿足之貌;……盡盡,極視盡物之貌。盱盱,張目之貌……瞞瞞,閉目之貌。”[22] 考荀卿論述學者怪異之容,所用重言疊字,其實多出《莊子》。
考《莊子·馬蹄》云:“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成玄英疏云:“填填,滿足之貌。”與《荀子》楊倞注全同。又《荀子》所謂“盡盡”者,則見《莊子·庚桑楚》:“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鬱鬱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23] 俞樾《諸子平議》解讀《荀子·非十二子》“盡盡”一詞義訓,乃謂:“盡盡,猶津津也。《莊子·庚桑楚》曰:‘津津乎,猶有(忍)〔惡〕也。’此作盡盡者,聲近,故假用耳。”[24] 至於《荀子》謂“盱盱”者,則見《莊子·寓言》引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郭象注云:“睢睢盱盱,跋扈之貌。”[25] 此又與《荀子》楊倞注所謂“張目之貌”義近。至於《荀子》謂“瞞瞞”者,則見《莊子·天地》云:“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經典釋文》引《字林》云:“瞞,目眥平貌。”[26] 此又與《荀子》楊倞注所謂“閉目之貌”義近。凡此可證,《荀子·非十二子》此文多本《莊子》之言。
二、荀卿部分論說源出莊周證
2.1 《詩》、《書》、《禮》、《樂》之用
古書論及五經之用者,早見《荀子》,《荀子·儒效》云:
聖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27]
考荀卿以為《詩》之言“志”,《書》之言“事”,《禮》之言“行”,《樂》之言“和”,《春秋》之言“微”;推本溯源,實出《莊子》。考《莊子·天下》云:“《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28]兩文所述《詩》、《書》、《禮》、《樂》之用,幾近全同。又莊子以為《春秋》用以道“名分”,而荀卿以為即指“微言大義”,兩說亦相近。及後,西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云:“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29]亦多與《莊》、《荀》相合。
2.2 耳、目、鼻、口各有接而不相能
章學誠《文史通義》以為莊、荀皆出子夏門人,[30] 章太炎以為未可入信。[31] 考先秦諸子師承淵源,由於年代相距久遠,史傳難徵,今人難以論斷。然而,誠如上文引證所見,荀卿確然熟讀《莊子》,殆無可疑。再考荀卿部分論說,與莊子如出一轍,推本溯源,其實亦源出《莊子》。諸如《荀子·天論》云:
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32]
荀子提出耳、目、鼻、口乃為“天官”,“各有接而不相能”,意謂“天官”之間無法相互協調。《荀子·君道》又云:“人習其事而固,人之百事如耳目鼻口之不可以相借官也。”[33] 所謂“不可以相借官”,意指耳、目、鼻、口之作用不可以互相借用,亦即《天論》所謂“各有接而不相能”。荀子因此提出“心”為“天君”,以統攝耳目鼻口等“天官”之欲,使之相互協調。考荀卿以“心”為“天君”以制其餘感官之欲,實遠承孟子學說。《孟子·告子上》云: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34] 天之所與我者。[35]
孟子以為“心之官”既能思考,所以能制耳目,荀子稱之為“天君”,以示其地位超然於一眾“天官”之上。至於耳、目、鼻、口“各有接而不相能”之說,則源出莊周。考《莊子·天下》云:“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36] 莊周所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荀子言耳目鼻口“各有接而不相能”。考劉文典《莊子補正》於《天下》篇此文下注云:“按《荀子·天論》:‘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義與此同。”[37] 《莊子·齊物論》又云:“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38]莊周思考大自然可有真宰?因而提出人體百骸六臟可有君臣之別?荀子借鑒孟子相關論說,提出“心”為“天君”,足以統攝耳、目、鼻、口等一眾“天官”,恰正回應莊周所問。荀卿此一理念沿襲莊周,可以清楚考見。
2.3 一曲、大理
《莊子·齊物論》:“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王先謙云:“隱,蔽也。道何以蔽而至於有真有偽?言何以蔽而至於有是有非?”[39]易言之,莊子《齊物論》提出“道”之所以有真偽之分,只因有所“蔽”而已。因之,荀子乃有“解蔽”之論,其實亦與莊周相關。《荀子·解蔽》曰:“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闇於大理。”楊倞曰:“一曲,一端之曲說。是時各蔽於異端曲說。”[40] 馮友蘭析述《荀子》原文“一曲”、“大理”之意,以為“‘一曲’就是局部;‘大理’就是全面。”[41] 並進一步闡析“一曲”之義:
很多的人往往都不知道全面地看問題。他們只片面地看問題,只看見局部,看不見全體,只看見樹木,看不見森林。他們並且堅持自己的看法,不容納異己的意見。[42]
馮友蘭以為“一曲”即“局部”,為“局部”所蔽,因而不能得見“全體”。廖名春《荀子新探》論說相近:
片面性是感覺經驗最容易陷入的一種通病,荀子對此進行了深入的剖析。他說:“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闇於大理。”(《解蔽》)“一曲”,即“一隅”。人們在認識上出現毛病,原因就在於被一些局部的現象所蒙蔽,而不懂得事物的普遍性、根本的規律。[43]
“一曲”,亦即“一隅”;又可稱為“一偏”。《荀子·天論》曰:“萬物為道一偏,一物為萬物一偏,愚者為一物一偏,而自以為知道,無知也。”[44] 案荀卿此文其實亦出《莊子》,《莊子·則陽》云:“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成玄英疏云:“胡,何也。方,道也。……俗中一物,偏曲之人,何足以造重玄,語乎大道?”[45] 意謂世人但知一物一曲,不足以語大道,其義幾與《荀子·天論》全同,可見荀卿襲取莊周論說。荀子既以為愚者但見一物一偏,僅有一曲之知,未能知“道”,荀卿因謂之“曲知之人”,《天論》云:
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
楊倞注云:“曲知,言不通於大道也。一隅猶昧,況大道乎!”[46] 由此可見,荀卿以為曲知之士昧於一隅,未可言“道”。
考荀卿此議,其實亦本莊周。《莊子·秋水》云:“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成玄英疏云:“曲見之士,偏執之人。”[47] 再考《莊子·天道》云:“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謂辯士,一曲之人也。”成玄英疏云:“若以形名賞罰可施用於天下者,不足以用於天下也。斯乃苟飾華辭浮遊之士,一節曲見偏執之人,未可以識通方,悟於大道者也。”[48] 又《莊子·天下》又云:“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成玄英疏云:“未能該通周遍,斯乃偏僻之士,滯一之人,非圓通合變者也。”[49] 考《莊子》所謂“曲士”、“一曲之人”、“一曲之士”,成疏以為“曲見偏執之人”,未能該通周遍,不可以悟大道,凡此皆與荀卿所言“曲知之人”義訓全同,《荀子》楊倞注以為“曲知,言不通於大道也。”訓解亦同成疏。
考《莊子·秋水》“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經典釋文》引司馬彪云:“曲士,鄉曲之士也。”準上所論,可知司馬彪此文訓詁其實謬誤,蓋亦未嘗深考《莊》、《荀》二書“曲士”相關用例,其說未足取信。
《荀子·解蔽》謂凡人“蔽於一曲而闇於大理”,以“一曲”、“大理”兩詞對舉。所謂“大理”者,其實亦見《莊子》,《莊子·秋水》云:“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成玄英疏云:“既悟所居之有限,故可語大理之虛通也。”[50] 可見“大理”之義,猶如大道。馮友蘭謂“‘大理’就是全面”,釋義正確。荀卿以“一曲”、“大理”對舉為義,其說實出莊周。
“大理”與“一曲”對舉為義,意指全面的“大道”,荀子又稱之為“周道”,意謂周遍之道。《荀子·解蔽》云:
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舉而用之,不蔽於成積也。[51]
荀子蓋以“道之一隅”與“周道”對舉為義,“道之一隅”,猶言“一曲”;“周道”,猶言“大理”,意指周遍之道。孔子仁知,故不為“一曲”所蔽,因能得見周遍之道。楊倞不明乎此,因注云:“周道舉,謂刪《詩》、《書》,定《禮》、《樂》。”蓋以為“周道”者,指“周代治國之道”;又以為“得周道”者,乃指孔子“刪《詩》、《書》,定《禮》、《樂》”;郝懿行依據楊倞注,又推衍其義云:“此言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經》,又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蓋能考論古今,成一家言。”[52]並皆迂曲附會,難以取信。梁啟雄《荀子簡釋》云:“伯兄〔按指梁啟超〕曰:‘周道,謂周遍之道,與’一曲’對。’啟雄按《廣雅·釋詁》:‘周,遍也。’《周易·釋文》:‘周,遍也,備也。’周道,謂全面的大理。”[53]北大哲學系《荀子新注》訓解“周道”之義云:“周,全面。”[54]諸家說解並皆正確,可謂盡得其義,並較楊倞、郝懿行可信。由此可見“周道”者,猶言“大理”,意指全面的“大道”,其理念亦與《莊子》相關。
三、荀卿部分論說源出辯莊證
誠如上文所論,荀卿熟讀《莊子》,對部分莊子論說欣然採納;然而,荀卿提出“天人之分”,強調“人有其治”,[55] 能與天地相參,而莊周則主張順應天道,“無以人滅天”,[56] 兩家思想終究不同。由於荀卿論莊而昭然可考者,僅有“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一語相關,前輩學者探究荀卿辯莊,多就兩家天人思想迥異立論,當中荀卿縱然未有言明批判對象,學者亦嘗推論其說所指,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云:
荀況說:“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天論》)這是中國古代哲學中最明確、最響亮的以人力改造自然的口號。荀況這裡所提出的批判,是確有所指的。“大天而思之”和“從天而頌之”,都是指莊周一派說的。……“思物而物之”也是指莊周一派說的。莊周常說所謂“物物而不物於物”。就是說,所謂“聖人”自以為超越於萬物之上,能役使“物”而不為“物”所役使。可是,這裏所謂役使,都是想像或思維中的東西,就是所謂“思物而物之”。荀況指出,與其“思物而物之”,不如對於“物”加以實際的管理,而確實有所收獲。[57]
由此可見,前輩學者早已察覺荀子部分理論,雖未有言明批判對象,實則確有所指,《天論》部分理論即為辯莊而發。細意思之,除“大天而思之”相關論題外,荀卿亦曾就《莊子》認知說加以辯詰。
莊子提出“無彼無是”、“兼懷萬物”、“莫若以明”:
考《莊子·齊物論》云:“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郭象注云:“物皆自是,故無非是;物皆相彼,故無非彼。無非彼,則天下無是矣;無非是,則天下無彼矣。無彼無是,所以玄同也。”[58]
莊子以為“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59],因而提出“是非不得於身”[60],又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61]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
莊周認為“聖人”必須“譴是非”,指出各人的見解都是出於一種偏見,事物之間所有的分別都是暫時的、相對的。[62]
莊子因而取消事物之間一切相對的概念,主張萬物一齊。《莊子·秋水》云:“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63] 其所謂“兼懷萬物,其孰承翼”者,王叔岷《莊子校詮》加以訓解云:
成疏:“大聖兼懷萬物,終無偏愛。”案《禮·中庸》:“懷諸侯也。”孔《疏》:“懷,安撫也。”“承翼”猶“扶翼”,俗所謂“扶助”也。《天下》“汎愛萬物。”與“兼懷萬物”略同。[64]
可見莊周主張兼懷萬物,汎愛無方。崔大華《莊學研究》解釋《秋水》“無方”之義:
“無方”是對認識的感性執著的破除,成玄英疏解說:“逗機百變,無定一方也。”它形成了一種寬廣的胸懷,寬容的眼光,一種洋溢在莊子思想中的那種超脫的精神。[65]
莊周既泯除一切相對概念,破除是非之執,無定一方,因之乃能擺脫一切成心我見,從而得見事物本來形象,莊周謂之“莫若以明”。《莊子·齊物論》云:“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66] 又云:“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67] 莊周以為是非相待而生,有“此”方有“彼”,有“是”方有“非”。由此可見,世間物象,莫非相偶。世人意欲摒除此等相偶之束縛與界限,必先從物象一切相對之現象,提升至絕對之客觀真理,於此可以摒除物象相偶之執,莊子稱之為“道樞”。故曰:“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68] 意謂身處“道樞”,所有“若我”、“彼此”、“是非”等相對、相待而生之觀念,均不復存在,從而得見事物本相,莊周稱之為“莫若以明”,“明”者,本指清楚得見,即《莊子·外物》所謂“目徹爲明,耳徹爲聰。”[69]此則專指“不執著己見”。[70]
荀子提出“無欲無惡”、“兼陳萬物”、“大清明”:
荀子深明莊周認知相關論說而不以為然,因之,其對莊周之說,既有採擷,亦有修訂;其《解蔽》云:
故為蔽: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71]
荀卿所謂、“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者,馮友蘭以為乃“辯證法”之真理。馮友蘭云:
事物之間的每一個差異,都因這個差異而構成一對矛盾的對立面。人在認識這對矛盾面的時候,往往都只看見矛盾面的一方而看不見其對立的一方。正因其看見一方,所以為這一方所蔽而看不見其對立的一方。[72]
馮友蘭分析可謂切中肯綮,荀卿《解蔽》列舉世人所蔽者,皆兩兩相對,正見其中矛盾對立之關係。荀卿所提“欲、惡”、“始、終”、“遠、近”、“博、淺”、“古、今”並皆矛盾對立。此尤與莊周所提是非相待而生,彼此相待而成,如出一轍。由此可見,莊、荀二家並皆認同世間物象是非莫非相偶。以“欲、惡”為例,荀子以為世人得見事物可“欲”之一面,則不知其可“惡”之一面,正因世人為其可欲一面所蔽,此所謂“欲為蔽”。《荀子·正名》:
凡人之取也,所欲未嘗粹而來也;其去也,所惡未嘗粹而往也。[73]
楊倞注云:“粹,全也。凡人意有所取,其欲未嘗全來,意有所去,其惡未嘗全去。”荀卿意在說明事物並無絕對純粹者,因事物有利乃取之,然而事物之來也,本非純粹為我所欲者;因事物有害而欲去之,然而事物之去也,又非純粹為我所惡者。此本尋常世態,亦世人之所苦,而荀卿以為問題之癥結,乃始於世人對該事物認知過程之失誤。因此,荀卿以為糾正上述失誤,務必從認知過程深入反思,重新認識思維器官“心”於認知過程中所起之作用。《荀子·不苟》云:
欲惡取舍之權,見其可欲也,則必前後慮其可惡也者;見其可利也,則必前後慮其可害也者;而兼權之,孰計之,然後定其欲惡取舍。[74]如是,則常不失陷矣。凡人之患,偏傷之也。見其可欲也,則不慮其可惡也者;見其可利也,則不顧其可害也者。是以動則必陷,為則必辱,是偏傷之患也。[75]
荀卿以為僅見事物之可欲而不見其可惡者,見其可利而不見其可害者,皆所謂“偏”。“偏”猶言“一曲”,欲不為一曲所蔽,就得熟“慮”之。見其可欲,慮其可惡;見其可利,慮其可害。至於思慮之責,即在於“心”,此即《正名》所謂:“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76] 因此,其於《荀子·解蔽》又云:
聖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是故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也。[77]
荀卿所謂“心術”者,即指認知方法,然其旨意則大有別於莊子所提出之“兼懷萬物”,荀卿特意標舉“兼陳萬物”以為辯詰。此謂“兼陳萬物而中縣衡”者,“衡”指判斷事物之標準,因而事物之間複雜矛盾之現象,即所謂“眾異”者,亦不會互相隱蔽而自亂其類。細考荀卿所謂“衡”者,其實亦可稱為“權”。“衡”、“權”兩者皆為“秤”之部件,引伸而為量度、權衡之意。《荀子·不苟》云:
欲惡取舍之權:見其可欲也,則必前後慮其可惡也者;見其可利也,則必前後慮其可害也者;而兼權之,孰計之,然後定其欲惡取舍。[78]
荀卿所謂欲惡取舍之“權”,即“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之“衡”,皆用以表明世人面對萬物兼陳時,不宜倣效莊周之泯除事物一切分別相而兼懷萬物,必須依靠內心量度萬物,兼權熟計,再定取捨。荀子表明思維器官“心”作出論斷必須以“道”為依據,因此,“心”不能不知“道”,不然,則判斷無從與“道”相合。至於“心”知“道”之條件,則在“虛壹而靜”。《荀子·解蔽》云:“故治之要在於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79] 所謂“虛壹而靜”者,《解蔽》云:
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滿)〔兩〕[80]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81]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心,臥則夢,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未得道而求道者,謂之虛壹而靜。[82]
荀子以為心能“虛壹而靜”,則能知道。“虛”者,謂虛懷接納,不可深閉固拒;金德建《先秦諸子雜考》云:
“虛”指人們心裏面原來能夠無窮盡、無止境地收藏知識(志也者,藏也),不宜於它裏面有牢固的成見,應該達到所謂“虛”的境地;不能因為已有了知識(不以所已藏)便妨害它再不斷地接受客觀的真理(害所將受)。[83]
荀子以為“虛”、“藏”雖然矛盾對立,然而並不互相排斥。一如上文所言,荀卿反對莊周泯除一切相對概念而兼懷萬物,他主張依據大道,通過內心衡量萬物,在認知過程的對立矛盾關係中兼權熟計,從中感悟認知方法的真理。荀子以為知識、道德修養皆逐漸累積而得,《勸學》云: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蹞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84]
荀卿以為積累其實即為“藏”,荀卿既重視“積累”,亦重視“虛”,反對莊周從認知過程相待觀念的困局中泯滅彼此、是非的分別相,主張世人當從兩者相互矛盾的關係中,尋求真理所在。至於“壹”者,謂了解事物時不可偏執其一,而忽略其他。荀卿謂:“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一。”“兩”之於“一”,同樣相互矛盾。荀子主張專一,《勸學》云:
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故君子結於一也。[85]
然而荀卿以為“一”之與“兩”,雖則對立而並不相互排斥。荀卿謂“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而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一”指認識或學習一種事物。所謂“知而有異”,謂人所要學習者不只一事;必須“同時兼知之”;所謂“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者,馮友蘭云:
知彼一件事情需要彼一個一(“夫一”);知這一件事情需要這一個一(“此一”)。荀況注重“兩”,也注重“一”;其意思是“不以夫一害此一”。[86]
荀子又謂“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靜”者,不當以想象所得,與經驗所得混為一談,避免情感擾亂理智。金德建《先秦諸子雜考》云:
“靜”指心意雖然時刻在變動,有時夢,有時行,有時營謀,卻萬不能拿夢幻亂想來混亂或阻礙對於外界知識的吸收。這就叫做“靜”。[87]
荀子亦不以為“動”“靜”兩者相互排斥。荀子以為“心未嘗不動也”,可見“心動”乃恒常現象,而“心”作為“天君”,其責任重大。《解蔽》云:“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可見“心”當“出令”之責,必然常動。然而,荀子強調世人不應因激越的情感而擾亂正常之思想活動,是謂“靜”。“動”、“靜”二者雖矛盾對立,然而並不相互排斥。由此可見,荀卿“虛壹而靜”之說,其實亦在認知過程中事物相互矛盾之基礎上,通過“兼權萬物”之方法,從矛盾關係中尋求真理。凡此皆用以辯難莊周在認知物象概念相互對立後,泯除一切之哲學理念。
荀子以為心能“虛壹而靜”,則若大清明,所思自必允當,更可進而知“道”而能洞察宇宙萬物。《解蔽》云:“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88] 荀子所謂“大清明”者,意謂“心”可以全面正確地認知外界事物,其義則又與莊周所謂“莫若以明”相近。
由此可見,荀卿汲取莊周認知說部分理念,諸如“無彼無是”、“無是無非”等,以為是非、彼此皆相偶相待之觀念,從而提出“無欲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意欲泯除認知過程中之一切蔽障。然而荀卿並不贊同莊周由此而倡言萬物齊同之論,並進而泯滅事物本然有別之真相,繼而一任天道而捨棄人事,更反對莊周由此提出萬物無別而兼懷之、兼愛之的思想內容。荀子因而提出“兼陳萬物”,依據大道用心衡量,追求不為物蔽之“大清明”,用以比擬莊周“莫若以明”的同樣清澈的精神境界。
四、荀卿論評諸家學說多據莊周證
荀卿《解蔽》曾謂:“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是取惠施、莊周並論;及《非十二子》全面評論諸子之說,則謂:“足以欺惑愚眾,是惠施、鄧析也。”可見荀卿合論“惠施、鄧析”而痛加詆訾,卻置莊周不論,箇中原因,亦可深思。
考莊周《天下》篇亦曾評騭諸家學說,深論“天下之治方術者”,其作意與《荀子·非十二子》、《解蔽》、《天論》總評諸家學說相倣;細意比對,莊周所選諸子之言,其評論重點,皆多與荀卿論說相合,今試論之:
4.1 墨翟
《莊子·天下》云:“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循。”[89]顧實《莊子天下篇講疏》云:“言為之乃大過誤,已之而不為,正是大順理也。‘已之’讀如‘令尹子文三已之’之‘已之’,無煩改讀也。儒家亦主無為而治,故《荀子·王霸》曰:‘縣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為之。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說也。’是則道、儒兩家所以詆之者同也。”[90]可見顧實已然注意到莊周、荀卿兩家論墨,其論點每有類同。
《莊子·天下》云:“墨翟……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91]按《荀子·富國》亦云:“我以墨子之非樂也則使天下亂,墨子之節用也則使天下貧,非將墮之也,說不免焉。”[92]可見莊、荀同就墨子“非樂”、“節用”兩說加以評騭,是荀卿曾參諸《莊子·天下》之證。
又《莊子·天下》云:“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鬥,……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93]其中“非鬥”一詞,用例奇特;顧實《莊子天下篇講疏》云:“《墨子》書有《非攻》,此曰‘非鬥’,又可知非舉篇名也。”[94]考先秦諸子稱引《墨子》“非攻”以為“非鬥”者,其例甚少,除《莊子·天下》外,僅見《荀子·富國》,其云:“故墨術誠行則天下尚儉而彌貧,非鬥而日爭,勞苦頓萃而愈無功,愀然憂戚非樂而日不和。”[95]可見荀子稱墨學“非攻”為“非鬥”,正與莊子相同。又《莊子·天下》謂墨子之術終令“其生也勤,其死也薄。”《荀子·富國》則謂之“勞苦頓萃而愈無功”,意即雖勤而無功,兩文論點相同。又《莊子·天下》謂墨子之術“使人憂,使人悲。”《荀子·富國》則謂之“愀然憂戚非樂而日不和”,可見莊、荀論說相近。
《莊子·天下》謂墨子“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成玄英《疏》云:“已上是五帝三王樂名也。”[96]荀卿則於《樂論》謂“先王之道,禮樂正其盛者也,而墨子非之。”[97]論說亦相近。由此而觀,荀卿論墨,其說實與莊周相倣。又《莊子·天下》記述墨家學者之外觀云:“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98]考《荀子·富國》又云:“墨子雖為之衣褐帶索。”[99]兩說亦相近。
4.2 宋銒
《莊子·天下》云:“宋鉼……見侮不辱,救民之鬥。”[100]考《荀子·正論》云:“子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人皆以見侮為辱,故鬥也;知見侮之為不辱,則不鬥矣。’”[101]可見莊、荀同引宋銒“見侮不辱”之說。又《莊子·天下》記宋銒“以情欲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102]考《荀子·正論》亦云:“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是過也。’”楊倞《注》云:“宋子以凡人之情,所欲在少,不在多也。《莊子》說宋子曰:‘……以情欲寡少為內。’”[103]可證莊、荀兩文相關。又《荀子·解蔽》謂“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皆可證《莊》、《荀》同詆宋銒“情欲寡”之說,兩書立論相同。
4.3 慎到
《莊子·天下》云:“慎到棄知去己,……不知前後。……塊不失道”[104]《荀子·天論》謂“慎到有見於後,無見於先。……有後而無先,則群眾無門。”[105]兩論亦復相合。《荀子》楊倞《注》云:“莊子論慎到曰‘塊不失道’,以其無爭先之意,故曰:‘見後而不見先’也。”可證荀卿論評慎到“有後無先”,其說實本莊周謂其“不知前後”之說。
《莊子·天下》謂“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成玄英《疏》云:“不合至道者,適為其怪也。”[106]考《荀子·天論》則謂慎到“有後而無先,則群眾無門。”楊倞《注》云:“夫群眾在上之開導,皆處後而不處先,群眾無門戶也。”[107]可見莊、荀皆以慎到之學不為世用,兩說亦相近。
4.4 老聃
《莊子·天下》云:“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成《疏》云:“俗人皆尚勝趨先,大聖獨謙卑處後;故《道經》云:後其身而身先也。退身居後,推物在先,斯受垢辱之者。”[108]可見莊周《天下》於老子“退身居後”之說,多所推許;《荀子·天論》謂“老子有見於詘,無見於信。”楊倞《注》云:“其意多以屈為伸,以柔勝剛。”[109]由此可見,莊、荀雖於老聃學說褒貶不一,然於老聃以詘身居後之說,則皆有稱述。
結 語
崔大華《莊學研究》提出“荀子對莊子的著作是非常熟悉的”,立論精闢獨到,真知灼見,彌足稱道;惜乎崔氏僅列出“至人”、“彭祖”、“井蛙”三詞並見《莊》、《荀》以為書證,其言雖是而猶有未盡。本文蒐集《莊》、《荀》二書相合書證,以見荀卿其實多用莊子學說,當中既有全然襲用莊周理念者,亦有修訂莊說,革故鼎新者,方法不一而足。觀乎荀卿稷下講學,李斯、韓非皆曾受業門下,於先秦諸子多所評騭,而於《莊》書義理心領神會,不以莊周道家學者身份為蔽,於莊學條貫於胸。崔大華謂荀子對莊子“未能特別地予以考察”,從本文所得書證觀之,似未必然。
嚴靈峯《老莊研究·論莊子天下篇非莊周所自作》認為《天下》篇乃荀子晚年所作。[110] 按荀卿論說,或本莊周,因之《莊》、《荀》論說每多類同,嚴氏因以為《莊子·天下》出自荀卿手筆,其說未敢遽信,然亦足以證明學者於《莊》、《荀》兩書相合之處,其實早已察覺。《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皆曾評騭諸家學說,荀卿《非十二子》痛詆諸家而置莊周不論,或因荀卿曾熟參《天下》篇,並多所取材,於莊周義理心悅誠服,因置莊周不論,其實正見荀卿對莊周亦有稱賞之情。
前人研習荀書,多以為荀卿倡言性惡,以與孟軻性善之說相互頡頏,以為《荀子》一書核心旨意。其實,依據本文蒐集書證觀之,荀卿部分論說源出莊周,其中論點亦有專為辯難莊周而發者。研習荀書學者,倘能明乎此理,或可再三反思,重考荀卿論說實質所指。
既知荀卿多用莊周,則知所謂援道入儒、融合儒道者,其實早於戰國年間已然開展。此於中國學術思想史之發展研究,或能提供一嶄新之思考方向。
[①] 本論文為香港研究資助局資助之“先秦兩漢詞彙綜合研究”部分研究成果,謹向該局致謝。
[②]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43~2144頁。
[③] 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93頁。
[④] 崔大華《莊學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57頁。
[⑤] 同上,第365頁。
[⑥]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97頁。
[⑦] 崔大華《莊學研究》,第365頁。
[⑧] 此條參崔大華《莊學研究》,第366頁。
[⑨] 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00頁。
[⑩]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31頁。
[11] 此條參崔大華《莊學研究》,第366頁。另崔氏以為《荀子》書中援引《莊子》所塑造的人物“彭祖”,見《莊子·逍遙遊》。案“彭祖”一名古書習見,其或早於莊、荀者,尚有《國語》,似不得斷言荀卿言及“彭祖”者,必出《莊子》。
[12]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15頁。
[13]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72頁。俞樾云:“卒,當作‘捽’”。
[14] 同上,第114頁。
[15]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996頁。
[16]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38頁。
[17]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58頁。
[18] 同上,第1075頁。
[19] 吳毓江撰、孫啓治點校《墨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644頁。
[20]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29頁。
[21]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20頁。
[22] 同上,第103-104頁。
[23]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83頁。
[24]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04頁。
[25]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963頁。
[26] 同上,第434頁。
[27]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33頁。今本“道”字誤脫,據劉台拱說補。
[28]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67頁。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臺灣商務印書館1969年版)以為“《詩》以道志”六句乃後人在正文旁所加之附注,並非出自莊子手筆,可備一說。說見徐書,第360頁。
[29] 司馬遷《史記》,第3297頁。
[30] 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經解上》,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93~94頁。
[31]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別錄·與人論國學書》第4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54頁。
[32] 王念孫以為“形能”當讀為“形態”,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09頁。
[33]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39頁。
[34] 《孟子》一本“此”作“比”。王引之《經傳釋詞》訓“比”為“皆”。楊伯峻《孟子譯註》以為王說不可信。
[35] 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92頁。
[36]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69頁。
[37] 劉文典《莊子補正》,安徽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65頁。
[38]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5頁。
[39] 王先謙《莊子集解》,第13頁。
[40] 同上,第386頁。
[41]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381頁。
[42] 同上,第381頁。
[43] 廖名春《荀子新探》,收入《大陸地區博士論文叢刊》,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213頁。
[44]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19頁。
[45]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919頁。
[46]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93頁。
[47]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64頁。
[48] 同上,第474頁。
[49] 同上,第1071頁。
[50] 同上,第565頁。
[51]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93頁。
[52] 同上,第394頁。
[53] 梁啟雄《荀子簡釋》,香港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92頁。
[54] 北京大學哲學系注釋《荀子新注》,臺北里仁書局,第418頁。
[55]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08頁。
[56] 見《莊子·秋水》,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90頁。
[57]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373~374頁。
[58]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6頁。
[59] 見《莊子·至樂》,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12頁。
[60] 見《莊子·德充符》,同上,第217頁。
[61] 見《莊子·天下》,同上,第1098頁。
[62]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123頁。
[63]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84頁。
[64] 王叔岷《莊子校詮》,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9年版,第608頁。
[65] 崔大華《莊學研究》,第278頁。
[66]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3頁。
[67] 同上,第66頁。
[68] 同上,第66頁。
[69] 同上,第939頁。
[70] 參王叔岷說,見《莊子校詮》,第58頁。
[71]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8頁。
[72]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381頁。
[73]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30頁。
[74] 顧千里云:“‘然後定其欲惡取舍’,疑當作‘然後定其取舍’,衍‘欲惡’二字。《榮辱》‘其定取舍楛僈’,上下文皆即此義明甚。”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1頁。
[75]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51頁。
[76]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412頁。
[77] 同上,第394頁。
[78] 同上,第51頁。
[79] 同上,第395頁。
[80] 楊倞云:“滿”,當為“兩”。“兩”,謂同時兼知。
[81] 梁啟超云:下文“心生而有知”。此文“人”字疑亦當作“心”。
[82]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95頁。
[83] 金德建《先秦諸子雜考》,中州書畫社,第190頁。
[84]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7頁。
[85] 同上,第9頁。
[86]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385頁。
[87] 金德建《先秦諸子雜考》,第191頁。
[88]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97頁。
[89]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72頁。
[90] 顧實《莊子天下篇講疏》,上海商務印書館1928年版,第26頁。
[91]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72頁。
[92]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85頁。
[93]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72~1075頁。
[94] 顧實《莊子天下篇講疏》,第28頁。
[95]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88頁。
[96]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75頁。
[97]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80頁。
[98]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77頁。
[99]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86頁。
[100]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82頁。
[101]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40頁。
[102]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84頁。
[103]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44頁。
[104]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88頁。
[105]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19頁。
[106]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88頁。
[107]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19頁。
[108]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95頁。
[109]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19頁。
[110] 嚴靈峯《老莊研究·論莊子天下篇非莊周所自作》,臺灣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1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