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鏡源流 參驗求誠——鄭傑文《中國墨學通史》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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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9月17日

楊朝明(曲阜師範大學孔子文化學院)

談中國傳統文化,不能不說到墨家。儒、墨、道、法學說各有不同,卻都深深影響了戰國以後兩千多年的中國社會。諸家形成之時,墨家號為“顯學”,然至漢代,墨學竟然歸於“中絕”,這令後世不少學者歎息不已。然而,細究其實,那時的墨學流行乃為人們“視墨同儒”的學術觀念所掩,“墨學中絕”只是假像。不僅如此,即使在西漢以後各代,墨學流傳與研究仍然不絕如縷,並與中國文化的許多事項都有重要關聯。近代西學傳入中國之後,墨學研究“大興”,出現了大批的學術成果,依賴新的研究方法,墨學研究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我們讀鄭傑文先生的《中國墨學通史》(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便會得到墨學研究歷史的這一清晰線索。

作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的優秀結項成果,鄭傑文先生的《中國墨學通史》的確名副其實。傑文先生對古典文獻、對中國古代歷史文化尤其齊魯文化進行了長期的研究,成果豐碩,富於見解,廣為學人所知。他對中國墨學也進行了系統的前期研究,不僅有一系列學術論文發表,而且從他著作的介紹中我們知道,清華大學在全國招標的項目中,他的《20世紀墨學研究史》脫穎而出,通過了由許多著名學者組成的學術委員會的評審。在完成這一專案的基礎上,他又申請承擔了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墨學史研究”,他的結項成果受到同行評審專家的一致好評。但他並不滿足於此,他又用一年多的時間對結項成果進行修改,不僅增寫了部分篇章的內容,還補充了大量的參考資料,包括日本學人的研究論著目錄。可見,他的這一長達86萬字的巨著,不僅有他自己深厚的學養為基礎,而且體現了他學術研究精益求精的不懈追求。

傑文先生的“墨學史研究”屬於學術史研究的範疇。我們看到,該課題對於墨學形成史、墨學流傳史、墨學研究史的概說,注意將“學案式”和“通論式”研究方法有機結合,不僅注重個案分析與研究,更注意了其間的區別與比較,力求結合各自的歷史時代,探索墨學發展和流傳的內在規律。這是一部系統的墨學發展演變史的研究專著。

作為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流派,墨學有其自身發展演變的特點和規律,因此,在時代學術空前發展的今天,學術界應當有對墨學盛衰和後人研究進行系統研究的論作。然而,兩千多年來,雖有學者研究墨子、探索墨學,但從學術史的角度進行全面而貫通研究者,至今尚無專著問世。傑文先生從細緻爬梳和整理原始資料、分析研究這些資料入手,進而勾畫墨學形成史,研究墨學流傳史。《中國墨學通史》研究了墨子其人、《墨子》其書,也探討了墨家學派從產生、形成到發展、流變的整個過程,進而對墨學在兩千多年的傳播、影響以及歷代的流傳與研究進行了系統探討,最後對近百年來的《墨子》整理與墨學研究系統總結,可謂提綱攜領,條貫融通。

《中國墨學通史》對於墨學源流的梳理建立在獨立深入探索的基礎之上,提出了許多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新見解。例如,該書提出的《史記》所載墨子傳記24字為殘篇的看法,《墨子》抄本、刻本流傳中存在“三系統說”等,都是十分富有啟發意義的新看法。該書還提出了不少新的理論觀點,在墨學創立、墨家學團、墨家後學、儒墨關係以及墨學與道家、佛學、明清實學、西學關係等方面都作出了系統的描述、分析和概括。該成果的最大特色是廣泛吸收學界既有研究成果,按照歷史發展的線索,對歷代典籍的引《墨》論《墨》及對墨學的評說,對歷代學者關於《墨子》的整理與研究成果,都逐一進行論述,這是本書的主要建樹,也為墨學的進一步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

除了考察墨學源流,並清晰描述墨學研究與傳播的歷程,本書值得稱道的更在於其綜合“參驗”、實事求是的探索與求真精神,這是本書具有重要價值的又一方面。在該書的許多學術創建中,最具代表性,也令人擊節讚賞的,應屬本書對“梅賾偽造古文《尚書》”說的質疑。

自宋代以來,疑古思潮興起,宋代經學重義理,好創獲,重發揮,喜新說,人們闡釋與發展儒學的內在價值,更高揚主體意識和理性精神,從而表現出了一種懷疑精神。人們既“宗經”又“重道”,從“衛道”與探索儒家“道統”的需要出發,重視對經典中蘊含的“聖人之道”的發掘和闡發。與之同時,學者們還主張“以心明經”,在“典冊”之外去尋求“聖人之心”,由此,他們不僅懷疑與批評漢唐傳注,也懷疑與考辨傳世經典。到了清代,學者們往往貶斥宋學,但對宋人的考據成果、疑古辨偽收穫,也往往能加以吸取。對於古文《尚書》的研究是這一方面的典型代表。宋代以來,對於梅賾所獻的古文《尚書》不斷有人懷疑。先是吳棫、朱熹,後是吳澄、梅鷟,到了清代,更有閻若璩、惠棟、孫星衍、崔述等眾多學者進行考辨。特別是閻若璩,他著《古文尚書疏證》一書,列舉128條,力證古文為偽。自此,古文《尚書》為偽作的觀點一度成為學術界的定論。上個世紀的極度疑古之風,更是加強了人們的這種認識。

然而,在古文《尚書》真偽問題的認識上,閻若璩的所謂“成就”已經被學者們發現有重大紕漏,甚至就是確鑿的錯誤。近年來,學術界在反思疑古之失的時候,許多學者開始關注古文《尚書》的真偽問題,不少學者已經取得了很好的成就。如有學者鑒於閻若璩在“疑古派”學術傳統中的極重要位置,鑒於孔傳古文《尚書》在歷來“證偽”物件中又是最重要的儒家經典,閻氏《尚書古文疏證》被認定是最成功的“證偽案例”,不能不撰述四萬五千餘字、六萬餘字的巨集文進行系統深入研究。有學者指出了古文《尚書》成書的真相,認為它是經孔安國補綴過的。通過孔安國《尚書序》可以看出古文《尚書》的實際形成過程,因為孔安國《尚書序》和盤托出了《古文尚書》的文字是在參考了伏生之書後才確定的,並挑明《古文尚書》本是從一堆殘斷簡中整理出來的,並有相當數量無法辨識的殘簡存在。這種作法和普通作偽者的心理完全不符。(離揚:《〈尚書〉輯佚辯證》)有學者明確指出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的“科學方法”絕不科學,毛奇齡“旁搜曲引,吹毛索瘢,鍛煉成獄”是對閻氏方法的準確描述,胡適“寧可疑而錯,不可信而錯”則是閻氏方法的“昇華”,是侫人學術“有罪推定”原則的進一步發展。(張岩:《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偽證考》)作為“對清代考據學存在多大問題的一次檢驗”,我們認為,對中國古典學研究必深入如此,才有可能正確認識二十世紀以來的學術發展,正確評價疑古思潮及“走出疑古”等的學術理念。從這樣的意義上說,對古文《尚書》真偽問題的認識,其實也是對今日學者能否準確認識中國學術發展脈絡,能否科學把握學術動向的一種檢驗。

鄭傑文先生能夠就《墨子》引《尚書》的40則文字深入細緻研究,通過與今文《尚書》、孔壁古文《尚書》、漢代新出“百兩《尚書》”、東晉梅賾古文《尚書》等《尚書》傳本的比較,認為墨家所傳《尚書》有獨立的選本系統。該書認為,梅賾古文《尚書》不但與《墨子》之《尚書》引文不同,而且與16種先秦文籍中的163則《尚書》引文也不同,“梅賾抄襲前世古籍中《尚書》引文而偽造古文《尚書》”的傳統觀點應重新研究。該書的這一觀點,顯示了該書的獨立思考以及客觀求真態度。

本書對於墨學的研究沒有孤立進行,沒有僅就墨學論墨學,而是注意到將墨家學術放在中國學術發展的大背景中進行考察,從而與中國歷史文化發展的階段性特徵進行比對,惟其如此,才使得本書的研究結論能夠更加堅實可靠。例如關於儒、墨關係方面,作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佔據舉足輕重地位的主流學說,墨學的發展必然與儒學有不可分割的密切關聯,因此,墨學研究如果離開了對儒學發展的觀照幾乎難以進行。事實上,不僅墨子曾經“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淮南子·要略》),而且自墨學興盛之始,“儒墨相與辯”(《莊子·列禦寇》)的歷程就開始了。作為“顯學”,墨學在漢代的“綜合學術”背景之下仍有重要的地位,學者往往以“兼儒墨”為其學術特徵,本書對於漢代的“視墨同儒”,對於唐宋以來的“儒墨為用”以及魏晉以致宋元間的“學術爭用”,都是將墨學與中國學術整體框架綜合在一起研究的結果。

《韓非子·顯學》認為孔子、墨子之後的學術分離,因為取舎相反不同,他們的後學都以“真孔墨”自居,後人已經難“定後世之學”;又說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似乎因為“堯舜不復生”就不能“定儒墨之誠”。按照這樣的邏輯,則先王不能據,堯舜不能定,對於歷史文化最好全部捨棄,顯然,這屬於歷史的不可知論,屬於歷史的虛無主義。很顯然,歷史的真實不能“無參驗而必之”,學術的探索不應因困難而逃避和退卻,更不能因歲月久遠而拋棄了之,不論“儒墨之誠”還是“後世之學”都應當細緻求證。傑文先生的《中國墨學通史》就是這樣一部參驗求“誠”的優秀著作。

誠然,墨學研究內容豐富,天地廣闊,還有許許多多可以開拓的空間,本書的研究給了我們以很好的啟發。例如,本書廣搜博采,啟示我們結合新近出土文獻進一步開展研究。1956年春天在河南信陽長台關戰國楚墓中發現了竹簡,不少學者認為其中的一些文字屬於《墨子》佚文,這對於認識《墨子》書的本來面貌、認識戰國中期楚國墨學的流傳,都是不可忽視的重要資料。又如,據研究,1978年印行的出土秦簡中,其文字有不少與《墨子》城守各篇(《備城門》以下諸篇)相似,有許多共同點。這對於研究戰國晚期墨學在秦國的流傳也有重要價值。本書對於儒、墨關係研究取得了重要成就,學者們還可更加深入地進行開掘。如《孔叢子·詰墨》篇所顯示的資訊就值得充分的留意,將其與《墨子·非儒》進行比較研究,可以更好地觀察儒、墨之爭的一些實質問題。《韓非子》將“墨離為三”與“儒分為八”對舉,對孔子以後儒家分化的研究也會對“別墨”之爭與墨家後學問題以有益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