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化聲
胡適之博士,不僅文通萬國,並能學超三教。看他最初鼓吹打倒孔家店,被儒門子弟所攻;中間排擊佛教,不遺餘力,不料宿墨未乾,轉面投在袈裟底下,到處談禪說宗,可是費力不討好,受了人家幾多的揶揄。最近,又要整理《道藏》了,第一次的嘗試,就是一篇七八千字的《陶弘景真誥考》。
他那全篇,分作三段。第一段至第二段前半,都是些照例的考據,我們且不要管他。第二段的後半,卻有幾句很恭維的諛辭如左:
這是何等謹嚴的校勘記。
這樣詳細的記載材抖性質,使人不能不感覺編書的科學精神。
這都是最謹嚴的校勘方法。
我正在懷疑胡博士既然發心讀《道藏》,何苦把全幅精神,用在這些工作上面?入寶山而拾瓦礫,未免有點不值。誰知他又掉轉筆桿來了。
用這樣精密嚴謹的方法,來編一部記天神仙女降授的語言,這是最矛盾的現象。大傻子、大騙子、鬼話、存心欺作、做出一大套架子等等。
這樣的寫出一大堆,好似那王婆罵街的口吻。噫,忠實的研究學術家,原來如是。
我十二分敬仰胡博士顛倒的手段,我十二分佩服胡博士抑揚頓挫的筆墨,我十二分相信胡博士,不是那些大傻子、大騙子,鬼話,存心欺詐,做出一大套架子等等。但是胡博士既然不肯承認天神仙女等,爲什麼又肯損失那北京大學授課的時間,與消耗那講演的精力,卻來整理《道藏》與考校《真誥》呢?請問天下明眼人,這是不是矛盾的現象?
第三段的破題兒,有幾句如下:
《真誥》爲傳經而作,其著作動機,即有作欺性質,已述於上。今舉一組最無可疑的證據,使人更明白此書的編撰者,確是有意作僞。
《真誥》既爲傳經而作,爲什麼其動機即有欺詐的性質?這樣有創造性的白話文,我實在有點不懂。他既說今舉一組最無可疑的證據,我請與讀者諸君,同心注意來看他這一組最無可疑的證據。
《真誥》:
(1)方諸青童君告曰:視諸侯之位如過客,視金玉之寶如磚石,視紈綺如敝帛者,始可爲能向道耳。
(2)西城王君告曰:夫人離三惡道,得爲人難;既得爲人,去女爲男難也;既得爲男,六情四體完具難也;六情既具,得生中國難也;既處中國,值有道父母國君難也;既得值有道之君,生學道之家,有慈仁善心難也;善心既發,信道德長生者難也;既信道德長生,值太平壬辰之運難也。
(3)太上問道人曰:人命在幾日間?或對曰:在數日之問。太上曰:子未能爲道。或對曰:人命在飯食之間。太上曰:子去矣,未謂爲道。或對曰:在呼吸之間。太上曰:善哉!可謂爲道者矣。吾昔聞此言,今以告子,子善學道,庶可免此呼吸。
(4)紫元夫人告曰:天下有五難:貧窮惠施難也,豪富學道難也,制命不死難也,得見洞經難也,生值壬辰後聖世難也。
(5)方諸青童君曰:人之爲道,喻牛負重行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趣欲離泥以蘇息。道士視情慾,甚於泥中,直心念道,可免眾苦,亦得道矣。
(6)弟子雖去吾數千萬里,心存吾戒,必得道矣。研玉經寶書,必得仙也。處吾左右側者,意在邪行,終不得道也
(7)人之爲道,讀道經、行道事者,喻如食蜜,遍口皆甜,六腑皆美,而有餘味。能行如此者,得道矣。
(8)太上曰:道德無形,知之無益,要當守志行道,喻如磨鏡,垢去明存,既自見形,斷六情,守空淨,亦見道之真。
(9)紫微夫人告曰:爲道者,譬彼持火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獨存。學道存正,愚癡即滅,而正常存也。
(10)貪慾恚怒愚癡之毒,處人身中,不早以道除斯禍者,必有危殆。
《四十二章經》:
(1)佛言:吾視諸侯之位如過客,視金玉之寶如礫石,視紈素之好如敝帛。
(2)佛言:人離三惡道,得爲人難;既得爲人,去女即男難;既得爲男,六情完具難;六根已具,生中國難;既處中國,值本佛道難;既奉佛道,值有道之君難;既值有道之君,生菩薩家難;既生菩薩家,以心信三寶位佛世難。
(3)佛問諸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在數日間。佛言:子未能爲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在飯食間。佛言;子未能爲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呼吸之問。佛言:善哉!子可謂爲道者矣。
(4)佛言:天下有五難:貧窮佈施難、豪富學道難、制命不死難、得睹佛經難、生值佛世難。
(5)佛言:諸沙門行道,當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趣欲離泥以自蘇息。沙門觀情慾,甚於彼泥,直心念道,可免眾苦。
(6)佛言:弟子去吾數千里,意念吾戒必得道。在吾左側,意在邪,終不得道。
(7)佛言:人爲道,猶若食蜜,中邊皆甜。吾經亦爾,其義皆快,行者得道矣。
(8)佛言:道無形,知之無益,要當守志行。譬如磨鏡,垢去明存,即自見形。斷欲守空,即見道真。
(9)佛言:夫爲道者,譬如持炬火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猶在。學道見諦,愚癡都滅,得無不見。
(10)貪婬恚怒愚癡之毒,處在人身,不早以道除斯禍者,必有危殃。
《真誥》:(1)方諸青童君告曰:視諸侯之位如過客,視金玉之寶如磚石,視紈綺如敝帛者,始可爲能向道耳。
《四十二章經》:(1)佛言:吾視諸侯之位如過客,視金玉之寶如礫石,視紈素之好如敝帛。
《真誥》:(2)西城王君告曰:夫人離三惡道,得爲人難;既得爲人,去女爲男難也;既得爲男,六情四體完具難也;六情既具,得生中國難也;既處中國,值有道父母國君難也;既得值有道之君,生學道之家,有慈仁善心難也;善心既發,信道德長生者難也;既信道德長生,值太平壬辰之運難也。
《四十二章經》:(2)佛言:人離三惡道,得爲人難;既得爲人,去女即男難;既得爲男,六情完具難;六根已具,生中國難;既處中國,值本佛道難;既奉佛道,值有道之君難;既值有道之君,生菩薩家難;既生菩薩家,以心信三寶位佛世難。
《真誥》:(3)太上問道人曰:人命在幾日間?或對曰:在數日之問。太上曰:子未能爲道。或對曰:人命在飯食之間。太上曰:子去矣,未謂爲道。或對曰:在呼吸之間。太上曰:善哉!可謂爲道者矣。吾昔聞此言,今以告子,子善學道,庶可免此呼吸。
《四十二章經》:(3)佛問諸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在數日間。佛言:子未能爲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在飯食間。佛言;子未能爲道。復問一沙門:人命在幾間?對曰:呼吸之問。佛言:善哉!子可謂爲道者矣。
《真誥》:(4)紫元夫人告曰:天下有五難:貧窮惠施難也,豪富學道難也,制命不死難也,得見洞經難也,生值壬辰後聖世難也。
《四十二章經》:(4)佛言:天下有五難:貧窮佈施難、豪富學道難、制命不死難、得睹佛經難、生值佛世難。
《真誥》:(5)方諸青童君曰:人之爲道,喻牛負重行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趣欲離泥以蘇息。道士視情慾,甚於泥中,直心念道,可免眾苦,亦得道矣。
《四十二章經》:(5)佛言:諸沙門行道,當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趣欲離泥以自蘇息。沙門觀情慾,甚於彼泥,直心念道,可免眾苦。
《真誥》:(6)弟子雖去吾數千萬里,心存吾戒,必得道矣。研玉經寶書,必得仙也。處吾左右側者,意在邪行,終不得道也
《四十二章經》:(6)佛言:弟子去吾數千里,意念吾戒必得道。在吾左側,意在邪,終不得道。
《真誥》:(7)人之爲道,讀道經、行道事者,喻如食蜜,遍口皆甜,六腑皆美,而有餘味。能行如此者,得道矣。
《四十二章經》:(7)佛言:人爲道,猶若食蜜,中邊皆甜。吾經亦爾,其義皆快,行者得道矣。
《真誥》:(8)太上曰:道德無形,知之無益,要當守志行道,喻如磨鏡,垢去明存,既自見形,斷六情,守空淨,亦見道之真。
《四十二章經》:(8)佛言:道無形,知之無益,要當守志行。譬如磨鏡,垢去明存,即自見形。斷欲守空,即見道真。
《真誥》:(9)紫微夫人告曰:爲道者,譬彼持火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獨存。學道存正,愚癡即滅,而正常存也。
《四十二章經》:(9)佛言:夫爲道者,譬如持炬火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猶在。學道見諦,愚癡都滅,得無不見。
《真誥》:(10)貪慾恚怒愚癡之毒,處人身中,不早以道除斯禍者,必有危殆。
《四十二章經》:(10)貪婬恚怒愚癡之毒,處在人身,不早以道除斯禍者,必有危殃。
這一大組,兩相對照,各二十條。今爲便利起見,抄了一半,即胡博士所謂最無可疑的證據;亦即胡博士所謂經過一千四百年,沒有被人偵查出來的盜案。大傻子的我,看來看去,終究看不出這盜案所在,並且有時得到反證的論點。我很希望承審官少抑其尊嚴,把陳列一大組的盜贓,逐條加以說明:某種證明,某種證據,是規定某條贓物的原理,某條賊贓以某種條件而成立。如此,庶可使盜犯甘心認罪,免了要起上訴的麻煩,也可使參觀者得到一個深刻的認識。奈實驗主義的胡博士,思想有訓練的胡博士,總是輕描淡寫,或破口惡罵,始終不說出一個所以然的道理來,如何會使人更明白此書的編撰者,確是有意作僞呢?更以何種理由,判明這一大組,不是《四十二章經》抄襲《真誥》的靈文,而是《真誥》盜竊《四十二章經》的贓物呢?
我把胡博士七八千字的長篇佳作,翻來覆去,想尋出這判決書的主文,奈空費心力,不得要領。權且拈出幾條,以便討論。
胡博士云:“《真誥》全書,多是半通半不通的鬼話,很少可讀的部分。但其中第二篇的第二卷裏,忽然有十幾條很有趣味的文字,我讀了這十幾條,覺得文字怪順口,好像是我曾經念熟的,可是我一時想不起在那裏見過。後來重讀‘惡人害賢,猶仰天而唾’一條,忽然大悟這是全抄《四十二章經》的。”
這可算是胡博士由《真誥》聯想到《四十二章經》的動機,而非判斷《真誥》抄襲《四十二章經》的論證。《真誥》全書在博士以爲是半通半不通的鬼話,在別人或以爲是很可寶貴的靈文,在博士賞識那有趣味的十幾條,在別人或以爲是全部中無關重要而等於勸世文一類的作品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人有各人的主觀認識,本來不能強同,何況據之以判全書的真僞呢。且陶弘景編纂《真誥》的方法,是很可以嚇倒人,也是胡博士說的。爲什麼貴人健忘,忽然地又罵他很少可讀的部分呢?難道全部《真誥》,衹有這十幾條,是陶某人用嚇人的方法編纂出來的嗎?若謂曾經念熟的書,便是新書的粉本,這是先入爲主之見,用不著什麼忽然大悟。
又云:“陶弘景的母親郝氏,就是一個最虔誠的佛教弟子,他生於佛教的家庭,又是博學的人,受了《四十二章經》的引誘,所以一口氣偷了二十條”。
想編一部書,奈自己教下絕無祖遺的材料,要偷偷摸摸,向他教中拾唾餘,這又何苦呢?陶弘景既生於佛教的家庭,信教可以自由。適值佛法傳來未久,有多大的工作可做?他的天子朋友梁武帝,又酷信佛教,以他那樣博學的人,脫朝服掛神虎門,披上一件袈裟,或者抬出大居士的架子,請問哪個大膽的,敢在他左右哼出一聲?爲什麼轉一個大彎,去做那無廉恥的勾當呢?況《四十二章經》,是普遍流通的佛書,不是什麼抄本與秘集,一出盜案,不怕家庭中的佛教弟子告發嗎?不怕朝廷上的佛教大護法究辦嗎?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大傻子呢?
又云:“他有心要把一大堆鬼話,編成一部道教傳經始末的要典,所以特別誇炫他材料如何真實,方法如何謹嚴,這就是存心欺詐。他的博學高明,他的謹嚴的校訂方法,都使人不疑心他作僞,所以這二十條,居然經過一千四百年,沒有被人偵查出來。”
不錯,陶弘景的博學高名呢,謹嚴的校訂方法呢,能夠使胡博士都傾倒賞鑒起來,大約也算得個出色的人物。南北朝上下三四百年間,本來缺乏第一流的作家。以陶某的資格,去潛心著述,或編集遺書,未嘗不可升作者之庭,何必有心要把一大堆鬼話編成一部遭人唾罵的道書呢?當時並無什麼書局,什麼印書館,肯出幾塊洋錢,收買稿子,陶某犯不著東抄西寫,貶損自己現成的高名。依胡博士這樣深文周納,豈不是凡著書之材料真實者,方法謹嚴者,都要防他是存心欺詐?何以一千四百年衹有一個人生出這樣的疑心?
從文字方面,去尋胡博士對此案有力的論證,是絕對失望的。或者在他無文字的弦外餘音中,透露一點什麼消息!我記得胡博士常常喜用歷史的眼光,莫非他也是用這套花樣,來判《真誥》與《四十二章經》的盜贓嗎?試考證如下:
《四十二章經》:
(1)竺法蘭譯,漢永平間(東漢明帝):西曆第一世紀。
(2)支謙譯,吳黃武間(吳大帝):西曆第三世紀。
《真誥》的編纂者陶弘景:
(1)生於宋孝建三年(劉宗孝武帝):西曆四五六年。
(2)沒於梁武大同二年(梁武帝):西曆五三六年。
《四十二章經》的吳譯,比陶某先出二百多年,其漢譯比陶某先出四百年。我們的胡博士,把這個證據,打了埋伏,表面上弄些花槍,使人認識不清,這真是老辣的手段呢!
雖然,做騙子的也有點秘訣,名叫過龍。弄了這套玄虛,使失主縱然偵出騙子,卻尋不到贓物;尋到贓物,卻查不出騙子。胡博士既然認出《真誥》是盜贓,恐怕做騙子的陶弘景,向同事一推,自己不肯認罪。那末做法官的,衹有把嫌疑犯,一齊拘到,大審一場。
《真誥》,
敘述者:顧歡,死時約當西曆四百八十五年(南齊武帝)。
手書者:楊羲,死年不可考,所記眾真降授事,爲晉哀哀帝興寧三年,即西曆三六五年;
許謐,死於晉孝武寧康元年,即西曆三七三年;
許翽,死於太和五年,即西曆三七○年。
對了,顧歡與陶弘景同時,而年輩較高。楊許都是四世紀人,比陶更早一百數十年之多,比《四十二章經》晚出一百年或三百年。難道一百年或三百年以前的書,偷抄一百年或三百年以後的書嗎?這就是《真誥》盜竊《四十二章經》的鐵證吧?
雖然,《真誥》開宗明義有云:“《真誥》者,真人口授之誥也。”陶弘景非真人,嚴格言之,顧歡楊許輩,何曾掛得這個頭銜!這是十條或二十條之發言者,太上、青童君、西城王君、紫微夫人等的特別尊號呢!要判明這件案子,衹有請胡博士耐心的上天入地,提前考出這一班鬼頭鬼腦人們的鬼混甲子來。
本案至此,且把這一大組盜贓逐條逐件,與當代有心人一商榷之。請看究竟是誰盜抄了誰?
第一條:“諸侯”這個名詞,恐怕除《康熙字典》外,別國的大辭典中,是翻不出來的。八股文,紅繡鞋,是我們國裏的土產;五等爵位,也怕是秦漢以前所有的特別階級。近年打倒封建制度,它便海天萬里,跑到印度寄籍去了。況青童君向問道者提出一個人格的標準,算是本地風光。爲什麼《四十二章經》,開口便吐出一個“吾”字,難道我佛如來,也學軍閥通電表明態度嗎?縱然現身說法,也要恰合身份。他老人家原是一國的太子,最低限度,不好說吾視國王之位如過客吧?爲什麼自貶丰采,遠隔重洋,借重我們小小的諸侯,前來表他的大大志願呢?這是破題兒所當注意的一點。
第二條:“中國”,究竟是什麼地方呢?佛弟子以爲印度居南北極之中,故名“中國”?但是一兩千年前,航海術尚未發明,地球是方是圓,尚無定論,誰能取南北的躔度,定出一個中心呢?或曰:印度有五,佛生於迦毗羅婆之印,故抬高其資格,以爲聖地。然則東南西北之四印,遂絕對的不聞佛法嗎?我以爲這個地名,不必周折考校,無須委屈訓詁,用直覺心可以得解,他就是五千餘年曆史中所載之“中國”,也就是五大洲人類所共稱之“中國”。二十五年前,又加入兩字叫做“中華民國”,他在寒熱兩帶之中,氣候和平,物產豐富,稱得起修道者所須法財侶地四緣中之地緣。犯不著把大好山河之“中國”,雙手送給英國作殖民地,自己好做亡國奴的首領呢!
第三條:“人命在呼吸間”,這條定律,一說出來,似乎是很平凡的現象。但未曾在這兩個字上用過苦功者,必不能真切體會。在佛典中實在叫作“阿那阿波那”,雖算一種修行的門路,但不如道教由調息至於胎息,完全在這裏打觔斗。最要緊的,還是打破人生定律的“免呼吸”。用何方法去“免”,中間經過若何的程度,“免”後是什麼狀態,恐怕《四十二章經》之譯者,非但不是內行,並且未必心信這件事實。只好把太上最後慇勤告人的一點口訣,大膽抹煞,不覺得留下自己一個抄竊的憑據來呢。
第四條:“修性不修命”,是佛教;“修命不修性”,是道教。雖未足據爲定論,然亦大體不錯。佛言不相應行法中,雖解釋這命,並未論及如何“制”法,龍樹與西藏密教,雖有一長壽法,煉中陰法,這是另外一種門徑,非佛教正統派所許可。打開窗門說亮話,什麼鈐魂、守魄、取坎、填離、降龍、伏虎、抽鉛、添汞、卻病、延年等,都是“制命”箱中一大套的法寶,也許是一大堆的鬼話,這便叫做:道教門中,五千年來,歷代祖師,一脈相承,口口聲聲,的的切切,有一無二的看家本領!別人的家教,尚未弄清,敢談誰人做盜嗎?請問《四十二章經》的高明律師,三藏十二部,哪一句是“制命不死”的切實功夫呢?
第五條:“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這是道教最高的概念與原理。“佛者覺也,自覺覺他,覺行圓滿”,這是佛教最高的概念與原理。各自分疆,乃成教派。若稍涉混雜,非唯有侵犯他教之嫌疑,亦以損失自教之尊嚴。我國自伏羲神農黃帝以來,群眾心理,最高之概念在“道”,本此以發育整個的文化。奉其教者,名曰“道”教。周秦諸子,競自分化,雖具萬派之形,實寓朝宗之義。所以無論何人,無論何書,於不知不覺中,每每流露這個“道”字以表現之,祖光之遺傳性。例如“道德”,“道理”,自然之“道”,人倫之“道”等等,實五千年來中華民族之靈魂,而非他國他教他民族所得混同者。本條的“爲道”,“念道”,“得道”,“道士”,四個“道”字,俱各有所表示。“爲道”“念道”即是修因,“得道”即是證果,“道士”乃“修道”希果之人。家里人說家裏話,無容他人置嘴。《四十二章經》名“念道”,同於《真誥》。“爲道”改作“行道”,請問和尚們,爲什麼不“念佛修行”,卻披件八卦袍,拿起太極圖,前去“念道”、“行道”耍子呢?“得道”兩字,此條刪去,非然,弄得種瓜得豆,煞是好看。“道士”換作沙門,還算安分。我曾讀日人所著《佛學大辭典》,對於“道士”注云:“本釋氏之美稱,後爲黃冠濫竊”,則又爲《四十二章經》所笑呢!其餘各條之“道”字,皆當作如是觀。這是化聲個人一時的淺見,胡博士若有適當的反駁,我願代陶弘景等認罪。爰將胡博士全文,歸納起來,而指明其錯誤之點如下:
《真誥考》之歸納:
(1)一大堆惡罵:斷案
(2)一大組證據:論證
(3)全部《道藏》是盜贓:推理
胡博士亦料全部《道藏》,必多古集,故發心整理。又契於陶弘景絕俗出塵之風標,博學高名之人格,故第一次嘗試,即是《真誥》。奈道書之所謂法象,其難懂之程度,十百倍於科學之術語與實驗,非教員之口授手試可比,何能心領神會?加以高真降授之歷史,與普通的現實主義,大有間隔。博士至此,事與願違,由煩悶而厭惡,由厭惡而怒罵,由半懂不懂之靈文,變爲半通不通之鬼話,亦無足怪。此即第一點的錯誤。
其後讀到《勸世文》一類的二十章,從前的障礙物,盡行排去,文章始覺順口,與全部《真誥》,如出兩手,恰好與自己讀過的《四十二章經》巧合無間;遂不暇審查,不經研究,由直覺心之衝動,一手抓住,作主觀上判斷之證據。此爲第二點之錯誤。
前兩點既錯,自然推理一著,跑入羅剎鬼國,永久不見天日。以杜威之高足,難道好說他的思想未經訓練嗎?規定斷案之證據自身尚未經過種種手續確實成立,就順手提出,以肯定其斷案,是何異以斷案說明斷案;而論證一層徒擁虛號,這種邏輯,未卜是哪國發明的呢?怡紅公子,認琴譜爲天書;適之博士,判《真誥》爲鬼話,同是藝林韻語。兹特指明其錯誤之第三點於後。
五千餘年長壽的《道藏》,即拋棄一半,其中之柱下漆園兩位,較釋迦牟尼,恐怕尚屬前輩。縱令近來媚外的考據家,極力把佛陀出世的年代提高,把老莊降生的時期壓低,終不能將白馬馱經,放在《道德》《南華》出世以前。我輩正可據此兩二書,以探討佛道二教的消息。
(1)文同義異者,例如後:
“三寶”老——慈、儉、不敢爲天下先
佛——佛、法、僧
“無爲”老——無爲而無不爲
佛——三無爲、六無爲
“止” 老——知止不殆
佛——三止
“觀” 老——觀徼觀妙
佛——三觀
“有情”莊——有情而無形
佛——有情眾生
(2)文異義同者,不勝枚舉。
(3)文義俱同者,例如後:
“無心” 莊——無心無耳
“無我” 莊——非彼無我
“無始” 莊——與日無始
“無生” 莊——察其始而本無生
“方外” 莊——彼遊方之外
“非人” 莊——而未始出於非人
以上各項,在佛書爲普通術語,故不標其出處。
(4)文義俱異者,少數。
西天靈光,飛錫東渡,自不能不求相當之寄託。環顧海內,儒門淡薄,諸子百家瑣碎而寡要,都非息胎棲神之質。唯老莊派學者,爲能出彼玄義靈文,以寫此生態,撮此小影。所以由漢及唐,五六百年,爲道教接引佛教之時代。
北地七真,南方五祖,取西來妙意,返哺人天,而大乘根性之天台賢首,與一花五葉之教外別傳,又復棧道明修,陳倉暗渡。此數百年,爲佛道兩教同化之時代。
宋明理學鉅子,自朱陸周程,以及誠意陽明,陽奉儒術,陰崇二氏,推衍擺盪,致成儒釋道三教混流之怒潮。歷史告訴我們,此實先民學術之大源,亦即文化演進自然的途徑,犯不著小家子氣派,今日助甲攻乙,明日助乙罵甲,自己宣告自己的器量褊小呢!
化聲疏懶成性,硯田久蕪,尤不高興與人家多事嚕囌。自讀了胡博士這篇鴻文,耿耿中心,迄今半載,也許是因爲認識這件事乃中華民族五千餘年一個最大的問題。每欲有所討論,奈擱筆者再三,提筆者再三,始能寫出這點草稿。南華老仙云:“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此真古今人共同之傷心語也。悲夫!
引自《仙學解秘:道家養生秘庫》,洪建林編,大連出版社,1991年,第488-4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