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略》班《志》以為,諸子之學,始於王官。宗周傾覆,天子失官,九流十家,紛然並作,亦吾國學術之瑰奇者也。然自柱下以還,凡兩千五百餘年,余謂子學或浧而或厄者凡幾。
一浧於仲尼歿後:楊朱之貴己,墨翟之尚廉,浸浸然充塞天下,學者靡然從風矣。思孟學興,高言心性,孟軻之辟楊墨,非儒先仲尼之言並距之。始有魏文侯之廣坐,田(子方)段(干木)李(悝)吳(起),卜(商)左(丘明)公(羊高)穀(梁赤),學並流傳;後有齊稷下之學宮,刑名法術,堅白同異,說有根據。戰國從衡,別說蠭起,莊生列百家學,孫卿非十二子,洋洋乎百家之大興也。
祖龍創制,李斯建言,於《詩》、《書》、六國史記百家語,特欲禁絕。其所擬辦法,謂“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士習文法,以吏為師,是子學之一厄也。
炎漢方興,子學復尊,孝文之尚刑名,竇后之好黃老,諸子之學,稍橅其舊。而武安(田蚡)黜黃老刑名之言,董子舉儒術為獨尊,孝武用之,又見陵夷,是子學之二浧二厄也。
元成以降,稍見散亡,中壘(劉向)校書,因而得存。然兩京之學術,立博士者或十四或十九,諸子之作,不得與焉,中興之後,述作罔存,是子學之三浧三厄也。
魏晉陟降,士宗玄遠。輔嗣(王弼)群從,蒐仲宣(王粲)之舊藏;處度(張湛)祖孫,輯三家之存錄。下此暨趙宋之世,隋志所載,唐史所存,略能撮其指歸,條其篇目,崇文館之《總目》,晁公武之《讀書》,高似孫之《子略》,陳振孫之《解題》,例皆放此。其間傳疏著述,間有所作。若李唐之尊老氏,昧者以道德為兵書,援儒釋以解老。用覘形象之真,詎合玄妙之旨?舉業之興,士以通經弋第相高,諸子之學,欲楬其隱,欲闡其微,則闕然無聞矣。是子學之四浧四厄也。
迨明中葉以後,姚江(王守仁)學興,若楊用修(楊慎)、焦澹園(焦竑)、楊復所(楊起元)、方密之(方以智)輩,或援釋老以入制藝,或由莊列而究義理。心學既盛,子學亦張。有清右文,遠軼往代。鴻儒碩學,以崇古求是為尚。青主(傅山)之淵綜廣博,船山(王夫之)之清通簡要,諸子之學,承明升菴(楊慎)、弱侯(焦竑)之緒,遽爾大興,遂有校勘、有辨偽、有輯佚、有考訂、有閒詁(孫詒讓)、有雜誌(王念孫)、有平議(俞樾)、有集解(王先謙、先慎)。馬竹吾(國翰)之輯佚,百子之書,見諸載記者,蒐獵亡遺;盧召弓(文弨)之校訂,百子之學,形諸文字者,稽覈殆遍。余謂子學至清,乃校勘不足,復輯佚之,輯佚之不足,復辨偽之,辨偽之不足,復考其異文,條其源流,發其義蘊,翫其指歸。是子學之五浧也。
嗣是海事僨起,有以西學比附諸子者,或以格致論輸墨,以平等言兼愛;以孔學傚耶教,以《淮南》列電力。則若見貌遺人,以此儗彼,寔子學之五厄也。
近代學興,子學復張,錢賓四之《繫年》,嚴靈峰之《書目》,馮友蘭之史論,王叔岷之《斠證》,陳奇猷之注疏,于省吾之新證,或以其襟抱之淵雅、思維之深邃,或以其氣度之恢奇、視界之閎闊,汰蕪取精,去偽存真,播九流於西潮氾濫之際,振嗣響於舊學汩沒之時,其功亦偉矣。其他文章著作,何可勝舉?子學之揅究,厥由麤服亂頭,而精醇雅粹矣!
爾來山川有鼎彝之獻,陵谷發簡帛之藏。老聃、辛文之典,歷百劫得重光,孫武、孫臏之法,閱千祀而復出。是皆書傳所紀,文獻具存,而以此證彼,流傳改竄之跡,斑斑可稽。他有書傳存目,而文獻略存者,曰《鶡冠》、曰《尸佼》、曰《尉繚》,真偽醇疵,歷歷可考。又有書傳有作者之名,而文獻無存者,曰《容成》、曰《申徒》、曰《子羔》,庶可補史之闕文。復有並書傳亦無聞者,曰《五行》、曰《語叢》、曰《道原》、曰《日書》……(中略),餘如《春秋事語》、《縱橫家書》、《三郤》、《兩棠》之記,《子玉》、《叔伯》之文,洵古雅之別傳,殆層出而無盡。是子學之七浧八浧乎?
而況象胥語文,溝通世界;諸子百氏,周流寰宇。Graham、Knoblock之繹文,富贍可參;武內(義雄)、鈴木(由次郎)之揅究,精采時見,學問殆成天下之公器,不惟中土之絕學。昔海寧王靜安先生云: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復謂求事物之原因,定其理法,謂之科學;求事物變遷之跡,明其因果,謂之史學;出入二者,玩物適情,謂之文學。子學之法,莫外乎是。故為學之道,寧若蠶縛。以知識之無涯,何畛域之預設!學者生當斯世,誠曠古未有之會,能不發為文章,鋟諸棗梨,用章華夏文明之本,蹟人類思想之原!同志數人,以為四部之學,經史固為大邦,而子學亦非復附庸,宜自有其疆埸,遞其承傳,迺刱為此刊,俾懷鉛握槧之士,存問道解惑之區,是所望也。
《諸子學刊》編委會
200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