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迷與覺悟:《莊子》的夢

上海古籍出版社 許可
華東師範大學先秦諸子研究中心  授權

本網頁文字內容爲作者原稿,出版時可能經過編輯修訂,請以出版物爲凖。

作者原稿中用圖片表示的超大字符集漢字,凡 Unicode 已有的,皆已代爲輸入。

白雲深處人家網站 整理
2012年09月17日

陳  靜

[作者簡介]陳靜(1954—  ),女,四川成都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中國哲學史》常務副主編。長期從事中國哲學研究,側重於漢代思想和莊子研究。撰有《自由與秩序的困惑——<淮南子>研究》、《吾喪我——<莊子·齊物論>解讀》、《性分:符合名教的自然》、《從逍遙到自由——嚴復<莊子評語>研究》、《黑水城〈呂觀文進莊子義〉研究》等著作數部和論文數十篇。

《莊子》的夢不同於莊子的夢,《莊子》的夢是指整部《莊子》有關夢的論說,而莊子的夢是指《莊子》書中記載的莊子做的夢。《莊子》中有莊子兩個夢,一個是蝴蝶夢,一個是骷髏夢,這兩個夢都大大有名,經常被莊子研究者用來分析莊子的思想。但是本文研究的是《莊子》的夢,會涉及莊子的夢,但不局限於這兩個夢。整部《莊子》有十一處談到夢,本文是以整部《莊子》的夢作為研究對象。

中國有占夢的古老傳統,而《莊子》的夢已經脫離了占夢,成為表達思想的手段,例如著名的蝴蝶夢和骷髏夢,就很難說是真實夢境的記錄,毋寧說是莊子借了夢境和夢中對話,來表達他對人生的理解。更重要的是,生理上的“夢”和與之相對的“覺”,在《莊子》裏是一對重要的隱喻,喻指精神上的迷惑與覺悟,而迷惑與覺悟的指向,還是人生。在《莊子》的夢說中,彌漫著人生如夢的生命虛幻感,同時也透顯著洞察這如夢人生的覺悟意識,前者是夢,是迷,而後者是醒(覺),是悟。本文試圖闡明,以迷悟說夢覺是《莊子》說夢的特點,這是先前不曾有過的說夢方式,這種方式由《莊子》開展出來,對後世發生了重大的影響,成為中國人感悟人生和表達這種感悟的一個基本方式。

《莊子》的夢,最有名的就是蝴蝶夢了。但是,蝴蝶夢並不是《莊子》最早說夢的地方,在蝴蝶夢之前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大聖夢,大聖夢才是《莊子》最早說夢的地方,也正是大聖夢,開啟了《莊子》以迷悟說夢覺的說夢方式。也可以說,《莊子》一說夢,就奠定了整部《莊子》書說夢的方式。

嚴格說來,大聖夢並不是一個夢,它不是一個夢境的記錄,大聖夢並沒有夢境的內容,而是一段以夢覺喻指迷悟的文字,因為其中有“大聖知其解”的文句,這裏稱之為大聖夢,這是為了方便。我們先看這段文字: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①]

這段話是長梧子與瞿鵲子的對話中長梧子說的一段話,其中的“予”,是指長梧子,“女”指瞿鵲子,而“丘”,則是指孔子。這段對話的緣起,是瞿鵲子向長梧子求證他與孔子的分歧,瞿鵲子認為“聖人不從事於務,……而遊乎塵垢之外”,是聖人的高妙,但孔子卻以為這是不著邊際的“孟浪之言”,瞿鵲子想讓長梧子判定他與孔子孰是孰非。但是長梧子的回答,卻指向了生命的虛幻,由生命的虛幻否定了是非的真實,不僅沒有讓瞿鵲子得到他與孔子孰是孰非的判斷,甚至連他要判定是非的必要性都否定了。長梧子所謂“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以夢境與醒來的不同感受作為對比,揭示夢境的不真。因為只有醒來,夢境的不真才能被認識到,如果還在夢中,則會以夢境為真實,長梧子說,瞿鵲子和孔子各自堅守自以為是的人生立場,就是還在夢中,以為夢境是真實的,還處於“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的狀態,而他說他們在做夢,其實也是說夢話,屬於“夢之中又占其夢焉”的性質。因為要覺醒才能夠知道夢境的不實,所以,長梧子指出“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以大夢喻指對現實人生和人生價值的堅持,以大覺喻指對人生虛幻的覺悟。長梧子是從生理上的夢飲酒和夢哭泣說起的,等他說到大夢大覺,夢覺已不再是生理的含義,而成為隱喻,喻指對於人生的迷惑和覺悟。大聖夢用夢境表達出生命的虛幻感,以覺醒表達出對生命虛幻的覺悟和洞察,因此,生理的夢覺所喻指精神的迷悟,其實是一種以人生為夢幻的人生態度。

大聖夢之後不遠的蝴蝶夢,繼續了夢迷與覺悟的話題。這是一個美麗的夢,也是一個寓意深刻的夢: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歟?胡蝶之夢為周歟?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當莊周夢為蝴蝶時,他以為自己就是一隻蝴蝶,並不知道這是一個叫做莊周的人在做夢。等他迷蒙醒來,那一刻,他迷惑了,他不知道是莊周夢見了蝴蝶,而此刻莊周醒來了,不復是蝴蝶,還是蝴蝶正夢見那個叫做莊周的人迷睡在床榻。莊子說,可以斷言莊周和蝴蝶是不同的存在,但是要斷定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明確何者為真,卻很困難。

聯繫大聖夢來看蝴蝶夢,可以說蝴蝶夢是對大聖夢的詩意注釋和悲觀置疑,當莊周夢為蝴蝶並享受著蝴蝶自在飛舞的快樂時,他正處於大聖夢所謂“方其夢也,不知其夢”的狀態,但是,大聖夢似乎比較樂觀,還相信能夠有大覺來覺悟到大夢的迷惑,而蝴蝶夢則在莊周醒來的時候讓他再一次陷入迷惑:不知道莊周的醒來是莊周醒來了還是蝴蝶在夢中。美麗的蝴蝶夢指點了走不出夢境的困難,寓意極其豐富,就《莊子》以夢覺喻指迷悟而言,它指出了最終覺悟的困難:如果人生如夢的話,又有誰能夠走出人生,走出夢境呢?

《齊物論》是《莊子》最重要的篇章,《齊物論》的大聖夢和蝴蝶夢,是《莊子》說夢的關鍵,它們開啟了《莊子》以夢覺喻指迷悟的說夢方式。這種方式重複見於其他篇章,成為《莊子》說夢的一個基本方式。

《大宗師》有一段顏回和孔子的對話,也是夢覺對舉,在迷夢和覺悟的意義上使用夢覺的。這段對話說,顏回不理解魯人對孟孫才的評價,魯人稱讚孟孫才“善處喪”,可是孟孫才在自己母親的喪禮期間,“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這如何稱得上是“善處喪”呢?顏回感到很不理解。孔子解釋說,孟孫才所知道的,已經遠遠超過了關於喪禮的具體規定,他對於生死已經有了透徹的覺悟,因為他“特覺”,所以能夠“人哭亦哭”,呼應人們的情緒而不是溺陷在盲目的悲哀中,所以得到了魯人“善處喪”的評價。在向顏回解釋時,孔子說:

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②]

孟孫才參透了生死,超越了喪禮的規範,被孔子稱為“特覺”,而他與顏回則因為堅持禮樂秩序的規範並在意喪禮的細節,因此成為“其夢未始覺者”。這裏說的雖然只是喪禮,但也可以視為對整個禮義制度的一般態度。按照孔子的說法,執著於禮制規範的,是夢迷者,覺悟並超越了這些具體規範的,是覺悟者。我們知道,《莊子》中的孔子形象是多重的,有時候是莊子批評的對象,有時候是莊子的代言人。這段對話中的孔子,基本上是莊子的代言人。作為莊子代言人的孔子並沒有止步於此,他一如莊子的一貫風格,以疑問把思考引向深入,說“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對自己的言說本身究竟是覺悟還是夢迷,進一步提出了置疑。這種置疑的意味,與大聖夢的“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相通的,與蝴蝶夢的“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也是相通的,它指向“大覺”,卻又對最終的覺悟充滿懷疑。

外篇的《天運》再一次在迷夢與覺悟的意義上使用了夢覺。這一次,孔子成為莊子的批評對象,被認為執迷不悟,所以夢迷的意義格外彰顯,而覺悟則隱沒了。這也是一段對話,是顏回問師金如何評價孔子的行為,師金對顏回說的一段話。師金說:

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遊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③]

師金用祭神的芻狗為喻,說孔子信奉的先王之道不過是已經用過的芻狗。芻狗在使用之前,被放在精緻的筐箱中,覆蓋著繡巾,巫師齋戒沐浴之後,小心翼翼地取出,敬奉給神。然而芻狗在用過之後,就被拋棄路邊,可能被路人隨意踐踏,也可能被當作柴火燒掉。這時還想拿它裝進筐箱,蓋上繡巾,倚靠著它做芻狗祭神的美夢,“彼不得夢,必且數眯焉”,這樣的夢是做不成的。師金說,孔子希望恢復先王之道,就是在做這樣的夢,他所遭遇的伐樹斷炊的困境,就是因此迷惑而必然導致的結果。這裏,我們不分析師金對孔子的批評是否正確,而只是指出,師金認為孔子追隨先王之道是迷惑,用的就是“夢”的隱喻。

生理的夢和覺在《莊子》裏已經成為一對重要的隱喻,喻指迷惑和覺悟,這是《莊子》說夢的基調,這個基調在《莊子》一說夢就定下了,這是這一節的結論。

以夢覺喻指迷悟是《莊子》說夢的重要方面,但是,並非《莊子》說夢的處處,都直接以夢覺為迷悟,在隱喻的功能上使用夢和覺。整部《莊子》有十一處說到夢,而直接用夢覺喻指迷悟的只有上述四處。也就是說,夢在《莊子》中還有其他功能,這一節要討論的是,莊子如何以夢境作為表達思想的手段。

在《莊子》中,發揮這種功能最典型的夢,是社樹夢和骷髏夢。社樹夢見於《人間世》,說的是一位姓石的匠人帶著徒弟前往齊國,在一個叫曲轅的地方見到一棵被奉為土地神的櫟樹,徒弟們被櫟樹的高大繁茂所吸引,和眾人一樣久久地駐足觀看,石匠人卻一眼不看,一步不停,原因是這棵外表高大的櫟樹是一棵不成材的“散木”,對於匠人的製作毫無用處。晚上,櫟社樹托夢石匠人,就有用無用申說了一番道理,聲稱自己“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社樹的意思是,如果自己是一棵有用的“文木”,早就被砍伐,被肢解,根本不可能成長為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最後,社樹譏諷石匠人是“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④] 而石匠人在醒來後卻完全理解了社樹。

這個夢,顯然是一個寓言,莊子通過這個寓言,討論了什麼是用的問題。我們知道,有用無用是《莊子》的一個重要主題,在《逍遙遊》的篇末,莊子和惠施就圍繞大樹和大葫蘆究竟有何用處,討論了有用無用的問題。惠施以能夠實現功利目標為有用,莊子卻在超越了功利目標的自在境界裏展示大用,因此,在惠施眼裏不能做水瓢的大葫蘆,在莊子眼裏能夠助人漂游江海,在惠施眼裏不成材料的大樗,在莊子眼裏能夠樹立在無何有之鄉,讓懂得逍遙的人自在地寢臥其下,享受生命的愉悅。社樹夢又一次展開了什麼是用的話題,而社樹在夢中扮演了教育者,把石匠人從功利的惠施變成了超越的莊子。

同社樹夢一樣,骷髏夢也不是真正的夢境,而是一個寓言,莊子借助這個夢,討論了生死的問題。這個見載於《至樂》篇的夢說,莊子在荒野看到一個骷髏,拿馬捶敲著骷髏問它是如何死的,是過度享受而死呢?還是有亡國之禍被殺?或者因為行為不端,愧對家人而死?或者因為凍餒而死?也可能沒有什麼緣故,僅僅因為年老而死?莊子問了這些問題,拉過骷髏做枕頭睡了。夜裏,骷髏托夢莊子,說他的問話所涉及的,都是活人才會有的遭遇,在死亡的世界,這些麻煩是不存在的。骷髏告訴莊子說,死亡的世界是一個自在的世界,沒有君臣關係帶來的社會約束,也沒有時光流逝帶來的自然約束,這樣的自在,實在是最大的快樂。莊子不信,表示願意幫助骷髏重返人世,骷髏拒絕了,它皺著眉頭說:“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⑤]

骷髏夢討論的生死問題,也是反復出現在《莊子》中的話題,《大宗師》所載子來將死和子桑戶死的故事涉及到了這個話題,《至樂》所載莊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故事也涉及到這個問題,《列禦寇》以莊子之死終篇,談的還是生死問題。生死問題是莊子最關心的問題,這個問題的核心,其實是追問生命的意義。總的說來,莊子對生死表現出一種豁達的態度,這其實也是一種豁達的人生態度,骷髏夢透露的,也是這種態度。所以這個夢,其實是莊子討論生死問題的一個載體。

除了這兩個有名的夢,可以讀為寓言的夢,還有《列禦寇》的儒者夢。這個夢說,儒墨是兄弟,儒名緩,墨名翟,在儒墨的爭執中,他們的父親幫助墨翟,儒緩憤而自殺,後來儒緩托夢父親,發洩怨氣。[⑥] 儒墨是兄弟的寓言大有深意,它表達了莊子對儒墨思想的理解。我們知道,儒墨之爭是戰國時代百家爭鳴中的一個突出現象,莊子卻能夠透過儒墨的激烈爭執,看出他們的思想系統其實是一套,因此用寓言的方式稱他們是同一個父親的兄弟。我們這裏關心的是《莊子》的夢,儒墨關係的問題也就點到為止。就夢而言,儒者夢只是一個附綴,對於儒墨為兄弟的寓言並不重要,對於理解《莊子》的夢,也不重要。

除了以夢覺喻指迷悟和以夢作為表達思想的寓言,《莊子》裏還有舊夢的記錄。所謂記錄舊夢,是指別人的夢被《莊子》記載了,這樣的夢在《莊子》中有兩個,一個是文王夢,一個是神龜夢。

文王夢見載於《田子方》篇,我們先看這個夢的記載:

文王觀於臧,見一丈夫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

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黒色而髯,乗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而政於臧丈人,庶幾乎民有瘳乎!’”諸大夫蹵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卜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他,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⑦]

文王想任用姜太公,擔心大臣反對,於是假稱父親季歷托夢,令他委政姜太公,以這種方式,文王讓姜太公順利參政。據此來看,文王夢與其說記錄了文王的一個夢,不如說記錄了文王的一次政治運作。這一點一定要特別指出。因為,如果文王真正做了這個夢,那麼,這個夢就是典型的“占夢”樣式。下面分析《左傳》的夢我們會看到,《左傳》時代的夢都是“占夢”樣式的,“占夢”樣式的夢首先是真有其夢,其次,這個夢被認為大有意味,夢境的意味就是神意的啟示,而“占夢”不過是把隱含在夢中的“神意”呈現出來,用於指導未來的生活。可是在《莊子》的記載下,文王並沒有真正做這個夢,而是假託有這個夢,因此接下來的“占夢”,就變成了政治運作的手段,而不是真正的探求神意。《莊子》記載的文王夢是假託,說明在莊子的時代,“占夢”已經衰落了,於是夢也可以成為政治運作的一種手段。然而在文王夢裏,文王的假託又是成功的,大臣們接受了夢的指令,使文王授政姜太公的計謀得以實現,這又說明“占夢”的觀念仍然在支配人們的理解,雖然這種理解方式已經不是解夢的唯一方式了。

宋元君的神龜夢也涉及到了“占夢”,而它的義涵同樣超出了占夢,指向了覺悟。下面先看這個夢: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窺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得予。”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會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鑚而無遺筴。

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鑚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⑧]

神龜托夢原本是為了求救,最後卻被宋元君刳腸取殼,終於喪命。如果在這個夢之後沒有借孔子之口說出的一段評論,宋元君的神龜夢就單純是一個舊夢的記錄,但是借孔子之口說出的評論使這個夢所表達的意思超出了夢之外。孔子說,神龜能見夢於元君,卻不能逃避漁人之網;它的殼能七十二次用於鑚卜而皆得靈驗,卻不能逃避刳腸取殼的死難,孔子的結論是:“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由於孔子的評語,宋元君的神龜夢不再單純,而成為莊子追問何為真知的依託了。果然,在這個舊夢之後,就有一段關於“知”的論說,討論如何“去小知而大知明”,在神龜夢的語境下,就是要超越神龜托夢的“知”和占卜的“知”,去獲得如何保存自己生命的“大知”,享受生命的愉悅。借孔子之口說出的評論使這個舊夢看起來也像是一個寓言了。因此,神龜夢在形式上是一個舊夢,而它的實際功能,卻是寓言,是莊子表達思想的方式。

以上討論了《莊子》的夢,當然,如果要補足十一處的數字,還應該提到《莊子》有兩次以無夢安睡為精神寧靜的表徵:一處見《大宗師》,言“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⑨] 一處見《刻意》,言:“聖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⑩] 這兩處說到夢,都不涉及具體的夢境,也沒有以夢為寓言,而是以有夢為心神不寧,以無夢為精神安寧。這裏的夢和覺,隱隱然具有迷惑與覺悟的含義。

清理了《莊子》的十一處說夢之後,我們可以獲得這樣幾個認識,一、夢和覺在《莊子》中的主要含義,是隱喻精神上的迷惑與覺悟;二、夢境是莊子表達思想的一種方式,其功能大致相當於寓言;三、《莊子》的夢已經基本脫離了“占夢”傳統,即使它有時候也說到占夢,但其意義已經不再是占夢,而是借占夢來表達思想。

我們把話題收縮到夢覺在《莊子》中的隱喻功能。清理《莊子》的夢能夠顯明,以夢覺喻指迷覺是《莊子》說夢最重要的特點,但是,清理《莊子》的說夢並不能證明,以夢覺喻指迷悟的說夢方式是《莊子》開展出來的,是先前還不具有的一種新的說夢方式。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還需要清理《莊子》之前關於夢的文獻,以此說明此前的夢,還籠罩在“占夢”的氛圍之下,還不具有以夢覺說迷悟的隱喻功能。

《左傳》記載了很多夢,可以作為“占夢”傳統的代表性文獻。清理《左傳》中記載的夢可以看到,《左傳》的夢基本是“占夢”式的。之所以說“基本”,是因為還有個別解釋性質的夢,這種夢是對先前發生的事件進行解釋,而不是像占夢那樣,是對未來進行神秘預示。當然在很多情況下,夢境的這兩個方面是聯繫著的,只有個別夢不具有占夢的性質,只具有解釋的功能。這種夢的典型例子,就是結草夢。

結草夢已經成為“銜環結草”成語的構成部分,為大家所熟知。它說的是,晉國的魏顆在與秦人作戰時,抓獲了秦國名將杜回,因為有一個老人結草絆倒了杜回的馬。晚上,結草老人托夢魏顆,稱自己是報答魏顆。原來,當年魏顆的父親病時曾經囑咐魏顆,他死之後嫁掉他的妾婦,到病重時,卻又說讓她們陪葬。魏顆的父親死後,魏顆沒有讓妾婦陪葬,而是把她們嫁出去了。他的理由是,嫁走妾婦是他父親在清醒狀態下的決定,而病重神昏,所以他“從其治”。結草老人的女兒就是被嫁妾婦之一,所以老人結草,報答魏顆。這個夢只是對先前發生的事情(結草)進行解釋,本身是清楚的,並不預示未來,所以用不著“占”。這是《左傳》中比較純粹的一個解釋性質的夢,雖然也具有神秘色彩,但是不具有占夢的意味。[11]

但是《左傳》的大多數夢,都是“占夢”。這裏不可能悉數列舉《左傳》的全部夢,逐個進行分析,我們只舉例說明。成公十年的“晉侯夢大厲”是一個雜的夢,我們著重分析一下這個夢。先看一看這個夢的記載:

晉侯夢大厲被髮及地,搏膺而踴曰:“殺余孫不義,余得請於帝矣。”壞大門及寢門而入。公懼,入於室,又壞戸。公覺,召桑田巫。巫言如夢。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

公疾病,求醫於秦,秦伯使醫緩為之。未至,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公曰:“良醫也。”厚為之禮而歸之。

 六月丙午,晉侯欲麥,使甸人獻麥,饋人為之,召桑田巫,示而殺之。將食,張如廁,陷而卒。

小臣有晨夢負公以登天,及日中,負晉侯出諸廁,遂以為殉。[12]

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由三個夢組成。先是晉侯夢見厲鬼找他算帳,求問桑田巫,桑田巫的解釋是,這預示晉侯的死亡,晉侯已經沒有機會吃到新年的糧食了。隨後,晉侯在夢中獲知他的疾病潛藏到了膏肓之間,已經不能醫治,秦國的良醫來到之後,說出的病狀與晉侯之夢完全吻合。到新麥下場的時候,晉侯用新麥為食,因為桑田巫預言過晉侯吃不到新糧,而新麥已經擺在晉侯面前了,這似乎意味著桑田巫占夢的失敗,於是,晉侯給桑田巫看了新糧之後,把他殺死了。但是,就在晉侯品嘗新糧之前去上廁所的時候,他掉進茅坑,死了,終於如桑田巫占夢所預示的,他沒有吃上新糧。

晉侯之死的原因在這裏有點含糊,因為這個故事說到了厲鬼的追索和晉侯的生病,還有掉進茅坑,那麼,晉侯最終喪命於茅坑,是厲鬼追索的結果?還是因為病重了,因而失足?或者僅僅是一個意外?這裏並沒有交代清楚。但是有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這就是桑田巫占出晉侯之夢意味著他的速死,他吃不到新糧了,這個結果是完全實現了的。新糧已經擺在晉侯的面前,但是他吃不上,他在飯前的如廁中掉進茅坑死了,因為他的死亡已經在夢境中被預示了,並且已經被桑田巫“占”出來了。

小臣的陪葬也是夢中預示了的,小臣夢見背負晉侯上天,他說出了這個夢,果然,晉侯掉進茅坑,他把晉侯背負出來,最終殉了葬。夢境暗示的小臣之死,最終也實現了。

這就是占夢的基本特徵:夢境被認為大有意味,這個意味是神示,占夢是把神意揭示出來,最後,夢境的內容成為後來的真實。

從《左傳》所載的夢來看,《左傳》時代對夢的理解,基本是在“占夢”的框架下,所以《左傳》記載的夢,通常都伴隨著醒後的占夢活動,也都有夢境後來參與現實而終於成為現實的結局。

除了《左傳》,《莊子》之前的其他文獻關於夢的內容並不是太多,根據筆者掌握的材料,這些有關夢的內容也基本不出占夢的範圍。據清理,《老子》裏沒有“夢”字,孟子裏也沒有“夢”字,《論語》裏只有一條材料言及夢,那是孔子對自己長久夢不到周公的感慨:“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述而》) 這裏已經看不到夢的太多迷信色彩,但是,孔子要在夢中領會周公的精神,還是使孔子的夢處於領受神示的樣態之下,也就是處於占夢的樣態之下。

《墨子》中“夢”字出現五次,兩次是地名雲夢,餘下三處,兩處是定義,曰:“夢,臥而以為然也。”[13] “臥。夢。”[14] 真正與夢境有關的,只有一處,說的是武王夢見三神:

武王踐功,夢見三神曰:“予既沈漬殷紂於酒徳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克殷。[15]

《墨子》裏唯一的這個夢,也不脫占夢痕跡,武王夢見神助,隨後的進攻果然得到了克殷的結果。這裏雖然沒有占夢的情節,但是武王克殷而取勝,在他的夢中已經被預示了。

《晏子春秋》記載了齊景公的三個夢,這三個夢,也都伴隨著占夢的活動,都具有夢境影響未來的效果。第一個夢與齊景公伐宋有關,齊景公伐宋路過泰山,“夢見二丈夫立而怒,其怒甚盛”,景公因此被嚇醒了。找來占夢者,占夢者的解釋是,景公路過泰山,卻沒有祭祀山神,泰山之神發怒了,只要景公祭祀山神,就可以平息夢中二丈夫的怒氣。但是晏子卻說,在景公夢中發怒的不是泰山山神,而是宋國的先祖商湯和伊尹,他們的怒氣,針對著齊景公對宋國開戰的行為,如果要平息他們的怒氣,就必須停止對宋的戰爭。晏子借這個夢勸阻景公,中止了伐宋的戰爭。[16]

第二個夢是,景公在梧丘打獵時,夢見五個男子朝著他的行帳稱說自己無罪。景公詢問晏子,才知道他的祖父靈公當年殺了五個無意中妨礙打獵的人,砍下他們的頭,就埋在他營帳的附近。景公命令重新安葬了五個頭骨。百姓不知其故,稱頌景公善待死者,由此相信他對於百姓一定更有愛惜之心。這個故事的結尾說:“故曰,君子之為善易矣。”[17] 雖然落腳在道德勸勉的立場上,但是,景公的行為由夢而來,可見還是夢在影響行為。這個夢與結草夢有點類似,更多是解釋過去而不是預示未來,是五男子托夢景公,對過去的冤枉進行辯解。當然他們也獲得了重新安葬的結局,這一點則表現出夢境對未來行為的影響。

第三個夢是,景公患病,臥床十多天,“夜夢與二日鬥,不勝”,詢問晏子,晏子讓他喚占夢者來解釋,同時,晏子又教給占夢者一套解釋,說景公患病,病屬於陰,二日屬陽,一陰不勝二陽,說明景公的病將要被二陽克制,因此這個夢的意思是景公的病就要好了。過了三天,景公的病果然好了。[18] 晏子借占夢者之嘴說出的解釋具有精神暗示的意義,但是,如果沒有對夢境的迷信,暗示也是不起作用的。景公必須深信他的夢大有意味,這個意味一定會在將來的某一天變成現實,而晏子的解釋給了他一個病體痊癒的未來,這個被預言的未來也果真成為了真實。

《晏子春秋》的三個夢,已經透露出對夢的理性利用,晏子借用景公之夢,或者勸止對宋的戰爭,或者勸行懷柔百姓之善舉,或者鼓勵景公戰勝疾病,總之,借夢境對景公的行為進行引導。但是,晏子的做法並沒有離開“占夢”,還是在占夢的基礎上對之進行理性的利用。

理性的利用夢,這個意味在《戰國策》裏更明顯了。《戰國策》雖然多夢字,但多用於地名,雲夢是也。只有卷二十記載了一個夢:

衛靈公近雍疽、彌子瑕,二人者專君之勢以蔽左右。復塗偵謂君曰:“昔日臣夢見君。”君曰:“子何夢?”曰:“夢見灶君。”君忿然作色曰:“吾聞夢見人君者,夢見日。今子曰夢見灶君而言君也,有說則可,無說則死。”對曰:“日並燭天下者也,一物不能蔽也。若灶則不然,前之人煬,則後之人無從見也。今臣疑人之有煬於君者也,是以夢見灶君。”君曰:“善。”於是因廢雍疽、彌子瑕而立司空狗。[19]

這個夢,與其說是一個夢,不如說是一種勸諫的方法,復塗偵要勸衛靈公脫離寵臣的障蔽,故意說自己夢見的灶君是靈公,而通常是以太陽來比喻君王,復塗偵用這種激將的方式引起話題,達到了自己的勸諫目的。

清理《莊子》之前的典籍有關“夢”的內容,可以看到對於夢的理解有一個從迷信到理性利用的改變,像《莊子》那樣以夢作為表達思想或者表達意見的說夢方式已經出現,但是,像《莊子》那樣以生理的夢與覺來喻指精神上的迷惑和覺悟,卻沒有出現。至此我們可以說,《莊子·齊物論》一說夢就奠定的以夢覺為迷悟的說夢方式,是由《莊子》開啟的,是《莊子》以前不曾有過的。

《莊子》以夢覺喻指迷悟的說夢方式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由於迷惑和覺悟是指向人生的,因此,夢覺的喻指往往指向人生意義的覺解或困惑。就整部《莊子》的論述來看,莊子認為人生困惑的本質是執著於現時或現世,執著於功利,以為此時就是永久,此地就是全部,功利就是一切,這種現實而功利的態度往往把人困陷住了。而莊子動輒說“千歲”“萬世”,說大樹、大魚、大葫蘆、大鵬鳥等等,他的意圖,是要把現時放在無限綿延的時間流程中,把現世放在闊大無極的空間背景下,在超越此時此地的“大”之下,克服執著的固陋。從執著走向闊大,在莊子就是從迷夢走向覺悟。孔子說孟孫才“特覺”,而他和顏回都是“其夢未始覺者”,就是固陋與覺悟對舉的事例。因為有闊大的取向,現時或現世得以超越,而超越現時的態度,卻又模糊了現實的實在性,使經驗中實實在在的現實變得虛玄起來,和原本被認為虛玄的夢境難以區分了,莊子的蝴蝶夢就表達了夢覺難分的感覺,同時也對能否最終走出夢境表示出疑惑。這些特點,使《莊子》的說夢方式不僅衍生出“人生如夢”之類的熟語,同時也催生出黃粱夢、南柯夢這樣的虛擬夢境的故事。

黃粱夢又稱《枕中記》,是唐代沈既濟的作品,我們先看看這個故事:

開元中,道老呂公經邯鄲,道上邸舍中,有一少年盧生,同止於邸。主人方蒸黃粱,共待其熟。盧不覺長歎,公問之,具言生世困厄。公取囊中枕以授盧,曰:“枕此當榮,遇如願。”生俯首,但覺身入枕穴中,遂至其家。未幾登歷台閣,出入將相,五六十年,子孫皆列顯仕,榮盛無比。上疏云:“臣年逾八十,位歷三台,空負深恩,永辭聖代。”其卒夕。盧生欠伸而寤,呂翁在旁,黃粱尚未熟。生謝曰:“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再拜而去。[20]

少年盧生的一生榮盛,不過是一枕黃粱。夢中的真實經歷,醒來後成為虛幻,夢中的漫長人生,醒來後不過黃粱未熟。相對於人真實的一生,一枕黃粱是極其短暫的,然而相對於莊子的“千歲”“萬世”,人的一生不也是極其短暫的嗎?盧生在夢中度過了一生,當他從一枕黃粱的夢中醒來,他也就從對現實、現世的執著中解脫出來了,於是,他在夢前長歎生世困厄,夢後卻感謝呂公熄滅了他追求富貴的欲望,而沒有了追求的欲望,生世的困厄也就消解了。這裏的時間感,夢幻感,覺悟到夢幻不實以後的超越感、解脫感,確實繼承了《莊子》說夢的意味。

如果說黃粱夢主要在時間的久暫上說夢覺,那麼,南柯夢就是在空間的大小上說夢覺。南柯夢又稱《南柯太守傳》,是唐代李公佐的作品,我們還是先看這個故事:

淳於棼,家廣陵,宅南有古槐。生豪飲其下,因醉致疾,二友扶生歸,臥東廡。

夢二紫衣使者曰:“槐安國王奉邀。”生隨二使上車,指古槐,入一穴中。大城朱門題曰“大槐安國”。有一騎傳呼曰“駙馬逺降”,引生升廣殿,見一人衣素練,服簮珠華冠,令生拜王。曰:“前奉至尊命,許令女瑤芳奉事君子。”有仙姬數十奏樂,執燭引導,金翠步障,玲瓏不斷。至一門,號修儀宮,一女號金枝公主,儼若神仙,交歡成禮,情義日洽。王曰:“吾南柯郡政事不理,屈卿為守。”勅有司出金玉錦繡,僕妾車馬,施彩廣衢,餞公主行,夫人戒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為婦之道,貴在柔順,爾善事之。”生累日達郡,有官吏僧道音樂來迓。下車,省風俗,察疾苦,郡中大理,凡二十載。百姓立生祠,王賜爵錫地,位居台輔,生五男二女,榮盛莫比。公主遇疾而殂,生請護喪赴國,王與夫人素服,慟哭於郊。備儀仗羽葆鼔吹,葬公主於盤龍岡。生以貴戚,威福日盛。有人上表,云:“玄象謫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壊,事在蕭牆。”時議以生僣侈之應。王因命生曰:“卿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復命二使者送出一穴。

遂寤,見家僮擁生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西垣,餘照東牖。因與二客尋訪,見下穴洞然照朗,可容一榻,上有土環為城郭台殿之狀,有蟻數斛,二大蟻素翼朱冠,乃槐安國王。又窮一穴,直上南枝,羣蟻聚處其中,即南柯郡也。又一穴盤屈若龍蛇狀,有小墳髙尺餘,即盤龍岡也。

生追想感歎,悉遣埋藏。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羣蟻,奠知所之。所云“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也。[21]

淳于棼夢中的槐安國,不過是他家門口的一棵大槐樹,他擔任郡守的南柯郡,不過是槐樹南枝下的一個蟻穴,其他如修儀宮、盤龍崗,也無非是穴中小處,然而在夢中,淳於棼一生的悲喜榮辱,就發生在槐安國,就發生在南柯郡,他在修儀宮享受了婚配公主的洞房花燭夜,又在盤龍崗經歷了愛妻的葬禮,在南柯郡受到百姓的愛戴,又在朝廷受到時議的指責。等他醒來,那個夢中的大世界驟然顯出了它實際的小:槐樹和樹下的蟻穴。而且,這個在夢中充當南柯郡的蟻穴又是那樣的不堪一擊,一場風雨,便消失了。這些描寫都具有隱喻的韻味:人的一生似乎是人的全部,但是在更大的背景下,它卻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並且,人的生命和生活如同南柯夢中的蟻群,是脆弱的,不耐摧折的。司馬遷曾經感歎人的生命“如白馬過隙”,“與螻蟻何以異”,南柯夢讓夢者在蟻穴中展開自己的生活,這裏寄託的生命感,與司馬遷的感慨是相通的,與《莊子》的生命感也是相通的。

黃粱夢和南柯夢是很有名的,在這兩個故事出現之後,許多詩歌採用來表達生命的夢幻感。然而黃粱夢和南柯夢的夢覺對比以及夢中的沉迷和醒來的覺悟,還有夢者通過生理的夢覺而獲得人生的感悟,這種說夢的方式,顯然來自《莊子》。其他著名的夢,例如《紅樓夢》,也可見莊子的明顯影響。


[①]  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版,第103~104頁。
[②]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75頁。
[③]  同上,第512頁。
[④] 社樹夢和引文見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70~174頁。
[⑤] 骷髏夢和引文見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17~619頁。
[⑥] 儒者夢見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042頁。
[⑦]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20~722頁。
[⑧]  同上,第933~934頁。
[⑨]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28頁。
[⑩]  同上,第539頁。
[11]  結草夢見《春秋三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版,第282頁。
[12] 《春秋三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版,第311頁。
[13] 《墨子間詁》卷十,《經上第四十》。《諸子集成》(四)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版,第193頁。
[14] 《墨子間詁》卷十,《經說上第四十二》,第205頁。
[15] 《墨子間詁》卷五,《非攻第十九》,第95頁。
[16] 《晏子春秋校注》卷六,《諫上第一》。《諸子集成》(四)中華書局1954年第1版,第30~31頁。
[17] 《晏子春秋校注》卷六,《雜下第六》,第152~153頁。
[18] 《晏子春秋校注》卷六,《雜下第六》,第155~156頁。
[19] 《戰國策》卷二十,《趙三·衛靈公近雍疽章》。繆文遠:《戰國策新校注》,巴蜀書社1998年第3版,第625頁。
[20]  曾慥編《異聞集》,《文淵閣四庫全書·類説》卷二十八。
[21]同上

返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