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門馬
本文刊登於《諸子學刊》第十一輯2014年12月
本文目錄
一、陳景元及其《南華眞經闕誤》
二、天台山方瀛宮藏本,徐靈府校
三、江南古藏本,徐鉉、葛湍校本
四、成玄英疏,張君房校本
五、文如海正義,張君房校
六、郭象注本,張君房校
七、散人劉得一注本
八、江南李氏書庫本
九、張潛夫補註本
十、景德四年國子監印本
十一、小結
莊子爲戰國時人,生活於公元前三百年左右。《莊子》一書,流傳至今已有二千多年歷史,篇數由《漢書·藝文志》記載的“五十二篇”,縮減至三十三篇,字數由《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記載的“十餘萬言”,減少至六萬五千餘言,文字於傳鈔刻印過程中,更是難免譌脫衍倒等錯誤。
公元七世紀初,唐代陸德明撰寫的《經典釋文·莊子音義》,是最早關注《莊子》文本流傳過程中產生文字差異的著作。公元十一世紀初,北宋道士碧虛子陳景元的《南華眞經闕誤》,則是校讎九種版本所撰的校勘記。這是後人校勘《莊子》文本最有參考價值的兩種文獻資料。《經典釋文·莊子音義》是校勘《莊子》文本最可信賴的文獻資料,可惜後世人衹關注其中的音義。《南華眞經闕誤》則是純粹的校勘記,因此後世多利用來校勘《莊子》文本,但似乎未能很好地領會陳景元當初“別疏《闕誤》一卷以辯疑謬”的根本目的。本文旨在辯正《闕誤》的“疑謬”,供學習研究《莊子》的人士參考。
一、陳景元及其《南華眞經闕誤》
北宋道士碧虛子陳景元(1024-1094),據北宋官修《宣和書譜》卷六記載:
○道士陳景元,字太虚。師號眞靖,自稱碧虛子,建昌南城縣人。師高郵道士韓知止,已而别其師,遊天台山,遇鴻濛先生張無夢,授祕術。自幼喜讀書,至老不倦。凡道書,皆親手自挍寫,積日窮年,爲之痀僂。每著書,什襲藏之,有佳客至,必發函,具鉛槧,出客前,以求點定,其樂善不已復如此。然不汎交,未嘗與俗子將迎。惟相善法雲寺釋法秀,人比之廬山陸修靜交惠遠也。初遊京師,居醴泉觀,眾請開講。神考聞其名,詔卽其地設普天大醮,命撰青詞以進。旣奏,稱善,得旨賜對天章閣,遂得今師名。又改章服,累遷至右街副道籙。己卯,乞歸廬山,復以葬親爲請,詔賜白金助之。旣歸,行李無他物,百擔皆經史也。所居以道儒毉書,各爲齋館而區别之,四方學者來從其遊,則隨所類齋館,相與挍讐,於是人人得盡其學,而所藏號爲完書。所役二奴,一曰黄精,二曰枸杞,馴而不狡,眞有道者之役也。一時大臣如王安石、王珪,喜與之遊。初歸廬山,與安石作别。安石問其乞歸之意,景元云:“本野人,而今爲官身,有吏責,觸事遇嫌猜,不若歸廬山爲佳耳。”安石韻其語,書靜几間曰:“官身有吏責,觸事遇嫌猜。野性難堪此,廬山歸去來。”復書其詩後云:“眞靖自言如此。”葢喜其不素諳也。又嘗與蔡卞論古今書法,至歐陽詢,則曰:“世皆知其體方,而莫知其筆圓。”卞頗服膺。生平不喜作草字,惟欲正書,大抵祖述王羲之《樂毅論》、《黄庭經》,下逮歐陽詢《化度寺碑》耳,故其於古人法度中粗已贍足。當其啟手足之時,年已七十,沐浴改衣,韻語長嘯一聲,正坐而逝。其語云:“昔之委和,今之蛻質。非化非生,復吾眞宅。”世乃悟其尸解。凡手自挍正書有五千卷,注《道德經》二卷,(原文無“德”字,《宋史》卷二百五載:“陳景元《道德注》二卷”,因据補。)《老氏藏室纂微》二卷,解《莊子》十卷,編《高士傳》百卷,所著《文集》二十卷,以至作《大洞經音義》、集注《靈寶度人經》,凡有益於學者,莫不致力焉。今御府所藏八:正書,《陶隱居傳》、《高士傳》、《樂毅傳》、《相鶴經》、陳諶等墓誌、《種玉故事》;行書,《岩棲賦》、《試墨書》等詩。(《文淵閣四庫全書》,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13冊,第239頁。)
據明正統《道藏》洞神部玉訣類習字號至聽字號上,陳景元撰《南華眞經章句音義》十四卷,《南華眞經章句餘事》(內含《分章篇目》和《闕誤》)一卷,《南華眞經餘事雜錄》二卷。其《南華眞經章句音義敘》云:
○書成,嘗數其正經,得六萬五千九百二十三言,合馬遷之所記,十亡其四矣。復將中太一宮《寶文統錄》內有《莊子》數本及笈中手鈔諸家同異,校得國子監景德四年(1007)印本不同共三百四十九字,仍按所出,別疏《闕誤》一卷,以辯疑謬。烏乎,後之學者不幸不見漆園簡筴之完、篇章之大體,妙指浸爲諸家裂!元豐甲子歲(1084)上元日敘。(《道藏》,第15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94頁。)
覽過《南華眞經》名氏:
景德四年國子監本;
江南古藏本,徐鉉、葛湍校;
天台山方瀛宮藏本,徐靈府校;
成玄英《疏》,中太一宮本,張君房校;(成玄英疏原文“疏”作“解疏”,據《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刪“解”字。○《舊唐書》、《新唐書》著錄:“《莊子疏》十二卷,成玄英撰。”○日本藤原佐世編《見在書目》著錄:“《莊子疏》十[卷],西華寺法師成[玄]英撰。”)
文如海《正義》,中太一宮本,張君房校;
郭象《注》,中太一宮本,張君房校;
散人劉得一《注》,大中祥符時人;
江南李氏書庫本;
張潛夫《補註》。
右九家闕誤同異,各有義旨。(P959)
以上九種版本的句讀標點,係根據正統《道藏》所收宋褚伯秀《南華眞經義海纂微》(《道藏》,第15冊,第176頁。)分行列舉而確定,唯最後兩種版本列作一行:“江南李氏書庫本,張潛夫補註”,爲一種版本,則非“九家”而爲“八家”,實誤。《達生》的《闕誤》:“自爲謀則取之,其所異彘者何也:見張潛夫本,舊闕。”可證爲兩種版本。
按照字面理解,闕誤就是脫漏和錯誤的意思。按照這個說法,《闕誤》所記載的,與國子監本不同的文字,不是“脫漏”,就是“錯誤”了,所以《闕誤》最常用的字眼就是“舊闕”、“舊作”。從這一角度來看,《闕誤》簡直就是對國子監印本的歌功頌德。但仔細推究起來,事實恐怕正好相反。《闕誤》末謂:“右三十三篇闕誤,或兩義。”“右九家闕誤同異,各有義旨。”《敘》中亦點明了:“別疏《闕誤》一卷,以辯疑謬。”就是暗示讀者,別光看“闕誤”這個名稱,得仔細想一想,要有“疑”,還要辯明何者爲“謬”。在今天的我們看來,何者爲謬,這是顯而易見的。古董、文物,當然是“舊”的好,哪怕是有破損殘缺的;用科學方法修復而成的,做得再完美,亦是眞中摻假,或是贗品。舊文古字,不管讀起來有多麼難以理解或接受,就是最可信賴的原文;而經後人更改的文字,不管多麼有理,總屬臆測,未可確信。
《闕誤》正文的《莊子》原文,係底本景德四年國子監印本的文字,“見某本”則爲某本同國子監本,“舊作”“舊闕”表明《莊子》舊文如何,亦表明除了國子監本及某本之外的其餘版本與“舊作”“舊闕”相同。《闕誤》共記載有175條校勘記,其中標明“舊作”86條,“舊闕”74條,“舊作”兼“舊闕”並見2條,合計162條,涉及九種版本。以下對這九種版本,逐一進行分析,以辯疑謬。
二、天台山方瀛宮藏本,徐靈府校
《闕誤》所載九種版本,唯有“天台山方瀛宮藏本,徐靈府校”,僅有一條異文:
①《逍遙遊》:瞽者无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无以與乎鍾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闕誤》:“豈唯形骸有聾瞽哉”:見天台山方瀛觀古藏本,舊作盲。
這一條異文,以常理推測,上文作“瞽者”“聾者”,下文自然當沿用,沒有人會把原文“聾瞽”字更改爲“聾盲”字,因爲這樣就與上文的用詞不一,似乎不合作文常規,因此反過來可以證明這個令人難以接受的“盲”字必爲原文。《達生》就有“无中道夭於聾盲跛蹇”,可爲此處之證。
關於徐靈府,據元趙道一《歷世眞仙體道通鑑》卷四十記載:
○道士徐靈府,號默希子,錢塘天目山人。通儒學,無意於名利,居天台雲蓋峰虎頭岩石室中,凡十餘年。門人建草堂,請居之,弗往。而後自廬於石層上喬松,脩竹森然在目,環池方百餘步,中多怪石,若島嶼,因名之曰方瀛,日以修煉,自樂於其間。嘗爲詩曰:“寂寂凝神太極初,無心應物自雲輿。性修自性非求得,欲識眞人衹是渠。”又曰:“學道全眞在此生,迷徒待死更求生。今生不了無生理,縱復生知何處生?”唐會昌(841-846)初,武宗詔浙東廉訪使以起之,辭不獲,出見廉使,獻《言志》詩曰:“野性歌三樂,皇恩出九重。來傳紫宸命,遣下白雲峰。(原文“來”作“求”,“遣”作“免”,據宋林師蒧編《天台前集》改。)多愧書傳鶴,深慚紙畫龍。將何佐明主?甘老在岩松。”廉訪奏以衰槁,免命,由此絕粒,久之,凝寂而化,享年八十二。著《玄鑑》五篇,注《通玄眞經》十二篇,及撰《天台山記》、《三洞要略》。門人得其道,惟左元澤。(《道藏》,第5冊,第328頁。)
徐靈府爲唐代道士,天台山方瀛宮藏《莊子》徐靈府校本,爲《闕誤》所載九種版本中年代最早,錯誤又最少,亦應該是陳景元最可信賴的“舊”本。
三、江南古藏本,徐鉉、葛湍校本
徐鉉(916-991),《宋史》卷四四一及《宣和書譜》卷二有傳:
○徐鉉,字鼎臣,揚州廣陵人。十歲能屬文,不妄遊處,與韓熙載齊名。……鉉精小學,好李斯小篆,臻其妙,隸書亦工。嘗受詔與句中正、葛湍、王惟恭等同校《說文》。……李穆使江南,見其兄弟文章,歎曰:“二陸不能及也!”(《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第37冊,第13044,13046頁。鉉弟徐鍇,字楚金,著《說文解字繫傳》。)
○徐鉉,字鼎臣,江左人。仕江南僞主李煜,官至御史大夫。以文雅爲世推右,來使本朝,一時士人想望其風采。江南旣平,隨煜歸朝。當太宗時,直學士院典誥命,稱得體。留心隸書,嘗患字畫汩以俗學,乃以隸字錄《說文》,如蠅頭大,累數萬言,以訓後學。尤善篆與八分,識者謂自陽冰之後,續篆法者惟鉉而已。在江左日,書猶未工,及歸于我朝,見李斯嶧山字摹本,自謂冥契。乃搜求舊字,焚擲略盡,悟昨非而今是耳。後人跋其書者,以謂筆實而字畫勁,亦似其文章。至於篆籀氣質高古,幾與陽冰竝驅爭先,此非私言,天下之言也。嘗奉詔挍定許慎《說文》三十卷行于世。又謂“自暮年方得喎匾法”,識者然之。(《宣和書譜》,《文淵閣四庫全書》,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13冊,第217頁。)
江南古藏本《莊子》,應該是比較古老的一個版本,又經徐鉉、葛湍這樣的小學名家校勘,因此列在底本國子監景德四年印本之下。以理推測,這個版本應該是校勘精當,錯誤極少,然而事實上究竟如何呢?
①《齊物論》:以言其老洫也
○《闕誤》:“老洫”:江南古藏本作溢。
○《釋文》:“老洫”:本亦作溢,同。
②《應帝王》:萌乎不震不正
○《闕誤》:“不震不止”:見江南古藏本,舊作正。
○《釋文》:“不震不正”:崔本作不誫不止。
③《讓王》:故許由虞於潁陽,而共伯得乎共首。
○《闕誤》:“故許由虞於潁陽,而共伯得志乎丘首”:虞,安也,見江南古藏本,舊作娛;志,舊闕。
○《釋文》:“虞於潁陽”:《廣雅》云:虞,安也;一本作娛,娛,樂也。“共伯”:音恭,下同。“得乎共首”:召公乃立宣王,共伯復歸于宗,逍遙得意共山之首。共丘山,今在河內共縣西。《魯連子》云:共伯後歸于國,得意共山之首。……本或作丘首。
○成玄英疏:丘首山在今河內。……故許由娛樂於潁水,共伯得志於首山也。
上述三條,江南古藏本與《釋文》所載相合,可見這個版本確實來源甚古。唯“志”字,疑據成玄英疏增補。
④《逍遙遊》: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
○《闕誤》:“槍榆枋而止”:見文本及江南本,舊闕。
○《章句音義》:“搶榆枋而止”:文如海及江南古藏本作搶榆枋而止。
○《莊子補正》:典案:“而止”二字舊敚。今據碧虛子校引文如海本、江南古藏本補。(P6)(劉文典:《莊子補正》,趙鋒、諸偉奇點校,安徽大學出版社、雲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
○《莊子校詮》:《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御覽》九四四、《事類賦》三〇《蟲部》注引此,亦皆作“槍榆枋而止”。上文“去以六月息者也”,郭注:“小鳥一飛半朝,槍榆枋而止。”卽本此文,郭本蓋原有“而止”二字矣。(P11)(王叔岷:《莊子校詮》,中華書局,2007年。)
○《釋文》曰:“搶”,七良反。司馬、李云:猶集也。崔云:著也。支遁云:搶,突也。
據《說文解字》:“槍,歫也;一曰:槍,攘也。歫,止也,一曰槍也。”可知“而止”兩字實爲畫蛇添足。正是因爲正文沒有“而止”兩字,所以郭象注加上“而止”兩字,把原文隱含的意思明白地表達出來,這樣的注文纔有存在的價值。若《莊子》原文作“搶榆枋而止”,郭象注文與正文爲同語重複,就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這是據注疏文字增補正文的一個典型例子,其餘皆可依此類推。至於“槍”作“搶”,段玉裁注:“許無从手之搶,凡搶攘,上从木,下从手。”此正如“校”作“挍”(見上文所引《宣和書譜》陳景元傳)。
江南古藏本唯此條與文如海本同,其餘皆與他本不同。據《郡齋讀書志》卷十一記載,文如海“以郭象注放乎自然而絕學習,失莊生之旨,因再爲之解”,(《郡齋讀書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82頁。)可知文如海本必據郭象注文而增補正文。江南古藏本此處與文如海本同有“而止”兩字,可以斷定江南古藏本爲郭象注本,亦係據郭象注文而增補正文,下文可證明這一點。
⑤《齊物論》: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
○《闕誤》:“雖我亦成也”:江南古藏本作:雖我無成,亦可謂成矣。
○《莊子補正》:典案:江南古藏本作“雖我無成亦可謂成矣”,正與上句“若是而可謂成乎”之義相應,於文爲長。(P61)
○《莊子校詮》:案:江南古藏本作“雖我無成,亦可謂成矣。”文意較完,與郭注亦較合。是否據郭注增字,未敢遽斷。我,乃泛指之我。(P69)
○郭象注:若三子而可謂成,則雖我之不成,亦可謂成也。
○成玄英疏:我,眾人也。若三子異於眾人,遂自以爲成,而眾人異於三子,亦可謂之成也。
成玄英是爲《莊子》原文和郭象注文作《疏》的。仔細研究成玄英疏,可知《莊子》原文不可能作“雖我无成,亦可謂成矣”。江南古藏本係據郭象注文而增補正文,連國子監本亦未採納。
⑥《齊物論》: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闕誤》:“仁常而不周”:見江南古藏本,舊作成。
○《莊子補正》:典案:江南古藏本是也。注“常愛必不周”,是郭所見本字亦作“周”。今本作“成”,與下文“勇忮而不成”相複。(P69)
○《莊子校詮》:案:《列禦寇篇》“仁義多責”,郭注:“天下皆望其愛,然愛之則有不周矣。”卽本此文,亦可證“不成”爲“不周”之誤。(P76)
江南古藏本顯然依據郭象注文而增補正文。郭象注自成思想體系,有時並不依《莊子》原意作注,這是可以理解的。莊子的原意,不在“仁常”的“周”與“不周”。
○《天運》: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覯而多責。
以此而論,“仁”怎麼可以“常”呢?“仁常”不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周”與“不周”的問題。上文就說“大仁不仁”。大仁不仁,“仁常而不成”;大勇不忮,“勇忮而不成”,有何不當之處?
○成玄英疏:而恒懷恩惠,每挾親情,欲効成功,無時可見。
由此可知成玄英所見眾本包括郭象注本在內,是作“成”不作“周”的。
⑦《秋水》:是色而已。
○《闕誤》:“是形色而已”:見江南古藏本,舊闕。
○《莊子補正》:“形”字舊敚。奚侗曰:“當依江南古藏本作是‘形色而已’。依郭注,亦有‘形’字。”典案:奚說是。今依江南古藏本補。(P511)
○郭象注:同是形色之物耳,未足以相先也。
○成玄英疏:俱是聲色故也。
郭注作“形色”,成疏作“聲色”,可證成玄英所見郭注眾本不可能有“形”字。《說文》:“色,顏气也。”段玉裁注:“顏者,兩眉之間也。心達於气,气達於眉間,是之謂色。引伸之爲凡有形可見之偁。”郭注以“形色”解“色”完全正確。今據郭注所增之字而篡改正文,則完全是本末倒置,削足適履。
以上三例可證江南古藏本係根據郭象注文而篡改《莊子》正文;“仁常而不周”一條尤能證明校勘者沒有讀懂《莊子》原文,否則當不至於有此錯誤。
⑧《至樂》: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果有樂无有哉?吾以无爲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
○《闕誤》:“吾未知之樂也,亦未知之不樂也。果有樂无有哉?吾以无爲而誠者爲樂矣”:並見江南古藏本,舊闕。
○《莊子校詮》:案:趙諫議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下“之”字皆作“知”,當從江南古藏本。之猶其也。(P640)
“吾未之樂也”,此爲否定句中代詞賓語前置句式,正常句式爲“吾未樂之也”。“亦未之不樂也”,同理,無須訓釋,卽能明白。《莊子》書中此類句式甚多,如“莫之夭閼”、“莫之能害也”、“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物莫之傷”、“未之嘗言”、“未之盡者”、“王未之見”、“未之有也”等等。此處增一“知”字,殊爲扞格不通。
⑨《人間世》: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
○《闕誤》:“衒暴人之前者”:見江南古藏本,舊作術。
○《莊子補正》:典案:“術暴人之前者”,義不可通。“術”,碧虛子校引江南古藏本作“衒”,義較長。今本“術”字疑是形近而誤。(P108)
○《莊子校詮》:案:孫氏謂“術與述古通”,羅勉道《南華眞經循本》已云:“術讀作述。”江南古藏本“術”作“衒”,於義爲長。“衒”爲“𧗳”之或體,“有”爲“育”之誤,“育”爲“賣”之借字,俞、奚說是。“其”讀爲己。“以人惡育其美”,謂以人之惡衒己之美,亦卽俞氏所謂“以人之惡鬻己之美也”。(P121)
這裏的考證比較複雜,還涉及到“惡有其美”的“有”字據崔譔本改作“育”的問題。其實要裁定這兩處文字的是非正誤,衹需要回答一個問題:顏回去見衛君,到底是不是自矜自媒自賣?
○《至樂》: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
孔子說得非常清楚,顏回不向齊侯自矜自媒自賣,怎麼可能會向衛君衒己之美呢?若據江南古藏本,就把孔子弟子中“德行第一”的顏回降低到與平常人等同。
⑩《盜跖》:世之所高,莫若黃帝。……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
○《闕誤》:“此七子者,世之所高也”:見江南古藏本,舊作六。
○《莊子補正》:典案:黃帝、堯、舜、禹、湯、武王、文王,合爲七人,江南古藏本是,今據正。(P802)
成玄英疏作“六子”,武王不計在內。因爲上文已點明“世之所高,莫若黃帝”,因此“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不應當包括黃帝在內。再看下文:
⑪《盜跖》:此四子者,无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
○《闕誤》:“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見江南古藏本,舊作四。
○成玄英疏:六子者,謂伯夷、叔齊、鮑焦、申徒、介推、尾生。
○《釋文》:“而乞者”:李云:言上四人不得其死,猶豬狗乞兒流轉溝中者也。
○《莊子補正》(P803)、《莊子校詮》(P1188)皆以作“六子”爲正。
據《釋文》,可知陸德明所見眾本皆作“四子”,不包括伯夷、叔齊在內,因爲上文已點明“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此不過略加貶抑而已。
黃帝和伯夷、叔齊,雖亦在盜跖批評之列,然而畢竟尚未到如此不堪的程度。據江南古藏本,就把他們亦一棍子打死了。
⑫《天道》:休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
○《闕誤》:“實者倫矣”:江南古藏本作實者備矣。
○《莊子補正》:典案:江南古藏本是也。“實者備矣”與下“動則得矣”爲韻。“備”以形近譌爲“倫”,旣非其指,又失其韻。郭注:“倫,理也。”蓋不知“倫”爲誤字,望文生訓,不可從也。(P369)
○《莊子校詮》:江南古藏本倫作備,備與下文得、責爲韻,義亦較長。倫疑備之形誤。(P472)
○郭象注:倫,理也。
○成玄英疏:眞實之道,則自然之理也。
陸德明撰《經典釋文莊子音義》時所見版本非僅郭象注本一種而已,明見郭象注作“倫,理也”,此處卻無校勘記。成玄英撰《莊子疏》時,除了見過郭象注本之外,尚見過不少版本,因此他的疏文中時有校勘記,如“其大蔽數千牛”條所引卽是。此處成玄英疏與郭象注文義完全一致,且無相關校勘記。據陳景元《闕誤》,衹有江南古藏本作“實者備矣”,亦未爲國子監官方校定本所採納,且其餘七種版本都作“實者倫矣”,今所見眾宋刻本皆同。江南古藏本之誤可明矣。
⑬《繕性》:禮樂徧行,則天下亂矣。
○《闕誤》:“禮樂徧行”:江南古藏本作偏。
○《釋文》:徧:音遍。
○《莊子補正》:俞樾曰:“郭注曰:‘以一體之所履,一志之所樂,行之天下,則一方得而萬方失也’,是‘偏’爲‘一偏’之‘偏’,故郭注以‘一體’‘一志’說之。《釋文》作‘徧’而‘音遍’,非是。”典案:碧虛子校引江南古藏本作“偏”,正與郭注義合。(P442)
○《莊子校詮》:疑《釋文》本本作“偏”,故“音遍”。若本作“徧”,則無煩“音遍”矣。《則陽篇》之“孰徧”,《釋文》云:“音遍。徐音篇。”所以言“徧音遍”,乃以別於“徐音篇”也。(P567)
先看《釋文》文字之正誤:
○《天下》“不該不徧”之《釋文》:“不徧”:音遍。
○《天下》“選則不徧”之《釋文》:“不徧”:音遍。
○《天下》“徧爲萬物說”之《釋文》:“徧爲”:音遍。
○《人間世》“巧言偏辭”之《釋文》:“偏辭”:音篇,崔本作諞,音辯。
○《庚桑楚》“偏得老聃之道”之《釋文》:“偏得”:向音篇。
○《庚桑楚》“偏不在外也”之《釋文》:“偏不”:徐音篇。
以上所引證明陸德明於“偏”“徧”兩字分別清楚,文字正確無誤,無可置疑。再看郭象注,其實說得非常清楚,可惜被歪解,成玄英疏可供參考:
○成玄英疏:夫不能虛心以應物,而執迹以馭世者,則必滯於華藻之禮,而溺於荒淫之樂也,是以芻狗再陳,而天下亂矣。
亦就是說,郭象注“一體之所履,一志之所樂”,說的是馭世者一人之禮樂,與偏不偏無關;郭注所謂“行之天下”,纔是眞正的“徧行”,怎麼可能是“偏行”呢?“一方”指的是“馭世者”,而“萬方”指“天下”,還有什麼可疑惑的?
○《徐无鬼》:夫仁義之行,唯且无誠,且假夫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斷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
可爲此句文義之注解。郭注、成疏、《釋文》都證明《莊子》原文作“徧行”,《闕誤》所校八種版本同,江南古藏本之誤可明矣。
⑭《秋水》:吾樂與!吾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
○《闕誤》:“出跳乎井幹之上”:見江南古藏本,舊作跳梁。
○《莊子校詮》:成疏:“我出則跳躑井欄之上,入則休息乎破磚之涯。”“出”“入”對文,成疏可照。作“吾”者,涉上文“吾樂與”而誤。(P621)
○《莊子補正》引《逍遙遊》作“東西跳梁”,並《釋文》彼此兩處音義皆作“跳音條”而不及“梁”字,證明馬敘倫及奚侗說“梁字衍文”爲誤。(P481)
《莊子補正》正文作“出跳梁”而無“吾”字,這是沿襲《古逸叢書》覆宋本的錯誤所致。王孝魚整理本《莊子集釋》正文作“出跳梁”且無“吾”字,校記謂:“世德堂本跳上無出字,《闕誤》同,引江南古藏本作出跳,無梁字。”(《莊子集釋》,王孝魚整理,中華書局,2006年,第601頁。)此條校記明顯有誤且有漏校。明世德堂本、正統《道藏》本、《續古逸叢書》影印南宋本以及今所見《莊子》其他眾宋刻本皆作“吾跳梁”,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藏古寫本(P.2495)就作“吾跳梁井幹”,可證《莊子》原文作“吾跳梁”。陳景元《闕誤》不及“吾”字,正說明江南古藏本作“吾出跳”,與“入休”相對,遠勝“出跳梁”。明楊慎《莊子闕誤》:“吾跳梁乎井幹之上:江南古藏本跳梁作出跳。”(明楊慎:《莊子闕誤》,見《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編》(三),嚴靈峯編,藝文印書館,1974年。)江南古藏本之誤,可成定論。
⑮《繕性》: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中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徧行,則天下亂矣。
○《闕誤》:“義明而物親,忠也”:見江南古藏本,舊作中。
○《莊子補正》:碧虛子校引江南古藏本“忠”作“中”。典案:江南古藏本是也。下文“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卽承此而言。(P442)
○《莊子校詮》:案:《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忠作中,與成疏“情率於中”合。中、忠,古通。(P566)
《莊子補正》與《莊子校詮》所引《闕誤》,係楊慎之《莊子闕誤》。
○楊慎《莊子闕誤》:“義明而物親,忠也:江南古藏本忠作中。”
○郭象注:若夫義明而不由中,則物愈疏。
○成玄英疏:義理明顯,情率於中,旣不矜驕,故物來親附也。
○南宋褚伯秀《南華眞經義海纂微》:“忠”字,詳郭註成疏,皆當是中。(《道藏》,第15冊,第433頁。)
今所見眾本皆作“忠”,當據陳景元《闕誤》所校七種版本改作“中”。
《闕誤》175條校勘記,涉及江南古藏本的共是49條,其中2條標明“並見”,卽共有52處闕誤,這裏僅分析了其中的15條,可見江南古藏本之異文,不外乎因不懂字義句法而篡改正文,根據上下文、郭象注文以及常規句法而增刪改易正文。
四、成玄英疏,張君房校本
成玄英,據《新唐書》卷五十九《藝文志》記載:
○道士成玄英,注《老子道德經》二卷,又《開題序訣義疏》七卷,注《莊子》三十卷,《疏》十二卷。玄英,字子實,陝州人,隱居東海。貞觀五年(631),召至京師。永徽中(650-656),流郁州。書成,道王元慶遣文學賈鼎就授大義,嵩高山人李利渉爲序。唯《老子注》、《莊子疏》著錄。(《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5冊,第1517頁。)
張君房,因宋眞宗崇尚道教,由司徒王欽若推薦而專修《大宋天宮寶藏》4565卷,遂輯其精要爲《雲笈七籤》120卷。其自撰《雲笈七籤序》中提及的相關年代如下:
○祀汾陰之歲(大中祥符四年,1011),臣隸職霜臺,作句稽之吏。……又明年(1013)冬,就除臣著作佐郎,俾專其事。……且題曰《大宋天宮寶藏》,距天禧三年(1019)春,寫錄成七藏以進之。臣涉道日淺,丁時幸深,詎期塵土之蹤,坐忝神仙之職。蛙跳缺甃,積迷虷蟹之區。蚋泊浮滓,但局醯鷄之覆。雖年棲暮景,而寶重分陰。
由上可知,成玄英爲初唐道士,略後於陸德明(550-630),張君房則活躍於宋眞宗時期,對道教甚有研究。且看此本《莊子》如何?
①《逍遙遊》: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爲春,八千歲爲秋。
○《闕誤》:“八千歲爲秋,此大年也”:見成玄英本,舊闕。
○《莊子補正》:典案:此四字所以結“楚之南有冥靈者”之義,正與上文“此小年也”相對。今據補。(P10)
○《莊子校詮》:案:當據補。(P14)
成玄英《莊子疏》本有此四字,國子監本卽據以增補。陳景元《闕誤》所校九種版本,就衹有這兩種版本如此,其餘七種版本都沒有此四字;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所有宋刻本亦皆沒有此四字。“舊闕”兩字正說明《莊子》舊本沒有“此大年也”四字,當是成玄英本係根據上文而增補。換句話說,依後人作文常規,《莊子》原文當有“此大年也”四字。但《莊子天下》中明確說:“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莊子》書中,詞性變化活用,句法不一律,上下段落文字之間看似毫無關聯等等,不按作文常規,隨處可見。
《闕誤》標明唯見成玄英本的,僅此一處,其餘皆有他本與之相同。
②《列御寇》:闔胡嘗視其良?旣爲秋柏之實矣!
○《闕誤》:“闔□嘗視其良”:文、成、李同,舊作闔胡嘗視其良。
○《莊子補正》:馬敘倫曰:“無者是。蓋有一本作‘胡’者,讀者旁注‘闔’下,傳寫誤入正文也。”典案:馬說近塙。(P843)
○《莊子校詮》:案:成疏“闔,何不也”,不涉及“胡”,是成本原無“胡”字矣。(P1259)
○《釋文》:“闔胡嘗視其良”:闔,語助也。胡,何也。
據《釋文》,無須辯解,卽可證文如海本、成玄英本、江南李氏本之誤。
③《人間世》: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
○《闕誤》:“其大蔽數千牛”:文、成、李、張本同,舊闕。
○成玄英疏:江南《莊》本多言“其大蔽牛”,無“數千”字,此本應錯。且商丘之木旣結駟千乘,曲轅之樹豈蔽一牛?以此格量,“數千”之本是也。
○《莊子補正》:典案:《玉燭寳典》、《北堂書鈔》八十七、《藝文類聚》三十九、卷子本《玉篇》引竝無“數千”二字。《御覽》三百九十九、五百三十二引竝無“數”字。今依碧虛子校補。(P133)
○《莊子校詮》:案:當從之。(P151)
○《釋文》:“蔽牛”:必世反,李云:牛住其旁而不見。
陸德明《釋文》所錄《莊子》原文作“蔽牛”,未出校勘記說明尚有其他版本作“蔽數千牛”;正是因爲“其大蔽牛”四字難以理解,所以纔特別指出“李云:牛住其旁而不見。”陸德明所見六朝、隋、初唐的眾多《莊子》版本都是如此,可證文、成、李、張本之誤。
④《外物》:中民之行進焉耳。
○《闕誤》:“中民之行易進焉耳”:張、成本同,舊闕。
○郭象注:言其易進,則不可妄惠之。
○成玄英疏:中庸之人,易爲進退。
○《莊子補正》:典案:有“易”字義較長,張、成本是。(P742)
○《莊子校詮》:蓋郭本原有“易”字。(P1063)
○《釋文》:“之行”:下孟反。“其易”:以豉反。
最可信賴的《釋文》有“其易”兩字,但可惜不可能是對《莊子》原文的釋文,否則此句當作“中民之行,其易進焉耳”,則又多出一個“其”字,與所有版本不合,可見是對郭象注文的釋文。再進一步說,若《莊子》原文有“易”字,陸德明捨正文不用而用郭象注文作音,旣不合《釋文》常規,亦不合情理,因此反過來亦可證明陸德明所見《莊子》原文沒有“易”字。英國倫敦大英博物館藏古鈔本《外物品第廿六》(S.77)、高山寺古鈔卷子本、今所見眾宋刻本都沒有“易”字,可證成玄英本、張君房本係據郭象注而增補正文。
⑤《山木》:入其俗,從其俗。
○《闕誤》:“從其令”:江南李氏、成本同,舊作俗。
○郭象注:不違其禁令也。
○成玄英疏:夫達者同塵入俗,俗有禁令,從而行之。
○《莊子補正》:今據李本、成本改。(P563)
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藏古寫本《山木品第廿》(P.2531)、陳景元《闕誤》所校其餘版本以及今所見《莊子》眾宋刻本皆作“入其俗,從其俗。”《禮記曲禮上》:“禮從宜,使從俗。”宋衛湜《禮記集說》:“藍田呂氏曰:使於他邦,必從其俗,故有入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之禮。”可證此又是據郭象注而篡改正文之一例。
《闕誤》175條校勘記,涉及成玄英本的共9條,上文雖衹分析了其中的5條,但成玄英本總不外依據郭象注而更改正文,以常規文法而增刪原文,或以意篡改原文。
五、文如海正義,張君房校
據明曹學佺撰《蜀中廣記》卷九十四記載:
○《南華正義》,唐劍南道士文如海著,宋太平興國八年(983)成都道士任奉古鋟諸木,歲久不傳,元玄學講師錢大中翻刻之,吳澄序。(《文淵閣四庫全書》,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92冊,第525頁。)
據五代孫光憲撰《北夢瑣言》卷六“裴相生於于闐國事”載:
○道士文如海,注《莊子》,文詞浩博,懇求一尉,與夫湯惠休、廖廣宣,旨趣共卑也,惜哉!(《北夢瑣言》,中華書局,2002年,第122頁。)
由上二條記載可知,文如海爲唐代道士,與宰相裴休(791-864)同一時代,在唐玄宗(685-762)後。且看其文如何?
①《養生主》: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闕誤》:“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見文如海本、劉得一本,舊闕。
○《莊子補正》:典案:有“牛不知其死也”六字,文意較備。(P97)
○郭象注:得其宜則用力少,理解而無刀迹,若聚土也。
○成玄英疏:運動鸞刀,甚自微妙,依於天理,所以不難,如土委地,有何蹤跡?
從郭注成疏根本看不出《莊子》原文有此六字的迹象。仔細品味,“謋然已解,如土委地”中間插入“牛不知其死也”六字,完全割裂文意,語氣不順。司馬遷說莊子“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莊子怎麼可能會說出“牛不知其死也”這麼直白而毫無意味的話?文如海本、劉得一本之劣,由此可見一斑。
②《養生主》:始也,吾以爲其人也,而今,非也。
○《闕誤》:“始也,吾以爲至人也”:見文本,舊作其。
○《莊子校詮》:奚侗云:“當從文本作‘至人’,下文‘遁天倍情’云云,卽以爲非‘至人’也。今本‘至’誤作‘其’,理不可通。”案:至人固不遁天倍情矣。(P112)
○《莊子補正》:典案:奚說是也。(P100)
○成玄英疏:秦失初始入弔,謂哭者是方外門人。及見哀慟,迺知非老君弟子也。
成玄英疏稱“老君弟子”或“方外門人”,這些人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是“至人”,因此可證成玄英所見《莊子》原文必不可能作“至人”。
上例文字之誤,當係不能理解“其人”兩字所致,其實此兩字亦非不可解:
○《大宗師》記載南伯子葵問女偊:“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
○《戰國策》卷二十一:左右曰:“使者三往不得通者,必所使者非其人也。”
○《史記》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宰我問五帝之德。子曰:“予非其人也。”
○南朝宋裴駰《集解》:王肅曰:“言不足以明五帝之德也。”
③《莊子》: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眞人哉!
○《闕誤》:“雖未至極”:江南李氏、文本同,舊作可謂至極。
○《莊子補正》:典案:江南李氏本、文本義較長。高山寺古鈔本作“雖未至於極”。(P885)
○《莊子校詮》:作“雖未”是。莊子之學出於老子,而不爲老子所限,況關尹乎!關尹、老聃之道術雖博大,而偏重人事,尚有迹可尋,不得謂之至極。莊子道術,論人事而超人事,萬物畢羅,應化無方,無可歸屬,乃可謂至極也。今傳舊本“雖未”皆作“可謂”,疑唐人崇老子者所改。(P1341)
如果原文作“雖未至極”,就有一個問題:旣然說“雖未至極”,則話尚未說完,就該有下文,如:
○雖然,墨子眞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槩乎皆常有聞者也。
都是先否定,後肯定。而此處衹說“雖未至極”,語意未完,就戛然而止,雖莊子自述其辭“諔詭可觀”,亦未見有如此不通之語。而更改的理由,或許正如《莊子校詮》所說,老子“不得謂之至極”,而莊子“乃可謂至極也”。莊子眞的會這樣評價自己嗎?連如此不通的簡單語句都奉如圭臬,更遑論讀懂《天下》、理解莊子!文如海本、江南李氏本之劣,可無疑矣。
《闕誤》175條校勘記,涉及文如海本的共23條,上文雖衹分析了3條,加上與江南古藏本相同的一條,而此本之劣,實已觸目驚心。23條校勘記中,文如海本獨有的7條,與成玄英本同5條,與張君房本同10條,與劉得一本同4條,與江南李氏本同5條。文如海本雖據郭象注本而重注,亦當參考過成玄英疏本。
六、郭象注本,張君房校
郭象(?-312),西晉時人,《晉書》卷五十有列傳。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註解傳述人》:
《漢書藝文志》“《莊子》五十二篇”,卽司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詭誕,或似《山海經》,或類占夢書,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內篇》,眾家竝同,自餘或有《外》而無《雜》。唯子玄所注,特會莊生之旨,故爲世所貴。徐仙民、李弘範作音,皆依郭本,以郭爲主。……郭象注,三十三卷,三十三篇:字子玄,河內人,晉大傅主簿;《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爲《音》三卷。
前面已經介紹過,張君房活躍於宋眞宗時期,適當其晚年,在1013-1019年間由宋眞宗欽命編纂道教經典總集《大宋天宮寶藏》,接著又輯《雲笈七籤》,對道教甚有研究。張君房校勘《莊子》成玄英疏本、文如海正義本、郭象注本,當在他應欽命之前已經完成。
《闕誤》175條校勘記,涉及到張君房本91條(其中5條標明“並見”,卽合多處闕誤爲一條。共108處闕誤)。前面已經分析過張君房本的2條異文,這裏再分析13條。
①《駢拇》: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闕誤》:“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張作:而多□於聰明之用也。
○《章句音義》:張君房削去“方”字,與下文“多於聰者”相類。
○郭象注:聰明之用,各有本分,故多方不爲有餘,少方不爲不足。
張君房衹爲求文句相類,竟然不管郭象注文就作“多方”!眞不知他是如何處理郭象注文的!
②《繕性》:繕性於俗,俗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
○《闕誤》:“繕性於俗□學以求復其初”:見張本,舊作:繕性於俗俗學以求復其初。
○《莊子補正》:典案:下“俗”字衍。“繕性於俗學”,與下“滑欲於俗思”,句法正一律。今刪。(P440)
○郭象注:已治性於俗矣,而欲以俗學復性命之本,所以求者愈非其道也。
○《釋文》:“繕”:善戰反,崔云:治也;或云:善也。“性”:性本也。
郭象注明確有兩個“俗”字,陸德明對此無一字校勘記,成玄英疏亦同,然而張君房本竟然硬是刪除原文實有的“俗”字,完全違背了莊子自己的聲明“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以此類推,《闕誤》所載91條張君房本的異文,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呢?
③《人間世》:隱將芘其所藾。
○《闕誤》:“將隱芘其所藾”:見張本,舊作隱將。
○《莊子補正》:典案:碧虛子校引張君房本“隱將”作“將隱”,較長。(P138)
○《莊子校詮》:案:“隱將”乃“將隱”之誤倒,奚氏從張君房本乙正,是也。將猶直也,其猶於也。謂直隱蔽於所蔭之下也。(P159)
○《釋文》:“隱”:崔云:傷於熱也。“將芘”:本亦作庇,崔本作比,云:芘也。“所藾”:音賴,崔本作賴,向云:蔭也,可以蔭芘千乘也。李同。
校勘《莊子》最重要最可信賴的客觀證據就是陸德明的《釋文》,《釋文》正文的《莊子》原文就作“隱”“將芘”,未說還有其他版本作“將隱”,陳景元亦說“舊作隱將”,眞相就在眼前,可惜後世校勘者竟然漠然置之,視而不見;反倒是《闕誤》所校錯誤百出的文字,伯昏瞀人所謂“彼所小言,盡人毒也”,竟然深信不疑,“莫覺莫悟”,可勝浩嘆!
④《大宗師》:善夭善老,善始善終。
○《闕誤》:“善少”:見張本,舊作夭。
○《莊子補正》:典案:郭注:“此自均於百年之內,不善少而否老”,是所見本正作“善少”。張本是也。(P196)
○《莊子校詮》:郭注“不善少而否老”,疑以“少”釋“夭”,恐非所見本作“少”,張本“夭”作“少”,蓋據郭注改之也。(P227)
○《釋文》:“善妖”:崔本作狡,同,古卯反;本又作夭,於表反;簡文於橋反,云:異也。“善少”:詩照反。“否老”:音鄙,本亦作鄙。
《釋文》出“善妖”、“善少”、“否老”三詞,後兩詞爲郭象注文,“善妖”又作“善夭”爲《莊子》原文。張君房本係據郭象注文篡改《莊子》原文,昭然若揭。
⑤《大宗師》: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
○《闕誤》:“往侍事焉”:見張本,舊作待。
○《莊子補正》:碧虛子校引張本“侍”作“待”。典案:《北堂書鈔》百六、《文選》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都詩》注引“侍”亦竝作“待”,與張本合。(P212)
《莊子補正》正文作“往侍事焉”,這是沿襲《古逸叢書》覆宋本《南華眞經注疏》的錯誤所致,王孝魚整理本《莊子集釋》正文亦同,校記作:“世德堂本侍作待。《闕誤》引張君房本作侍。”(P267)這一條校語,不但漏校了《道藏》本和《續古逸叢書》本作“待”,且所引《闕誤》之文毫無意義。此處楊慎《莊子闕誤》作“往待事焉:張本待作侍。”不知《莊子補正》所引《闕誤》之文所據爲何版本?抑或因正文而篡改《闕誤》之文?陳景元說“舊作待”,今所見《莊子》宋刻本皆作“往待事焉”。《周禮天官小宰》:“各修乃職,攷乃灋,待乃事,以聽王命。”可證作“侍”字之誤。
⑥《在宥》: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上,故往見之。
○《闕誤》:“空同之山”:見張本,舊作上。
○《釋文》:“空同”:司馬云:當北斗下山也。《爾雅》云:北戴斗極爲空同。一曰:在梁國虞城東三十里。
如果陸德明所見《莊子》原文作“空同之山”,則“司馬云:當北斗下山也”,這句注文就顯得非常可笑了。
⑦《天運》: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
○《闕誤》:“在上彷徨”:見張本,舊作有。
○《莊子補正》:唐寫本同。今依張本改。(P397)
○《莊子校詮》:成疏:“或彷徨而居空裏。”褚伯秀云:“‘有上’,說之不通,碧虛子照張氏校本作‘在上’,陳詳道注亦然。”奚侗云:“‘有’係‘在’字之誤。”案:唐寫本“有”亦作“在”,成疏本蓋本亦作“在”,以“居”釋“在”也。(P506)
○《釋文》:“有上”:時掌反。“彷”:薄皇反。“徨”:音皇。司馬本作旁皇,云:旁皇,飇風也。
《釋文》表明《莊子》原文就作“有上”,陳景元明確說“舊作有”,今所見《莊子》眾宋刻本皆作“有上”。如果《莊子》原文作“在上”,則司馬彪本作“在上旁皇”,注“旁皇,飇風也”,就根本“說之不通”。
⑧《刻意》: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
○《闕誤》:“故曰聖人休焉,休則平易矣”:見張本,舊作: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
○《莊子補正》:俞樾曰:“‘休焉’二字,傳寫誤倒。此本作‘故曰聖人休焉,休則平易矣’,《天道篇》‘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與此文法相似,可據訂正。”典案:俞說是也。今依張本改。(P433。王叔岷,P555)
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藏古寫本《南華眞經刻意品第十五》(P.2508A)作“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陳景元所說“舊作”及今所見眾宋刻本皆同。
○郭象注:休乎恬淡寂漠,息乎虛無無爲,則雖歷乎阻險之變,常平夷而無難。
○成玄英疏:休心於恬淡之鄉,息智於虛無之境,則履艱難而簡易,涉危險而平夷也。
○《釋文》:“人休”:虛求反,息也。下及注同。
仔細體會郭注成疏,上句作“休”,下句作“息”,“休,息也”,兩句平行並列,說明《莊子》原文“休休”兩字疊用,不拆分作上下句,中間不可能有“焉”字。《釋文》衹出“人休”兩字,並云“下及注同”,最耐人尋味,說明陸德明的讀法與郭象注不同,讀作“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句讀旣已辨明,諸多疑團皆可迎刃而解。“休焉則平易矣”,改作“休則平易矣”,文氣不順,益見張君房本之拙劣,而諸校勘家之說不可信從。
⑨《秋水》:當堯、舜,而天下无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
○《闕誤》:“當堯、舜之時”,“當桀、紂之時”:並見張本,舊闕。
○《莊子補正》:典案:疏“夫生當堯、舜之時而天下太平”,“當桀、紂之時而天下暴亂”,是所見本亦竝有此二字。今據補。(P479)
清代文字學家王引之於《經義述聞》卷三十二“增字解經”條下謂:
○經典之文,自有本訓,得其本訓,則文義適相符合,不煩言而已解;失其本訓而強爲之說,則阢隉不安,乃於文句之間增字以足之,多方遷就而後得申其說,此強經以就我,而究非經之本義也。
《文選》卷四十五東方曼倩《荅客難》:蘇秦、張儀,壹當萬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世。
唐李周翰注:當,遇也。
《韓非子說疑》:若夫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如此臣者,雖當昏亂之主尚可致功,況於顯明之主乎?
張君房本之誤,昭然可見。
⑩《知北遊》: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
○《闕誤》:“子孫非汝有”:見張本,舊作孫子。
○成玄英疏:陰陽結聚,故有子孫。
○《莊子補正》:下文“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正與此文一例。今據張本、唐寫本乙。(P595)
○《莊子校詮》:案:“孫子”當作“子孫”,成疏可證。《闕誤》引張君房本亦作“子孫”,《白帖》六、《御覽》五一九引《列子》並同,今本《列子》亦誤倒作“孫子”。(P815)
東京書道博物館藏古寫本此作“子孫非汝有”,下文則作“未有子孫而有孫子”,此處陸德明恰好有音義:
○《釋文》:“未有子孫而有孫子”:傳世故有子孫,不得無子而有孫也。
再稽考《詩經大雅文王》:“文王孫子,本支百世。”
東漢鄭玄箋:“其子孫,適爲天子,庶爲諸侯,皆百世。”
《文選》卷十六潘岳《閒居賦》:“席長筵,列孫子。”
唐呂延濟注:“孫子,子孫也。”
可證古語“孫子”卽今語“子子孫孫”之義,而古語“子孫”卽今語“兒子、孫子”之義。此兩句皆當作“孫子”,今《列子》之文不誤,明矣。
⑪《寓言》:彼視三釜三千鍾,如鸛蚊相過乎前也。
○《闕誤》:“如觀鳥雀蚊虻”:見張本,舊闕。
○《章句音義》:“如觀鳥雀”:古亂切,鳥見張君房本,舊闕。“蚊虻”:孟庚切。鳥雀蚊虻相過,忽然不覺。
陳景元明確說舊本無“鳥”字。
○《釋文》:“如鸛”:本亦作觀,同,古亂反。“蚊”:音文。“虻”:孟庚反。司馬云:觀雀飛疾,與蚊相過,忽然不覺也。王云:鸛蚊,取大小相縣,以喻三釜三千鍾之多少。元嘉本作如鸛蚊,無虻字。
陸德明所見眾本亦無“鳥”字,司馬彪本、王本、元嘉本皆無“虻”字。
○郭象注:視榮祿若蚊虻鳥雀之在前而過去耳。
○成玄英疏:鳥雀大,以喻千鍾;蚊虻小,以比三釜。達道之人,無心係祿,千鍾三釜,不覺少多,猶如鳥雀蚊虻相與飛過於前矣。
據郭象注、成玄英疏,以及高山寺古鈔卷子本作“如三鸛蚊相過乎前者也”(欄外補“虻”字),可知郭成所見原文必無“觀”字。仔細體會上下文,“觀”字實嫌多餘,則原文必作“鸛”字。“鸛雀蚊”不通,那麼“雀”字從何而來?
《玉篇》:“雚,公換切,水鳥,今作鸛。”
《詩經豳風東山》:“鸛鳴于垤”,三國吳陸機疏:“鸛,鸛雀也,似鴻而大。”
由此可明,“鳥雀”“鸛雀”兩字皆由“鸛”字而來,“蚊虻”兩字由“蚊”字而來,而“鸛”因形似音同而誤作“觀”。此處當從王本、元嘉本、古鈔卷子本作“如鸛蚊”,文字簡潔明瞭。
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註解傳述人》:“然莊生宏才命世,辭趣華深,正言若反,故莫能暢其弘致,後人增足,漸失其眞。”於此可見一斑。
⑫《寓言》: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髮。
○《闕誤》:“向也括撮而今也被髮”:見張本,舊闕。
○《莊子補正》:案:張本是也。此以“括撮”與“被髮”相對成文,無“撮”字則句法不一律矣。今據張本補。(P765)
○《莊子校詮》:《釋文》:“括,司馬云:謂括髮也。”疏:“撮,束髮也。”是成本亦有“撮”字。括撮,複語,單言之曰括,複言之曰括撮。(P1105)
○《釋文》:“也括”:古活反,司馬云:謂括髮也。“被髮”:皮寄反。
以常理推測,如果《莊子》正文作“括撮”,《釋文》當用此兩字作音義纔合情合理,今衹出“也括”兩字,可見陸德明所見眾本當無“撮”字。
《說文》:“𢬸(括),絜也。”
段玉裁注:“凡物圍度之曰絜,束之亦曰絜。凡經言括髮者,皆謂束髮也。”
但成玄英疏:“撮,束髮也。”
《道藏》本、靜嘉堂文庫本皆如此,唯日本萬治四年(1661)京都中野小左衛門板行的《莊子註疏》三十三卷本作“括,束髮也。”
無論如何(王叔岷,P164),“撮”無“束髮也”之義。
成玄英疏多據《釋文》,此處或無例外。
《莊子斠議》推斷高山寺古鈔卷子本係據成玄英疏本鈔寫(蔣門馬:《莊子斠議》,《諸子學刊》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而此句正作“向也括而今也被髮”,無“撮”字,則此句成疏可據日本萬治本校正。成疏旣有誤,則張君房本據成疏篡改正文,更不可信矣。陳景元說“舊闕”,今所見眾宋刻本《莊子》原文亦皆無“撮”字。
⑬《讓王》:上漏下濕,匡坐而弦。
○《闕誤》:“弦歌”:見張本,舊闕。
○《莊子補正》(P779)、《莊子校詮》(P1138)皆引《莊子》本文、類書、古注等證明《莊子》原文當有“歌”字。
○《釋文》:“匡坐而弦”:司馬云:匡,正也。案:弦謂弦歌。
如果陸德明所見眾本有“歌”字,則“案:弦謂弦歌”,豈非畫蛇添足?《高士傳》引作“匡坐而彈琴”,恰恰就是此句的注解。“弦歌”是邊彈邊唱,“而弦”則衹是彈琴而已,何可以《莊子》他處“弦歌”兩字連用,就硬要孔子此處亦邊彈邊唱,而不許他衹彈不唱!高山寺古鈔卷子本、陳景元《闕誤》所校其餘眾本、眾宋刻本皆作“匡坐而弦”。此益可證類書、古注、他書之引文,不可直接用以校勘,明矣。
七、散人劉得一注本
散人劉得一,大中祥符(1008-1016)時人。“散人”兩字,源於《莊子人間世》:“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得一”兩字,源於《道德經》。《闕誤》所載劉得一注本異文共16條,其中獨有12條,與文如海本同4條,疑據文如海本《莊子》而重加注釋。前面“牛不知其死也”一條,卽已斷定此本之劣,再看其他異文,果然否?
①《山木》: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
○《闕誤》:“逆旅之有妾二人”:見劉得一本,舊作人。
○成玄英疏:逆旅,店也。
按照劉得一本,“有妾二人”的,到底是住店的客人,還是開店的老闆?是一人的二妾,還是兩人的妾各一?實在無法確定。但據下文,顯然是指老闆的二妾。原文作“逆旅人”,有何不當之處?可見劉得一本之文理不通。
②《則陽》: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爲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
○《闕誤》:“氣之廣者也”,見劉得一本,舊作大。
○《莊子補正》:典案:“形之大者也”,“氣之大者也”,兩“大”字於詞爲複。碧虛子校引劉得一本下“大”字作“廣”,疑是。(P727)
○成玄英疏:天覆地載,陰陽生育,故形氣之中,最大者也。
成玄英疏明確《莊子》原文作“大”。下文明確說“因其大”,上文若不作“大”而作“廣”,上下文如何相應?
③《知北遊》:故曰:通天下一氣耳。
○《闕誤》:“故曰通天地之一氣耳”:見劉得一本,舊作通天下一氣。
○成玄英疏:是知天下萬物,同一和氣耳。
成玄英疏可證劉得一本之誤。原文說:“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爲生,散則爲死。若死生爲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爲神奇,其所惡者爲臭腐,臭腐復化爲神奇,神奇復化爲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若作“通天地之一氣耳”,則與上下文根本毫無關係。
④《盜跖》: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
○《闕誤》:“穴室摳戶”:見劉得一本,舊作樞。
○《釋文》:“樞戶”:尺朱反,徐苦溝反,司馬云:破人戶樞而取物也。
○《莊子補正》:孫詒讓曰:“依徐音,則‘樞’當爲‘摳’。殷敬順《列子釋文》云:‘摳,探也。’樞摳,聲類同,形亦相近。”典案:孫說是也。(P795)
《莊子校詮》(P1171)所引與《莊子補正》同,未指明是非。此兩書中所引《列子》及唐殷敬順《列子釋文》的原文如下:
○《列子黃帝》:以瓦摳者巧。
○《列子釋文》:摳,探也。以手藏物,探而取之曰摳,亦曰藏彄。《風土記》云:“臘日飲祭之後,叟嫗兒童爲彄之戲。”辛氏《三秦記》:“漢鉤弋夫人手拳,時人傚之,因名爲藏鉤也。”
由唐殷敬順《列子釋文》可知“摳”字之義,與《莊子》此處文義全不相關。
據陸德明《釋文》,《莊子》原文作“樞”字不誤。
《說文》:“樞,戶樞也。摳,繑也,一曰摳衣升堂。”
段玉裁注:“摳之義爲矯枉。”
可證作“摳”之誤。
《莊子》書中詞性活用,此卽是一例。至於樞改作摳,正如
《逍遙遊》“北冥有魚”,或改作“溟”(《說文》:“溟,小雨溟溟也。”);
“槍榆枋”,或改作“搶”(見前文);
《天下》“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或改作“棰”(《說文》:“捶,以杖擊也。”段玉裁注:“引申之,杖得名捶,猶小擊之曰扑,因而擊之之物得曰扑也。”),
《說劒》“繞以勃海”,或改作“渤”(《史記高祖本紀》:“北有勃海之利。”司馬貞《索隱》:“崔浩云:『勃,旁跌也。』旁跌出者,橫在濟北,故《齊都賦》云:「海旁出爲勃,名曰勃海郡。”),
皆同一理也,皆未深究其義,僅據字形及上下文推測而妄改之耳。
⑤《知北遊》: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
○《闕誤》:“合彼神明至精”:見劉得一本,舊作今。
○《莊子補正》:典案:劉本作“合”,義較長。(P592)
○《莊子校詮》:奚侗云:“《闕誤》劉得一本‘今’作‘合’,是也。今合形近而誤。”案:此謂合天地之神明至精,隨天地百化也。(P810)
褚伯秀亦以爲“合”字“於義爲優”。如果《莊子》原文作“合”,或因“形近而誤”作“今”,就有一個難題:
○郭象注:百化自化,而神明不奪。
○成玄英疏:彼神聖明靈,至精極妙,與物和混,變化隨流,或聚或散,曾無欣戚。
“合”爲實詞,其義不可輕忽,爲什麼郭注成疏中竟無一語涉及?就連絲毫相關的意義亦沒有,豈非咄咄怪事?陳景元說“舊作今”,其所校其餘七種版本、日本東京書道博物館藏古寫本《南華眞經知北遊品第廿二》、今所見《莊子》眾宋刻本皆作“今”,可證《莊子》原文必作“今”。劉得一本之誤,可明矣。
八、江南李氏書庫本
江南李氏,查無相關資料。《闕誤》175條校勘記中,涉及江南李氏本的共17條,其中李氏本所獨有的8條,與成玄英本同4條,與文如海本同4條,與張君房本同6條。疑江南李氏本係承襲此三種張君房校本而來。
前面已分析三條,尤其是“雖未至極”一條,斷定江南李氏本之劣,以下再舉四例。
①《人間世》: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闕誤》:“思其所行則庶幾”:見李氏本,舊闕。
○《莊子校詮》:《釋文》:“崔、李云:則,法也。”(P119)
○《莊子補正》:典案:“願以所聞,思其所行”,文義甚明,“則”字當屬下讀。崔、李以“思其則”絶句,蓋不知“思其”下有敚文。(P106)
○《釋文》“思其則”:絕句。崔、李云:則,法也。
陸德明見到的所有《莊子》版本都作“思其則”,不是“崔、李不知‘思其’下有敚文”,而是根本沒有“敚文”,否則陸德明一定會說某本如何如何。“所行”兩字,陳景元亦說得非常清楚,是“舊闕”,卽《莊子》原文根本沒有“所行”兩字,係江南李氏本以意增補。
②《齊物論》: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
○《闕誤》:“飄風振海”:見江南李氏本,舊闕。
○《莊子補正》:典案:此文本以“疾雷破山”與“飄風振海”相對爲文,敚“飄”字則句法參差不相對。疏“飄風濤蕩而振海”,是成所見本亦有“飄”字。今據江南李氏本補。(P75)
○《莊子校詮》:《則陽篇》成疏:“疾雷破山而恒定,大風振海而不驚”,文亦相對。《御覽》五○六引《高士傳》載此文,作“暴風振海”,《記纂淵海》八六引此文作“狂風振海”,字雖不同,咸可證今本“風”上有脫文。李白《趙公西侯新亭頌》:“疾雷破山,狂飇震壑。”本《莊子》,亦可證。《淮南子精神篇》作“大雷毀山而不能驚也,大風晦日而不能傷也。”(P84)
眾本引用《莊子》此句時用詞不一,連成玄英本人前後用詞都不一律,正可見《莊子》原文必無“飄”字,如陳景元所說爲“舊闕”,而引用之人皆以己意據文法補足。《莊子》之文,“其辭參差”,此又是一例。江南李氏本當是據成玄英疏而增補正文。
③《庚桑楚》: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
○《闕誤》:“又適其偃溲焉”:江南李氏、張本同,舊闕。
○《莊子補正》:典案:“偃”下“溲”字舊敚。今據補。(P646)
○《莊子校詮》:據成疏“故往圊圂而便尿也”,是所見亦有“溲”字。又據下文郭注“屏廁則以偃溲”,是郭本“偃”下原卽有“溲”字矣。古鈔卷子本作“者也”。(P902)
○高山寺古鈔卷子本作:“又適其偃者也。”
○郭象注:偃,謂屏廁。寢廟則以饗燕,屏廁則以偃溲。
○《釋文》:“其偃”:於晚反,司馬、郭皆云:屏廁也。“屏廁”:步定反溲。“溲”:所留反。
據《釋文》所出“其偃”、“屏廁”、“溲”三條,可知“其偃”爲《莊子》正文,而“屏廁”和“溲”爲郭象注文,這是最可信賴的證據,竟然被漠然置之。江南李氏本、張君房本據郭象注篡改正文,此又是一條明證。
④《列御寇》:夫漿人,特爲食羹之貨、多餘之贏,其爲利也薄,其爲權也輕。
○《闕誤》:“无多餘之贏”:江南李氏、張本同,舊闕。
○《莊子補正》:典案:下云“其爲利也薄”,正承“無多餘之贏”而言,當以有“無”字爲是。疏:“所盈之物,蓋亦不多”,是成本亦有“無”字據。今江南李氏本、張君房本補。(P839)
○《莊子校詮》:惟審文意,“多餘之贏”,卽薄利也。下文“其爲利也薄”,承此而言,意甚明白。“多”上“無”字,蓋淺人所加矣。《列子》盧重玄本無“無”字,張湛注:“所貨者羹食,所利者盈餘而已。”是所見本原無“無”字。(P1253)
如果原文作“無多餘之贏”,則商人無利可圖,還是商人嗎?商人所圖,正是“多餘之贏”,然而不多,則“其爲利也薄”。江南李氏本之誤,顯而易見。
九、張潛夫補註本
據宋代李新(1062-?)《跨鼇集》卷十八《送張潛夫入道序》:
○予方外忘年張潛夫,一日謝其家,抵帽於地,哆去革帶,曰:“噫!我五十年爲愛慾紼纚,投濁河,洄洑苦惱,坐火宅,若焦若燒,不知世外有清涼境,豈可作底突,效彼必死囚?我非愛吾身與愛吾家者。身非我有,家亦非我有,則身外之物得而有之耶?且門施行馬,門不自以爲益,車有蘭班,車不自以爲益,蟬貂爲冠,褚皮亦冠,編珠爲舄,其用與芒屩則同,而我何牽於物?姑蘇臺、雷塘路,聲色未窮,過客悲涕,保如意之安,悼戾園之恨,生不及忘懐,死未能瞑目,而我何惓於家?願通籍祠部,請作佛子,習爲小乗觀,吾爲善知識日耡月治。因縁未熟,猶不失爲一等閒人。安樂無事,午枕鼾眠卽是極樂國。以無累之軀,爲有道之士,我何苦不爲?”(《文淵閣四庫全書》,台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124冊,第542-543頁。)
李新爲四川仁壽人,張潛夫亦當是蜀人,《蜀中廣記》曾提及其名。《闕誤》明確標明爲“張潛夫本”的,僅一條:
①《達生》:爲彘謀則去之,自爲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
○成玄英疏:而異彘者何也?
○《闕誤》:“自爲謀則取之,其所異彘者何也”:見張潛夫本,舊闕。
成玄英疏不及“其”字,陳景元亦謂“舊闕”,則此“其”字爲張潛夫本所增補可無疑矣。《闕誤》所載,點明“張潛夫本”的僅此一條,然觀此本隨意增字如此,恐非僅此一條而已,“張本”中當亦包括“張潛夫本”,或張君房本卽是其底本。
十、景德四年國子監印本
據《宋會要輯稿崇儒四勘書》記載:
○[眞宗咸平]六年(1003)四月,詔選官校勘《道德經》。命崇文院檢討直祕閣杜鎬、祕閣校理戚綸、直史館劉鍇同校勘。其年六月畢,並《釋文》一卷,送國子監刊板。……景德二年(1005)二月,國子監直講孫奭言:“諸子之書,《老莊》稱首。其道淸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逍遙無爲,養生濟物,皆聖人南面之術也,故先儒論撰,以次諸經。唐陸德明撰《經典釋文》三十卷,內《老子釋文》一卷,《莊子釋文》三卷。今諸經及《老子釋文》共二十七卷,並已雕,卽頒行;唯闕《莊子釋文》三卷,欲望雕行,翼備一家之學。《莊子》注本,前後甚多,率皆一曲之才,妄竄奇說,唯郭象所注,特會莊生之旨,亦請依《道德經》例,差官校定雕印。”詔“可”,仍命奭與龍圖閣待制杜鎬等同校定刻板。鎬等以《莊子序》非郭象之文,因冊去之。眞宗當出《序》文謂宰臣曰:“觀其文理可尚,但傳寫訛舛耳。”乃命翰林學士李宗諤、楊億、龍圖閣直學士陳彭年等,別加讎校,冠於首篇。(淸徐松:《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第2231頁。)
○中書門下牒:《莊子》並《釋文》,牒奉敕:莊周云玄理,歸於沖寬,郭象爲注義,造於精微,旣廣玄風,實資至治。朕仰崇古道,俯勸蒸民,言念此書,盛行於世,尚多踳跤,已命校讎,將永煥於縑緗,宜特滋於雕鏤。牒至準敕故牒。景德三年(1006)八月五日牒。(日本島田翰:《漢籍善本考》(卽《古文舊書考》),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第232-233頁。)
北宋程俱《麟臺故事》卷二中記載:
○大中祥符元年(1008)六月,崇文院檢討杜鎬等校定《南華眞經》摹刻板本畢,賜輔臣人各一本。……至大中祥符四年(1011),又命李宗諤、楊億、陳彭年等讎校《莊子序》,模印而行之。蓋先是崇文院校《莊子》本,以其《序》非郭象之文,去之。至是,上謂“其文理可尚”,故有是命。(《麟臺故事校證》,中華書局,2000年,第285頁。)
這個景德四年國子監印本,是《莊子》的官方校定本,宋眞宗景德二年(1005)二月由孫奭倡議,由孫奭、杜鎬等校勘,到景德四年(1007)完成,送國子監刊板,大中祥符元年(1008)六月刊板亦校定,然後印發給羣臣。大中祥符四年(1011),又補刻了郭象《序》。
宋神宗元豐甲子歲(1084),陳景元以這個國子監印本爲底本,校讎其他八種版本,撰寫了《南華眞經闕誤》。《闕誤》共記載有175條校勘記,其中標明“舊作”或“舊闕”的共計162條,亦卽是說,國子監本有162條訛誤。其餘13條中,有11條與今本相同。經孫奭、杜鎬校定的國子監印本,至少有訛誤162條(191處)之多,幾乎爲所有八種《莊子》版本訛誤的集大成之作,眞難以想像一個官方校定本竟會是這個樣子。
又據宋李燾撰《續資治通鑑長編》卷四百六十五記載:
○[宋哲宗趙煦元祐六年(1091)八月甲申,閏八月二十八日]祕書監王欽臣乞差眞靖大師陳景元校黄本道書,每月支錢五千緡。詔從之,仍令祕書省具道書目録付陳景元,據目録於《道藏》取索,先校定成本,供祕書省委本省官對校。(《續資治通鑑長編》,中華書局,1993年,第31冊,第11122頁。)
○[宋徽宗趙佶宣和五年(1123)]十一月十四日,國子祭酒蔣存誠等言:“竊見《御注沖虛至德眞經》、《南華眞經》未蒙頒降,見係學生誦習,及學諭講說。乞許行雕印,頒之學校。”從之。(淸徐松:《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2983頁。)
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由蔣存誠等建議頒行於學校,《莊子》官方校定本纔得以廣泛流傳。我们現今所能見到的《莊子》眾宋刻本,與《闕誤》所載的“舊闕”“舊作”161條及另外11條國子監印本文字,完全一致,可知國子監最後的定本,應該經由陳景元校正了其中的訛誤,纔得以很好地流傳至今。
十一、小結
陳景元《南華眞經闕誤》175條校勘記,本文衹選擇其中最典型的50條進行分析,利用《經典釋文莊子音義》28條,證明“舊闕”及“舊作”皆爲《莊子》舊文,其餘異文皆爲訛誤,未分析者亦無一例外。探究《闕誤》所載眾本之有種種異文,不外乎據郭象注、成玄英疏篡改正文,或據句法文法增補正文,“或未能通,意有所疑,輒就增損”。
陸德明謂《莊子》“大抵皆寓言,歸之於理,不可案文責也。然莊生宏才命世,辭趣華深,正言若反,故莫能暢其弘致。”後人在校刊《莊子》時,因爲缺乏敬畏之心,沒有精深的研究,不能理解,就“以意刊改”,不但嚴重違背了校勘古籍的根本目的,亦是對古人古書的大不敬,更是對傳統文化經典的褻瀆。
校勘古籍,是客觀地去探究原文本來究竟是如何,盡可能避免主觀以爲原文當如何,否則後人任意妄爲篡改原文,如《闕誤》所載眾本異文都可以接受,古籍整理校勘就淪爲踐踏傳統文化經典之鐵蹄矣!校書如此,情何以堪!
二零一四年八月二十四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