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天道觀中的《莊子》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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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9月17日

李似珍

[作者簡介] 李似珍(1952—  ),女,上海人。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上海市科技史學會副理事長。著有《中國古代身心觀述評》、《中國學術思想編年·宋元卷》、《靜心之教與養生之道》等書,發表學術論文80餘篇。

關於莊子思想在傳統學術體系中的影響,人們往往會舉出漢代淮南王劉安《莊子略要》、《莊子後解》在黃老之學形成中的作用;魏晉郭象《莊子注》對玄學成形之意義;明清之際方以智《藥地炮莊》、王夫之《莊子通》等的實學傾向,但對其在宋元時期理學系統構建中的作用,則涉及不多。本次會議中比較注意到這個方面,也有學者談到了其學與宋初荊公新學間的相互關係,為這方面的探討提供了新見解。本人在閱讀張載《正蒙》等書時,也覺得在張載構建天道觀時,莊子思想曾發揮較大的作用。發表出來,以求對莊子思想的學術史作用探討有所參與。

一、虚而待物之道氣論

張載的天道觀以“氣”為核心概念,所著《正蒙》首篇《太和》的第一句話:“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氤氳、相蕩、勝負、屈伸之始。”[②]意思是世界本於道中所涵運動變化之性,它通過氤氳相蕩之“氣”而得到實現。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術界一般認為,張載之“氣”論出處可溯自漢代王充,主要針對的是佛道兩教的世界本於虛空觀念。此說作為推測固然無妨,但要作為一種確切的定論,則不免疑點重重。因為王充的學說本自成一家,在晉唐時期均不見有學術傳承者,也不構成對佛道兩教的直接對應,故張載反佛道,以王充說為依據是不見出處的。自行文來看,張載“氣”論,內容極為豐富,又與虛空相連屬,此與王充之自然主義“元氣”說,也有含義上的不同。《正蒙》將“氣”之出處涉及《周易》,如前文後續,便有“語道者知此,謂之知道;學《易》者見此,謂之見《易》”句。不過即言學《易》者謂之見《易》,可見私底下還是以為其學可有再辨認之處。

     言“氣”之天道觀,往前代追溯的話,首先可涉及的是老子。他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③]把“氣”認作受到道的內在作用實現陰陽結合與運作的載體。不過由於宋時的老子與道教思想間聯繫緊密,故張載回避了這一層關係,於是他的相關認識便更多地借助於莊子思想而展開。確實,從《莊子》中找“氣”並不是件難事,“氣”在《莊子》中一共出現了43次,其中單獨出現17次,作為複合詞組出現26次,另外還有20餘次的以“陰陽”表“氣”、10餘次的以“一”表“氣”內容。可見已是其中十分重要的核心範疇。

《莊子》在前人的基礎上對“氣”作了進一步的抽象概括,並進行系統化和理論化,使“氣”的理論逐步完整而清晰。他對“氣”的定義大致包括兩個方面:一謂野馬狀之遊氣。《莊子·逍遙遊》中有曰:“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蒼蒼茫茫中藪澤蒸騰的水氣,猶如奔馬揚塵,氣流湧動。它是鯤鵬高飛遠行的托舉物體。這裏的“野馬”,注家郭象謂之“遊氣也”;司馬彪謂之“澤中遊氣也”;現代辭書據此而注為“浮遊的雲氣”(如《辭海》),“野外蒸騰的水氣”(如《漢語大詞典》)。至於“野馬”為何指遊氣水氣,則有二說。一言“青春之時,陽氣發動,遙望藪澤之中,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也”(成玄英);一說“馬”乃“塺”(mei)字假音,“野塺”即是野塵(孫星衍)。由此可見,在《莊子》那裏,“氣”是一種類似於野馬遊氣的普遍存在,它彌漫於宇宙,若隱若現。莊子的這一說法,被張載所認同,他在對“氣”作出摹狀之時,直接有過與“野馬”、“氤氳”的連接。《正蒙·太和》中有曰:“氣坱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易》所謂‘氤氳’,莊生所謂‘生物以息相吹’、‘野馬’者歟!此虛實、動靜之機,陰陽、剛柔之始。”這裏吸納莊子原意的指向十分明確。

莊子另有一種對“氣”的說法,在《人間世》裏:“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這裏用了“虛”這個詞,來提示“氣”作為構成宇宙萬物始基、產生和形成自然萬物開始的特徵。這比老子在講到“氣”時在物質性方面的含糊,是有所進步的。魏晉時的王弼,以《周易》中的太極、造化虛無之詞,來解釋宇宙自然“虛而待物”之功能,但他把於“氣”之先、之形上的“無”置於第一性的位置,偏激了莊子原先的思想。唐代經學家孔穎達提出:“太一虛無,無形無數,是非可數也。然有形之數,由非數而得成也。……凡有皆從無而來,故《易》從太一為始也。”[④]強調了“太一”、“虛無”等自然本體所具有的“數”、“分而為二以象兩”等必然之屬性。其觀點繼之以視“太虛”為天地陰陽自生自化,無為而自然,而不是虛無,是對王弼“以無為本”說作出的改造。以後將莊子所說的“虛”結合“太虛”一詞的,日漸其多。尚有對莊子其他概念的攝入。如《莊子·知北遊》中,有“是以不過乎崑崙,不遊乎太虛”句,如南朝梁沈約《均聖論》中有“天地之在彼太虛,猶軒羲之在彼天地”,唐陸龜蒙《江湖散人傳》中“天地大者也,在太虛中一物耳”,皆由 “太虛”空寂玄奧之意境,引申而有了宇宙等意之指代。

張載提出了“太虛”這個範疇,比較強調“太虛”作為不定形氣體的性質,指出了“氣”的兩種存在形式:萬物與太虛以及兩者間的相互轉化。這裏所說的的“太虛”,更多強調與“氣”的統一性,並可作為萬物運動變化的依據,故更具有本體論上的意義。這是對莊子“虛氣”說的進一步深化。而同時期的易學家朱震也曾依託《周易》而言“太虛”,他提出“混沌”的“一氣”是宇宙的本體:“今有形之初,本於胞胎,胞胎之初,本於一氣。”[⑤]這樣就有拋棄張載太極“清虛一大”屬性之傾向,故具有太虛、太極為陰陽二氣混而為一狀態之觀點。兩說之不同,體現了當時學界在這方面的反復推敲與斟酌。

莊子曾用老子“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的論斷,來分析氣生萬物的過程。他提出天本至陽,發出肅肅的至陰之氣,地本至陰而發出赫赫的至陽之氣;於是,至陰之氣從天而降,至陽之氣由地而升,陰陽交泰成和而萬物生焉。《莊子》以生命為例描述道:“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⑥]這裏把“氣”的作用與人的生命起源聯繫了起來。從個人生命來看,起初並沒有生命存在;往前看不僅沒有生命存在,連生命的載體即形體也不存在;再往前看,不僅形體不存在,連氣也不存在。氣的產生是通過一種微妙東西混雜於恍惚之間衍變而成,氣衍變而有形體,形體衍變而有了生命。這一論述繼承老子的觀點,從世界的物質統一性的高度探索宇宙本原,並對陰陽二氣的產生和相互交合作用作出進一步的分析。

關於氣與道的關係,《莊子》沒有明確講過。不過從他把道喻為“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⑦],而氣則是“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⑧]來看,顯然是把氣置於道的地位之下。他認為 “道”的存在早於天地萬物的產生,超越時間和空間的界限,是衍生萬物的根源,也是無所不在的主宰。氣和氣化的觀念與道無為無形的性質是協調的,但尚未達到最根本的存在高度。《大宗師》篇中有“伏羲氏得之,以襲氣母”的說法,氣母的概念也說明莊子認為氣之上還有更為根本的存在。從此可見《莊子》在這方面因襲著老子的觀念,認為氣由道生,道為氣本。

《莊子》中為什麼會出現這樣明確的道“氣”結合概念呢?首先,在無為無形的道產生演變為具體有形的物的過程中,需要一個將道與萬物聯繫起來的介質。其次,《莊子》是強調事物的相互轉化的,也需要一個能夠貫穿於一切運動變化過程之中的概念,適合這些需要的概念必須是既有形又無形,既可以上通於道又可以下達於物的,這樣的概念只有“氣”。張載的“氣”範疇同樣有著與“道”的緊密聯結,不過他已經將兩者的關係做了新的調整,把“氣”放在了首要的位置,而將“道”視為既與“氣”不可分離又附屬於“氣”的東西。但與莊子思想的連接還是非常明顯的。

二、聚散之變化觀

以聚散變化描述“氣”之功能,是張載“氣”範疇的重要特徵,他講“一物兩體者,氣也。一故神(自注:兩在故不測),兩故化(自注:推行於一),此天之所以參也”[⑨],就是把“氣”通過陰陽對立面相互作用加以了提示。這些內容也能在《莊子》書中頻繁見到。《莊子·則陽》說:“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道者為之公。……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 就是把宇宙間各種物質的產生歸結為陰陽二氣的對立和交合。《莊子·田子方》中載:“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則對陰陽化生萬物之狀作出更為詳細的描述。《莊子·達生》中曰:二氣“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強調的是氣通過聚合而變生萬物。

在先秦時期,認為氣是宇宙萬物本原、萬物始基的學說,比較常見。除《莊子》而外,老子的《道德經》、《管子》的《內業》、《白心》等篇中均有這一類的思想。但認為氣的運動方式為“聚”和“散”的,則意味著將氣視為萬物統一的基礎,除了認識到陰陽二氣通過交互作用,在不斷的運動過程中構成宇宙中具體萬物之外,還認為萬物的生成、發展和滅亡過程,實際上是“一氣”的聚散過程,即是“一氣”的不同存在形態之轉化,內在地提示出物質不滅的觀點。這種思想被認同的範圍相對就小得多了。

在漢唐時代,以聚散喻“氣”的觀念較多地出現在醫學經籍之中。比如《難經·五十五難》中記:“聚者,陽氣也。其始發無根本,上下無所留止,其痛無常處,謂之聚。” 這裏是從病症角度涉及聚散的,指的是腹中形狀變動的塊狀物。而一般情況下,人們言及元氣,也往往只講到象與形為止。值得指出的是唐代以後,結合“太極”、“一”而講“氣”之聚散的人越來越多。如宋初李覯(1009—1059)說到天地五行萬物生成的元氣論時,曰:“夫物以陰陽二氣之會而後有象,象而後有形。”北宋朱震十分強調太極“一”即是“氣”:“一者何?氣之始也。”[⑩]太極之“氣”又是從“太虛”而來:“然則氣何從生乎?曰太虛者,氣之本體,人容也,動則聚而為氣,靜則散為太虛,動靜聚散有形無形,其鬼神之情狀乎?”[11]同書中又言:“易有太極,太虛也。陰陽者,太虛聚而有氣也;柔剛者,氣聚而有體也。”[12]此間言氣多及聚散,又以“太虛”解釋“太極”,與張載《正蒙·太和》中曰:“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13]之說十分地相近。可見莊子的氣有聚散體現其中之運動思想,到這時已經通過結合於《周易》而得到較好地流行。

    這種氣之聚散的思想,對“氣”之一貫永恆存在的性質有較好的揭示,故在後世形成確論。如明代呂坤(1536—1618)、明清之際的的王夫之(1619—1692)在這方面均有所論及。特別是王夫之,以元氣之隱現來解釋其聚散,闡明了自然界不可能被創造,也不可能被消滅的道理。這一思想已接近於現代哲學原理中的“物質不滅”、“物質永恆運動”等觀點,在理論上體現其深刻性。

《莊子》又以人的生死為例論證這個道理,《知北遊》說:“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這段話意思是,從表面上看美生為神奇,惡死為臭腐,但本質上神奇與臭腐是可以相互轉化的,沒有根本區別。它們都是一氣所為,最後都復歸於氣,所以“通天下一氣耳”。莊子說人之生死即是氣之聚散,而人也是永遠處在生死成毀的永不停止的循環之中,那麼氣也就永遠處於不斷地聚散變化之中。任何物在莊子看來都是有限的,有限的東西是有生死成毀的,故《秋水》篇中說:“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天道》篇中又說:“萬物化作,萌區有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萬物之所以變化運動,其根源在於構成它們的氣是永恆運動的,氣之聚散即物之成毀。

萬物皆產生於氣,由氣產生的萬物又怎麼相為異呢? 《莊子·在宥》曾借雲將之口說:“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六氣即陰、陽、風、雨、晦、明,從其排列的順序看,其意應是天地之氣相結合而生“六氣”,“六氣”佈施流行而有四時,“六氣”也顯然構成了“天地之精”,即天地之精氣,萬物皆稟“六氣之精”而生。“氣”在絕對運動過程中,其運動的不同狀態、不同的表現方式就具體化為“六氣”,這樣就可以進一步說明萬物的特殊性了。莊子為了能夠完滿地解釋各種不同的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又大量引入如雲氣、邪氣、純氣、血氣、神氣、陰氣、陽氣等概念,這樣不僅可以說明世界的統—性,又可以說明萬物的特殊性與多樣性了。而這種意義上的對氣之陰陽分別的具體化,均被張載所接受。他雖然沒有直接提到“六氣”的說法,卻自氣之浮沉、升降、動靜、相蕩相感等多種層面涉及這一問題,另外在其關於氣之冰、水、霧等多種形狀變化等論述,也體現這方面的思想。

三、“氣機”的動因理論

氣處於永恆變化之中,是什麼原因使它變化的呢?《莊子》認為,世界萬物變化運動的動力在於其自身,所謂“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14]。這一“物自化”的理論固然比較粗糙,但它實際上對“天命”採取了否定態度,即否定了宇宙萬物運動過程中具有第一推動者的存在,故具有無神論的色彩。這種觀點對張載產生很大的影響。在具體回答萬物滋生、變化、運動、滅亡現象及其過程的根本原因時,張載提出了“動必有機”的觀點。《正蒙·參兩》篇中有云:“凡圜轉之物,動必有機。既謂之機,則動非自外也。”[15]這一思想被後世冠之以為“氣機”論而加以闡揚。

“機”之本意為古代弩箭上的發動機關。孔穎達釋《尚書·太甲》“若虞機張”句,謂“機,弩牙也”即為此義。以後有眾多的引申含義。

《莊子·天地》篇中有段子貢與抱甕丈人論提水灌園的故事。丈人言曰:“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這裏把“機心”與“純白”之內心相對而論,這個意思與前引之機械意有相近之處。自莊子而言,此間含有有違自然的人為的意思在內。查張載講“圜轉之物,動必有機”之前後,所論多及宇宙運行模式。其中言及地凝陰於中,順天左旋,天浮陽於外、維繫恒星、日月七政及其與五行、時辰等的關係,確實與“機巧”之意有著相通之處。

《莊子》書中有時將“機”與“幾”釋為同意。如《莊子·至樂》中有:“種有幾,得水則為繼,……青甯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而入於機。”這裏將“幾”與“機”加以連用,把精微的“幾”看作是生命演化的因素,指出它可以在不同的物種中傳承,決定著生命形式的不斷轉化。近代的學者已經注意到莊子上述學說中體現的對生命現象的認識。嚴復(1853—1921)於《莊子評點》中謂:“此章所言,可以之與晚近歐西生物學家所發明互證,……莊子於生物功用變化,實已窺其大略。……亦可謂至難能而可貴矣。”

值得注意的是,這段話裏,直接把“幾”與“機”加以了聯繫的思考。由生物演化意義上提示了“幾”意之後,得出的則是“萬物皆出於機而入於機”的結論。《辭海》解釋“機”與“幾”義相通時,包含的是“細微的質素”意思,而引《至樂》篇“萬物皆出於機而入於機”句時,則又解釋為“事物變化之所由”。結合兩者,我們可以把“幾”相通之“機”理解為變化過程中的信息和控制因素。也就是說,它們可在事物的樞要、關鍵意義上具有同解性。通過此段論述,我們可以得知,包括人在內的世間萬物在“自化”過程中是有“幾”可尋的,此為變化的轉捩點,也是我們認識其變化的關鍵所在。

像這樣貫通“機”、“幾”的概念使用,在張載那裏也可見。如《正蒙·神化》云:“‘知幾其神’,由經正以貫之,則寧用終日,斷可識矣。幾者象見而未形也,形則涉乎明,不待神而後知也。”這裏所解釋的介乎象形之間的“幾”,更多地具有細微的質素、幾微的跡象含義,由於有與“神”的相關聯考慮,故亦有造化萬物的意思在內。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Dr.JosephNeedham,1900—1995)曾在其《中國科學思想史》中引用莊子上述的話,並推敲其中含義為:“不用說,germ(幾)一詞不帶有任何精確的現代含義,如‘細菌’。”[16]但是他緊接著在下一頁,又把它與“胚芽”之意加以聯繫,並提出它與出現在《易經·繫辭下》中的“幾”有相近的含義,即均指事物微小的胚胎開端,善惡都是從這裏面來的。顯然,這樣解釋的“幾”已超出了生物演變的層面,而具有著世界觀的意義。與“機”含義中的“事物變化的跡象、徵兆”等有更多的接近,故可視為與“機”通假的一個詞語。

在張載《正蒙》中,類似的認識是屢屢可見的,如《至當》篇中云:“易簡理得則知幾,知幾然後經可正。”這裏直接點出“知幾”與得《易》理間的聯繫,可說是前述“‘知幾其神’,由經正以貫之”句的進一步說明。《神化》篇中說:“見幾則義明,動而不括則用利,屈伸順理則身安而德滋。窮神知化,與天為一。”這樣就把見幾明義與“窮神知化”的天道變化之理加以了直接的聯繫,這裏的“幾”似以“具有信息流傳及控制作用”的解釋為宜。那麼同樣也與“機”的機巧、變化之由等含義接近,於是將其中的世界觀意義體現得更為明確。

學界曾對張載“氣機”說的後世影響加以關注,認為宋代醫學著作《聖濟總錄》所講的“斡旋氣機,周流榮衛,宣搖百關,疏通凝滯,然後氣運而神和,內外調暢,升降無礙,耳目聰明,身體輕強,老者復壯,壯者益治”[17],就是受到張載學說影響的結果。[18]也有學者談到這些思想對我國科技史上地動儀、木牛流馬、水運儀象台等的製作及相關理論形成的作用。

明清之際思想家王夫之曾在其《莊子解》中說:“萬物生於大造之中, 生其死, 死其生, 化其化者,皆非天地之有心,一其機之不容已者耳。機之動也,隨所發而可,則萬變而總不可知。既為機之必出而必入,則乘時而觀化,又何憂樂之有哉? ”指出天地間之變化,皆因“機之動”使然。其意可視為對張載理解的進一步深化。清代盛行“氣機流布”、“氣機宣達”之說甚為流行,可說是對王夫之思想的認同與發揚。

王夫之還在同書中強調,莊子於出生入死而言機,是老子“動而愈出”之旨的繼續。它是指“以天鈞之運,自然推移,兼懷而無機緘者,合成體而散成用, 始為天人死生自均之分,不以機之發動為出入之倪也。” 唐代道教經籍《陰符經》將此意解釋為“機之發動”,則有機發論之嫌,與原意當有所出入。這樣就較好地區別了具有辯證意識的“氣機”論,與攜帶機械論傾向的“機發”論之間的不同。

四、天人合一之貫通境界

中國人探討天道問題,非常重視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對此類問題的討論,後人往往以“天人關係”命題相稱。關於這個命題的由來,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的老子、孔子,但明確提出“天人合一”主張的,當首推莊子。

《莊子·齊物論》中有“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句,被認為是其這方面思想的典型代表。莊子講這句話,主要是為了說明以天作為自然的代稱的話,那麼人就是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莊子·達生》曰:“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即是此意。

  這裏顯然不是自認識論角度的從主體對象關係考察,而是自本原論、本體論、價值論等層面的思考。莊子在這方面的考察中更側重於對人的考慮。他吸取了老子的生命論思想,以更為明確的語言闡述了氣與人體生命構成之間的關係。《莊子·知北遊》指出:“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人的生死只是氣在流變過程中所呈現出的不同存在形態,氣之聚由氣而生,氣之散由生而死,“孰知其紀”?以氣的聚散來說明人的生死。

在莊子看來,人的生命本來是不存在的,只是“道”在“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聚而成人的形體,有了人的形體才有人的生命;氣散則人又回歸於氣。人的生死過程如同自然界的四時運行一樣,都是氣的運動過程。在氣的運行過程中,只有當人體內的陰陽二氣“交通成和”,使身體處於有序而和諧的狀態,人才能保持健康;如果流通於人體內的“陰陽之氣有沴”(沴通戾,不和之意),或是“陰陽錯行”,或是外界“邪氣襲”,使人體之氣與外界失去平衡、和諧,造成體內之氣的紊亂,就會導致人的各種疾病。總之人的產生、壯大、衰老和死亡,都是由於氣的聚合和散失所造成的,由此,莊子認為:“以死生為一條”[19]和“死生存亡之一體”[20],即把人的生死看成是一個由氣決定的有機系統。

《莊子·山木》中云:“‘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這裏把天人在性的基礎上聯繫了起來。這些思想均被張載所吸收。《正蒙·乾稱》篇中云:“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便是從本體論角度提出的天人一論證。他將氣之本性稱之為“天地之帥”,提出氣之本性是氣之變化的主導,這一思想與《莊子·山木》中“人之不能有天,性也”的觀點有相通之處,不過莊子所說的本性是人居天之下,而張載在這方面採取了更為積極的態度,把吾性作為“天地之帥”來看待。

張載把自己的天人關係觀念發展成為“天人同本”的思想,他提出人性的概念,並說所謂天道是指自然整體的總過程,人性則是指人作為存在物的最根本的屬性。他認為性與天道為一,是因為萬物具有共性,並將此貫穿於人之命名為人的“天地之性”。人性既然完整地體現了實存的天性、天道,他就能發現、擴充、完善自己的本性,即以天道作為人的存在與價值的根據。這一論斷是在莊子思想啟示下得到的,有著相當的合理性。

莊子的關於“氣”的思想中,還蘊涵著對天與人和諧的要求,他在把人與自然看作一個生命整體的同時,也提示了宇宙自然需要人去實現其價值的一面。故人只有通過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才能獲得共生共榮之效。他從道的高度去肯定物的平等,說:“以道觀之,何貴何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21]《莊子·齊物論》中亦載:“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上述諸說之根據是,通一氣之萬物皆由道生,皆稟承道的本質而獲得自身的規定性,故就此而言,他們在天地之間均有其存在之價值。這是從價值觀念角度引申的含義。

這一思想在張載那裏得到了更為明晰的表達。《正蒙·乾稱》中緊接著 “天地之塞”、“天地之帥”之語的,便是“民吾同胞,物我與也”句。這裏主張的不僅是“民胞”即愛我同胞,而且還有“物與”,即將物同樣作為自己的族類來看待,要求泛愛天地萬物。這與莊子所說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有內在共洽性。對於莊子的“萬物齊一”觀點,馮友蘭先生曾評價:“莊學以為人與物皆應有絕對的自由,故亦以為凡天下之物,皆無不好,凡天下之意見,皆無不對。此莊學與佛學根本不同之處。”[22]以反佛學為宗旨的張載,接受莊子的上述價值觀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當然,出於不同的考察問題角度,莊子的天道觀念畢竟有著自身的特點,他講天人關係,是出於對現實社會中人為制定的各種典章制度、道德規範,使之喪失自然本性、變得與自然不協調的不滿。所以他要求獲得的是“絕聖棄知”,打碎加於人身的藩籬,將人性解放出來,重新復歸於自然的一種“萬物與我為一”境界。而張載則更多遵循於儒家的認天為道德觀念和原則本原、人心中天賦具有道德原則的天人合一觀念,所以他更追求達到去除外界欲望的蒙蔽、“求其放心”的自覺履行道德原則的境界。這些方面,體現了與莊子學說的相異。

    作為文章的結尾,我想接著說的是,張載的思想中有那麼多的對莊子思想的引用,但為什麼沒有被張子研究者所注意?這應當是與張載本人在這一問題上的態度有關。作為北宋新儒學的倡導者之一,張載很重視自己學說的社會政治方面的意義,及其於文化傳承方面的關係。為此,他以接續先儒、反佛辟老為宗旨。這在其行文中可得到充分的瞭解。莊子作為老子思想的繼承者,於理論體系上與老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是當時學界所公認的事實。故張載雖然也在文章中提示其某些學說與莊子的關係,但從總體上說,仍走了多提與《周易》、《論語》、《孟子》、《春秋》關係的保守路線。儘管如此,他仍未逃脫受到程朱等正統新儒學派批判的命運。這裏體現的是學術思想與其產生背景之間的曲折關係,值得我們注意。


[①]  本論文屬上海市重點學科(中國哲學)專案。
[②] 《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7頁。
[③] 《老子》第四十二章。
[④] 《周易正義·繫辭上疏》。
[⑤] 《漢上易傳·叢說》。
[⑥] 《莊子·至樂》。
[⑦] 《莊子·大宗師》。
[⑧] 《莊子·至樂》。
[⑨] 《橫渠易說·說卦》。
[⑩] 《漢上易傳·說卦》。
[11] 《漢上易傳·叢說》。
[12] 《漢上易傳·說卦》。
[13] 《張載集》,第7頁。
[14] 《莊子·在宥》。
[15] 《正蒙·參兩》,《張載集》,第11頁。
[16] 《中國科學技術史》第2章,科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88頁注腳3。
[17] 《聖濟總錄》卷四《治法·導引》。
[18]  如張西儉認為,“機”的概念形成或許與道家有關,而“張載‘動必有機’、‘動非自外’的思想確實對宋、元、明醫家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參見其《“氣機”沿革與義釋》,《成都中醫藥大學學報》2001年2月第24卷第1期,第3頁。
[19] 《莊子·德充符》。
[20] 《莊子·大宗師》。
[21] 《莊子·秋水》。
[22]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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