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觀於心,心無其心;外觀於形,形無其形。

《清靜經》文本校訂

蔣門馬
2016.03.24

《清靜經》爲《玄門日誦早晚功課經》的第一部經,道教徒日常持誦,雖然篇幅短小,僅四百字,但是義理精深,是一部十分重要的道教經典。這部經書在傳抄刻印過程中,各版本文字略有差異,似極少有人關注,但因文字差異所牽涉的意義相差甚遠,故本文特對此進行深入的校勘考訂。

一、《清靜經》的版本情況

《清靜經》,明代《正統道藏》洞神部本文類收錄有原文,玉訣類收錄有李道純、無名氏、白玉蟾、王元暉、侯善淵、杜光庭、水精子、王道淵、默然子劉通微等注本,《藏外道書》中收錄有三種明刻本抄本及八洞仙祖合注本等,此外還有書法家明文徵明、元趙孟頫、唐柳公權等人的小楷本,西安碑林舊藏北宋太平興國五年(980年)龐仁顯書、安文璨刻石碑本。《文物》1986年第3期刊登的李蔚然《宋搨清靜經真僞淺見》一文中提到,南京市博物館藏有一個搨本,南朝梁左光祿大夫楊祜奉敕書、南朝梁武帝天監十年(511年)權中書侍郎李浩奉敕題,吳宜常《跋》稱該搨本“爲宋搨”,“其裱工猶宋時庫裝”;此搨本原件未見,論文所附圖片模糊不清,依稀可辨。今以北宋太平興國五年碑刻本爲底本,對《清靜經》文本進行校勘考訂。

二、《清靜經》的宋刻碑本

太上老君常清靜經①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②。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夫人神好清,而情撓之③;人心好靜,而慾牽之。常能遣其慾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慾不生,三毒消滅。所以不能者,謂心未澄也④,慾未遣也。能遣之者,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慾豈能生?慾既不生,即是真靜。真靜應物⑤,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清靜矣。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既入真道,名爲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謂化眾生⑥,名爲得道。能悟之者,可傳聖道。

老君曰:上士無爭,下士好爭;上德不德,下德執德。執着之者,不名道德。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謂見妄心。既見妄心,即矜其身。既矜其身⑦,即著萬物。既著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便遭濁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吾道者⑧,常清靜矣。(以上實計400字整)

太上老君常清靜經

仙人葛玄⑨曰:吾得真道,嘗誦此經萬遍⑩。此經是天人所習,不傳下士。吾昔受之於東華帝君,東華帝君受之於金闕帝君,金闕帝君受之於西王母,皆口口相傳⑪,不記文字。吾今於世,書而錄之。上士悟之,昇爲天官;中士悟之⑫,南宮列仙;下士悟之⑬,在世長年,遊行三界,昇入金門。

左玄真人曰:學道之士,持誦此經萬遍,十天善神衛護其人,玉符保身⑭,金液鍊形,形神俱妙,與道合真。

正一真人曰:家有此經⑮,悟解之者,灾瘴不忓⑯,眾聖護門,神昇上界,朝拜高尊。功滿得就,想感帝君⑰。誦持不退,身騰紫雲。

三、異文的校勘考訂

①.【太上老君常清靜經】:宋搨本文字模糊不可見。唐柳公權書作《太上老君常清靜》,似闕“經”字。《道藏》本文作《太上老君說常清靜妙經》,多“說”、“妙”兩字。其餘眾本作《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多“說”字。文字與之類同的《太上老君清靜心經》,無“常”字,多“心”字(按“心”字似不當有),亦無“說”、“妙”兩字。大抵“說”、“妙”兩字爲後人所增。

②.【靜者動之基】:唐柳公權書、宋搨本、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元趙孟頫小楷《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卷絹本、侯善淵注本、劉通微注本同。白玉蟾分章正誤、王元暉注本,正文作“動者靜之基”,雙行小字注:“一本作靜者動之基。”其餘眾本作“動者靜之基”。《道藏》太清部《太上老君清靜心經》、宋張君房輯《雲笈七籤》卷十七《老君清淨心經》(按作“淨”字誤),此句皆作“靜者動之基”,行文如下:“老君曰:夫道,一清一濁,一靜一動。清靜爲本,濁動爲末。故陽清陰濁,陽動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據上下文義推測,此處當以“靜者動之基”爲是,否則此經該名《清動經》!
此外,諸書引文可爲此處經文當作“靜者動之基”的旁證。《老子西昇經•意微章第三十一》“貴生於賤,動生於安”,北宋徽宗皇帝御注作:“貴以賤爲本,靜者動之基。”南宋李嘉謀注《元始說先天道德經注解》卷五:“真散爲道,道有清有濁,有動有靜,雖爲散矣,然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本出於一。”金代時雍撰《道德真經全解•大成若缺章第四十五》:“夫道有清有濁,有動有靜,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而況於物乎?況於事倫乎?故曰清靜爲天下正。”金末元初長筌子注《太上赤文洞古經註》、《元始天尊說太古經註》皆引作“故經云: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元代李道純撰《中和集》卷一《畫前密意•動靜第四》作:“靜者動之基,動者靜之機。動靜不失其常,其道光明矣。”

③.【夫人神好清,而情撓之】:唐柳公權書、宋搨本同。侯善淵注本作“而情擾之”。其餘眾本及《清靜心經》作“而心擾之”。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撓,擾也,一曰捄也。擾,煩也。”清段玉裁注:“撓擾捄,三字義同。”雖“撓”與“擾”意義相同,但“心”與“情”意義相去甚遠。南宋董思靖撰《洞玄靈寶自然九天生神章經解義》卷三《無想無結無愛天生神章第九》“無結固無情,玄玄虛中澄”,注:“人神本靜而情擾之。情者,性之動也。”《淮南子•詮言第十四》:“飾其外者傷其內,扶其情者害其神。”可證此處作“而情撓之”並無不當之處。
南宋甯全真授、林靈真編《靈寶領教濟度金書》卷一〇七:“故經曰:‘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慾牽之。能遣其慾,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神即性也,慾即情也。禀於天曰性,溺於人曰情,而心則爲郛郭以統之。”按照這個注解,“性情”對舉,正文自然當作“人神好清而情撓之”。正文既有“情”字,則“慾即情也”純屬蛇足。元衛琪注《文昌大洞仙經》卷八:“在人爲心,變化莫測,隨事隨應,靜而爲性,動而爲情,情逐境移,移而不止,化而爲慾。心性情慾四者,同出而異名也。”可爲此處當作“而情撓之”之證。
或疑此作“人神好清而情撓之”,而下文作“常能遣其慾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不言“情”而言“心”,似前後不相應合。不知“澄其心”說的正是“情”字上事。明正一天師張宇初《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通義》(卷一)中說:“魔精、鬼妖,七情六慾也。人能遣慾澄心,少思寡欲,然後心靜神清,精全氣固。”可知“遣其慾”是遣六慾“而心自靜”,“澄其心”是遣七情“而神自清”。

④.【謂心未澄也】:唐柳公權書、宋搨本同。其餘眾本作“爲心未澄”,無“也”字。《淮南子•詮言第十四》:“動而爲之生,死而謂之窮。”《說苑•臣術》:“從命利君爲之順,從命病君爲之諛,逆命利君謂之忠,逆命病君謂之亂。”可知“謂”“爲”兩字古通用,“爲”讀作“謂”。

⑤.【真靜應物,真常得性】:宋搨本、王道淵注本同。白玉蟾分章正誤、王元暉注本,正文作“真靜應物”,雙行小字注:“一本作真常應物。”唐柳公權書等眾本作“真常應物”。
唐呂洞賓《百字碑》:“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似可證此處當作“真常應物,真常得性”。但是仔細探究起來,《百字碑》“真常”是作“應物”的主語,前後文義絕無問題;而此處作“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兩個“真常”疊用,有何必要?按照呂祖的說法,真常在應物之時,有迷與不迷之分;若應物有迷,則何能“真常得性”?此處“真靜”兩字是承上文“即是真靜”而來,不作“應物”的主語,而是作狀語,指真常在應物之時要保持真靜的狀態,這樣纔能做到“常應常靜”,而後“應物不迷”而“性自住”,纔是“真常得性”。可知此處作“真靜應物”無可置疑。而作“真常應物”,恐是據呂祖之詩而更改。

⑥.【謂化眾生】:宋搨本同。其餘眾本“謂”作“爲”。

⑦.【謂見妄心。既見妄心,即矜其身。既矜其身,即著萬物】:唐柳公權書同。宋搨本等眾本作“爲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著萬物”。
“既有妄心,即驚其神”,似與前文“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相應。但若“心擾”爲“情擾”之誤,則又不足爲據。宋搨本前文作“情”,又與此處不相應。仔細體會前文:“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彼“心”、“形”、“物”三者,即是此“心”、“身”、“物”三個層次;一“觀”一“見”,亦完全相應。《清靜心經》此處作“道不能得者,爲見有心。既見有心,則見有身。既見其身,則見萬物。”表達雖不同,但亦是“心”、“身”、“物”三個層次。宋曹文逸《靈源大道歌》中說“無心心即是真心”,可知“有心”之心即是“妄心”。“既矜其身,即著萬物”,與“既見其身,即見萬物”,用詞雖有差異,其義實無不同。如此而論,宋刻碑本文字當不誤。但南朝梁楊祜本文字,版本最古,因此亦應該是最可信賴的,唯此一條與宋刻碑本不同,而與今本相同,最宜深究。

⑧.【得吾道者】:宋搨本同,趙孟頫小楷卷絹本作“得悟之者”,唐柳公權書等眾本作“得悟道者”。《清靜心經》此處作“人常清靜,則自得道。”
仔細探究起來,前文說:“真常之道,悟者自得”,接下來自然當是“自得道者”或“悟得道者”,不應當是“得悟道者”,“常清靜矣”。《道德經》中說:“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莊子•在宥》中說:“得吾道者,上爲皇而下爲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爲土。”《西昇經》中亦有“行吾道”、“善吾道”的說法,因此作“得吾道者”實無不妥之處。而“得悟道者”之“得”,應該不是“得道”之“得”,而是“能夠”的意思。仔細體會上下文,此句的重點在“得道”,而不在“悟道”,因此作“得悟道”恐怕不太恰當。

■經文後三段跋文,宋搨本無。第一段跋文,唐柳公權書未見。

⑨.【仙人葛玄】:趙孟頫小楷卷絹本石刻本等眾本同。《道藏》本文作“仙人葛仙翁”,同語重複,誤。

⑩.【嘗誦此經萬遍】:趙孟頫小楷卷絹本同。其餘眾本“嘗”作“曾”。《說文》:“曾,詞之舒也。”段玉裁注:“曾之言乃也。蓋曾字古訓乃,子登切,後世用爲曾經之義,讀才登切。”此處當以“嘗”字爲正。

⑪. 【皆口口相傳】:趙孟頫小楷卷絹本石刻本、文徵明書同。其餘眾本句首有“西王母”三字,不當有。

⑫. 【中士悟之】:趙孟頫小楷卷絹本石刻本、文徵明書等眾本同。《道藏》本文“悟”作“得”。

⑬. 【下士悟之】:趙孟頫小楷卷絹本、王道淵注本同。《道藏》本文“悟”作“修”,其餘眾本作“得”。經文明確說“能悟之者”、“悟者自得”。上兩處文字,皆當作“悟”,不當作“修”或“得”。

⑭.【持誦此經萬遍,十天善神衛護其人,玉符保身】:唐柳公權書、趙孟頫小楷卷絹本同。其餘眾本作“持誦此經者,即得十天善神擁護其人,然後玉符保神”。
此條異文的最大差異,一在“持誦此經萬遍”之後的效驗,一在“持誦此經”當時的效驗。前者難度極高,非常人所能爲,而後者似是世俗人的心態。道經中屢言“萬遍”,甚有深義。《太上元始天尊說北帝伏魔神咒妙經》:“每旦齋心,持念神咒滿萬遍,當可功成,所施即應。”《太上三元賜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經》:“受持萬遍,身有光明。三界侍衛,五帝司迎。”《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萬遍道備,玄聖來臨,過度三界,位登仙卿。”
此條異文或爲迎合世俗者所改易,但亦非憑空臆造,如《太上洞玄靈寶天尊說羅天大醮上品妙經》就說:“默念此經一遍,感得諸天聖眾擁護其人,然後玉符保命,金液鍊形,形神俱妙,與道合真。”但要知“感得”與“即得”,一爲人而一爲己,發心既不同,效驗自有異,不可混爲一談;是“玉符保命”而非“玉符保神”,亦迥然有別。
“玉符保神”之說,多見於丹經,如《丹法參同十九訣》:“三烹鍊:玉符保神,金液鍊形。”“玉符保神”喻指玉液還丹、明心見性之事。“玉符保命”,見於道書,“玉符”非喻言,真是一種刻畫在玉上的符篆。《無上祕要》卷九十五:“招虛無以自灌,服玉符以升形。”《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卷十一:“玉符保命,五藏光衝。”《靈寶領教濟度金書》卷二九七:“臣伏以玉符保命,固萬氣以齊仙。金液鍊形,會百神而入妙。”“保命”與“保身”,其義並無實質上的差異,作“玉符保身”未嘗不當。而此處作“玉符保神”,真是不倫不類。

⑮.【家有此經】:唐柳公權書、趙孟頫小楷卷絹本同。其餘眾本“家”作“人家”。
此處“人”字實不必有,道書中此類表達多無“人”字。如《太上元始天尊說北帝伏魔神咒妙經》:“若家有此經,能招珍寶無價明珠。”《元始天尊說靈應藥王救八十一難真經》:“家有此經,人口安寧。”《太上三元賜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經》:“家有此經,宅舍光明,灾難無侵。”

⑯.【灾瘴不忓】:唐柳公權書同,唯“忓”字不可辨認。趙孟頫小楷卷絹本作“灾障不生”。其餘眾本作“灾障不干”。
《康熙字典》:“瘴,《玉篇》癘也,《廣韻》熱病。”《說文》:“障,隔也。忓,極也。”段玉裁注:“極者,屋之高處。干者,犯也。忓者,以下犯上之意。”《玉篇》:“忓,擾也。”當以“灾瘴不忓”爲正。

⑰.【功滿得就,想感帝君】:唐柳公權書同。趙孟頫小楷卷絹本作“功滿德就,想感帝君”。其餘眾本作“功滿德就,相感帝君”。
《春秋穀梁傳•僖公十五年》:“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是以貴始,德之本也。”《荀子•禮論》:“貴始,得之本也。”唐楊倞注:“得,當爲德。”可知“德”“得”兩字古通用。《洞玄靈寶定觀經》中說:“若定中念想,多感眾邪;妖精百魅,隨心應見。”可知是以“念想”而得“感應”。“想感”,是單向的,是功滿德就者的念想感動帝君。“相感”是雙向的,是功滿德就者與帝君相互感應。此處的著重點,在功滿德就者的效驗,應該是單向的,不太可能指雙向之事,當以“想感”爲正。

四、結論

通過對《清靜經》文本的校勘,可見古代經書在傳抄刻印過程中,難免爲後人所篡改。雖不妨徑改“謂”作“爲”、“忓”作“干”、“得”作“德”,意義不變,但有些真的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難怪版本學家葉德輝說:“書不校勘,不如不讀!”(《藏書十約》)

本文僅局限於文本的校勘考訂,或恐未必恰當,僅供參考,但最主要的目的,是期望有更多的有心人,去關注傳世經典文本的校勘考訂,從而更好地領悟經文所傳達的奧理精義,而不致以訛傳訛,自誤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