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道藏》等古籍經書,可知陰符之學有三:一黃帝陰符,二太公陰符,三鬼谷陰符。黃帝陰符在《道藏》中註本最多,影響最大。太公陰符當爲兵書,題名太公望的《六韜•龍韜》有《陰符》一篇,大略講兵符之應用。《重刊道藏輯要》胃集收《太公陰符經》一卷,爲明清時人的著作,已變爲一種式盤占法。鬼谷陰符,即《道藏》太玄部甚字號《鬼谷子•本經陰符七篇》,述縱橫家的精神修養與外用,據陶弘景註:「陰符者,私志於內,物應於外,若合符契,故曰陰符。由本以經末,故曰本經。」

通常所稱的《陰符經》,皆指《黃帝陰符經》。據李筌《黃帝陰符經疏》:「陰,暗也;符,合也。天機暗合於行事之機,故曰陰符。」「陰符」之名,首見於《戰國策•秦策》,說蘇秦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揣摩其意。《史記》記作《周書陰符》,當是兵書。《隋書•經籍志》兵家類著録有《太公陰符鈐録》一卷、《周書陰符》九卷。明代胡應麟《四部正訛》將《黃帝陰符經》和《周書陰符》混爲一談,認爲戰國以前即有之。或認爲《黃帝陰符經》亦兵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已辨:「歷代史志皆以《周書陰符》著録兵家,而《黃帝陰符經》入道家,亦足爲判然兩書之證。」

關於《陰符經》的作者,舊說黃帝受於廣成子,或說受之玄女,或說黃帝與風后、玉女論陰陽六甲,退而自著。杜光庭《神仙感遇傳》記述說,唐李筌好神仙之道,常遊名山,博采方術。入嵩山,於虎口巖石壁得寇謙之所藏《陰符》,鈔讀數千遍,竟不明其義。後遇驪山老母解說,方明經義。黃庭堅、朱熹據此認爲是李筌依托驪山老母而自作。然李筌是唐玄宗時人,而唐初類書《藝文類聚》已引「《陰符經》曰:火生於木,禍發必剋」。又據書法碑帖著録文獻,宋樓鑰《攻媿集》卷七十二《跋褚河南陰符經》云:「比歲於都下三茅寧壽觀,見褚河南真跡註本。」宋陳思撰《寶刻叢編》,其卷十三《石氏所刻歷代名帖》中有褚遂良書小字《陰符經》和草書《陰符經》,均在越州。又宋無名氏撰《寶刻類編》,其卷二著録唐褚遂良草書和小字《陰符經》同。到明代中葉,文徵明《停雲館帖》忽刻褚遂良小字《陰符經》。唐初書《陰符經》帖的名家還有歐陽詢,見宋岳珂撰《寶真齋法書贊》卷五。以上皆可證《陰符經》出於唐前無疑,非李筌所作。

清人姚際恆著《古今僞書考》,據李筌得寇謙之書的傳說,認爲「必寇謙之所作,而筌得之耳」。今人王明先生既不同意李筌作《陰符經》的說法,也以爲姚際恆的說法不可靠。寇謙之思想與《陰符經》的差異,王明已言之甚詳。寇謙之與《陰符經》本不相干。

餘嘉錫疑爲楊羲、許謐、許翽、王靈期、杜京產輩所作,亦無確實證據。王明已指出,這與明代楊慎認爲《陰符經》出後漢末,皆屬臆測。王明又指出,《陰符經》中「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的思想,最早見於《列子•天瑞》篇。如果《列子》出於晉代,那麼《陰符經》成書時代也應在此後。但是它具體作於何時、何人所作,還是很難確定。故推測是南北朝亂世之書、隱士之作,這大概不錯。

而據杜光庭《道教靈驗記•陳武帝黃籙齋驗》記載,南朝陳武帝初即位,適遇江南大旱,御史曹千齡薦舉衡山道士葛伯雲,說他常持《陰符經》,必有非常之術。於是徵至京都。此後,每歲修黃籙齋,持《陰符經》。此事雖非最早之證,然可斷書出之下限,換言之,衹能大致斷爲南北朝時期所出。

盡管唐初《陰符經》已較爲流行,但是我們看不到唐代留下的完整文本。褚遂良和歐陽詢寫過《陰符經》的經文,但傳世的刻石和拓片都難以確認年代。我們看到的宋代流傳的《陰符經》,已經有三百餘字、四百餘字兩種不同傳本。執著於三百字者,通常依杜光庭《神仙感遇傳》李筌故事「《陰符》凡三百言,一百言演道,一百言演法,一百言演術」的說法,認爲《陰符經》其中三百字爲經文,另百餘字爲傳文。如清代蜀中道士張清夜《陰符發秘》,從四百四十四字的版本中,別出傳文一百四十二字,得經文三百零二字,算是一種嘗試。

《陰符經》本不以成仙爲主題,但因道士傳出,且言天道,故而作爲道經。《陰符經》主要講謀事者應觀察天道,把握天的運行,天性自然,不能指使、改變,但卻可以順應和利用,有點類似今人所說的順勢而爲。而其精要,則在經文中多次出現的「機」之一字。

「機」的本義是機械裝置中繞軸而動的部件,以弩機爲其代表。引申出抽像的詞義,指事物的關鍵所在。《列子•天瑞》篇說:「種有幾……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又)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晉代張湛註:「機者,群有之始,動之所宗,故出無入有,散有反無,靡不由之也。」「機」是萬物發動的內在原因。所以萬物之出入,「靡不由之也」。宋代道士蹇晨註《陰符經》「其盜,機也,天下莫能見,莫能知」說:「機者得失之變,使天地萬物人理爲之否泰、興亡、損益、可否、盛衰,皆機之變也。」「機」是事物變化的關鍵所在,萬事萬物皆存在著「造化之機」。

《陰符經》說:「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觀天之道,包含了「觀機」之義。執天之行,則是「執機」。這是說人要改變自然,必先觀察自然,掌握自然規律。「執機」是爲了應機而作,關鍵要主動地去「盜機」。《陰符經》說:

「天地,萬物之盜;萬物,人之盜;人,萬物之盜。三盜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時,百骸理。動其機,萬化安。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而所以神。日月有數,大小有定。聖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盜,機也,天下莫能見,莫能知。」

自然與人之間,有著相互資養、相互牴觸等內在的作用,這就是「盜」。這種內在的作用又有其規律性,這就是「機」。「盜」字體現了自然作用的隱而不顯的特性,這就是不易體會的「機」,這裏的「盜」和「機」不是連用的,「盜」本身就是「機」之體現。

但後世的道家也將「盜機」理解爲連用之詞,即主動積極地掌握自然之機,發而制之。蹇晨註《陰符經》說:「故盜機者,是奪造化於胸臆,拈宇宙在掌中,故人不測其由而成其功業者,機使之然也。」一旦能夠「盜」得自然之機,則「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

如果說《道德經》強調無爲,不亂作爲,那麼《陰符經》就是強調有爲。在道教的觀念裏面,兩者如陰陽對待,和諧統一。煉丹術要奪天地陰陽造化之機,才能夠煉成金丹大藥。養生術也要明胎息之機,內丹術則在二六時中,要審觀微妙,知機下手。正好比《莊子》中的庖丁解牛,得心應手,正是掌握了「解牛之機」。

依道家身國同構之說,《陰符經》強調知機而爲,雖非兵書、縱橫家書,卻與兵家、縱橫家言多有相通,加之言簡意幽,故黃帝陰符實可涵蓋太公陰符與鬼谷陰符。明《道藏》洞真部玉訣類藏字號收有《黃帝陰符經集註》一卷,就有託名太公、鬼谷子的註文。

宋鄭樵《通志•藝文略》即已著録《陰符經》各家注三十九部,五十四卷。後世各家註解不絕如縷,至民國尚有蔡可權、尹昌衡等註《陰符經》,當代有任法融道長爲之作注。注家或以爲《陰符經》是兵家權謀之書,或以爲是奇門術數之書,或以道家陰陽哲學解之。宋元明清理學家以儒學性理之說解經,道士則多用內丹功法解釋經文,將它和《道德經》一起看作煉丹之祖經。各家解說皆隨意發揮,形成一門「陰符學」。注家之多,除《道德經》外,道教經書中衹有《周易參同契》才能與之相比。

編者長期從事古代道家文獻研究整理工作,搜集了大量《陰符經》的有關文獻,今彙編爲《黃帝陰符經文獻集成》影印出版。全編收録《陰符經》註本、白文本、鈔本六十餘家,版本共計一百七十多種。如此大規模地彙集影印《陰符經》文獻在歷史上尚屬首次。本編可爲學者研究、整理《陰符經》提供版本依據,讀者也可通過本編對歷代《陰符經》注家的學術觀點演變軌跡獲得更爲直觀的認識。

二〇二〇年八月編者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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