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觀於心,心無其心;外觀於形,形無其形。

安定的心 – 孟至岭道长访谈

文 / Dragon's Mouth  译/赵晓阳

(孟至岭道长为中国道教协会副秘书长。本文为其2012年访英期间接受英国道教协会会刊 Dragon's Mouth(《龙之口》)的访谈,后刊发于该杂志 2014 年第 1 期。本文翻译成中文后由孟至岭道长进行了修订,刊登于《中国道教》2014 年第 3 期。)

我们第一次见到孟至岭道长是 2012 年秋天,他随同中国道教协会代表团来到伦敦,筹划即将在英国举行的道教文化交流活动。当我们在伦敦唐人街准备就餐时,孟道长解释说他只是陪我们坐一会儿,就不和我们一同进餐了,因为他一天只吃一顿自己从中国带来的早餐。在随后的交流中,我们意识到他笃志于修道,可能会向我们讲述他的故事,所以当孟道长同意第二天接受采访的时候,我们都非常高兴。苏晓娴是受雇于中国道教协会的翻译人员,在采访中,她的翻译细致而周到。

问:是什么引导您成为一位真正的道长?这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孟道长:对于当今的很多年轻人而言,能够成为道士可能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因为他们信仰道教,喜欢道教文化。但在我出家的那个年代,信仰宗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甚至被人们认为不太光彩,人们对宗教信仰没有太多的了解和认知。当年发生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之后我便悄悄地离开家乡,去寻找出家的地方。

离开家乡后,我游历了很多省份,造访过数十座佛教寺院和道教宫观,但都没有收留我,我感到非常困惑。我开始只知道有佛教,出家人叫和尚,对道教一无所知。我那时的想法很简单,觉得一旦进入寺庙,就能够远离现实社会和烦恼。

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河南嵩山少林寺,之前我听说过那个地方,但是那里的僧人没有收留我。我在旅馆里听说中国除了佛教还有道教,还听说了道教名山——湖北武当山。

我去了武当山,但山上紫霄宫和金顶太和宫都不收留我,我在旅馆里住了近半个月,常去老道长那里虔诚恳求,但最终也没有被收留。后来,曾经在紫霄宫打过工的旅馆主人对我产生了同情,并引荐我到紫霄宫老当家毛道长那里,但仍然被拒绝。

之后,我又接连探访了几个省份,如云南、贵州、四川、重庆等地。我曾在四川金华山旁边的一个旅馆住了 20 天,每天到金华山上的庙里,恳求当时的当家师杨老道长收留我,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有一位佛教居士听说了我的情况后,默默地关注我数日,正当我准备离开旅馆再去其他地方寻访的时候,他来找我,说如果我对佛教感兴趣,他可以引荐我到佛教寺院出家。我个人当时并不介意当和尚还是当道士,所以欣然前往。

我们顺着一条江边的小路行走,到了江水上游一个偏僻的地方,那里没有一条道路是平坦的。有一个很小的寺院,住着一位 70 多岁的老尼。这个寺院非常偏僻,她从小就在这里出家修行,文化大革命时期也未曾离开,已有 60 多年了,在这个地方享有很高的威望。她非常高兴地收留了我,并指着不远处正在修缮的一座小庙说:完工之后你就住在那里。我内心万分感激。

刚刚呆了十几天,有一天早晨她突然对我说:“你应该去道观,你不属于佛教。”这时我很紧张,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并预感她不想收留我了,我开始心慌意乱,饭也不吃了。但她非常和善地消除了我心中的顾虑,告诉我一位菩萨托梦给她,说我不是和尚而应该是个道士。这之前我就曾听周围的人说她总能预见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但我并不相信托梦一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让我离开这里,但看上去她很喜欢我在这里。我对她说:“我已经漂泊很久了,这里是第一个收留我的地方,我还能去哪儿啊?”听完此话,她提出明天去别处找一个能收留我的道观。

第二天她把我叫醒时,天还没亮,早饭她已经做好了,我们一起吃过饭,在日出前她出发上路了。那是个贫穷落后的山区,崎岖的羊肠小道十分坎坷,走起来很艰难。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但看上去她很高兴,说在距这里大约20里的地方为我找到了一个愿意收留我的道观。年过古稀的她为我奔走了一整天,我内心万分感激。 

我去了这座很小的道观,里面只有一位重病的道士,吃饭问题常常不能保障。我在那里生活和劳动的艰苦情状难以形容,这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时期。不仅如此,道观也没有获得政府有关部门批准开放,在我住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有关部门前来查问了两次,并说这里不具备收徒的条件,责令我离开。

我无奈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尝试到其他名山去看看。我去了道教名山青城山、佛教名山峨眉山,以及其他许多名山寺观,仍然都被拒之门外。我再次前往湖北武当山,又住了很久仍然未能如愿。后来紫霄宫的住持善意地建议我去泰山试试。

在去泰山的路上途经河南嵩山中岳庙,我打算在这里碰碰运气。进入山门之后,遇见了孟明林老道长,他是当时庙里的主持当家师,也是河南省道教协会会长。令我喜出望外的是,他同意收留我。在 1986 年的秋天,我礼拜他老人家为度师,成为龙门派第二十一代弟子。

师父文化水平不高,但人品很好,对我关照有加。1987 年春天,师父把我推荐到中国道教协会设在北京白云观的道教知识专修班学习。在即将结业的时候,协会的领导希望我留下来工作,我同意了。先在白云观住了一段时间,但渐渐地,我发现道观里的生活和想象中不那么一样。

之后,不论在白云观还是去外地,我常常虔诚地向老道长们参求教诲,他们耐心地对我进行教导栽培,向我讲述我从未听说过的人生哲理、修道知识和更深邃的道家道教思想,经常让我心中忽然一亮。我一直很好奇,他们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文化水平极为有限,但为什么他们会有如此深邃的思想和境界?他们告诉我,道的境界不是从书本上学习来的,更不是靠文化水平,而是通过修道悟道获得的,修道还可以使普通人超凡入圣成为神仙。我对此持怀疑态度,但同时又急切地想知道这是否是真实的。于是我便开始找机会虔恭访求那些住在山里修行的老道长。

经过他们进一步的开示栽培,我对修道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逐渐地认识到,道才是真正值得追寻的真理,同时对《老子》、《庄子》等经典产生了浓厚兴趣。我沉浸于道教经典的人生智慧之中,这时原来的困扰就不再是问题了。然而逐渐的,我开始不满足于道观生活,而是越来越向往传统方式的修道生活。我决定离开北京,去寻找和实现自己的理想。

那时正值 1992 年,我在中国道教学院当副教务长,负责具体日常工作,领导们都希望我留在北京工作,这将会有一个辉煌的未来。但我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1993 年初,我没有向任何人道别,放弃了中国道教学院的工作,悄悄地离开了北京。

从此我云游各地寻师访道,当得到了修行的方法之后,就需要选择适合践行的地方了。我选择了寒冷的东北,先在荒僻的吉林省西北部一个很小的道观旁边,挖凿了一个土洞住在里面,后来又迁居到更寒冷的松花江上游,在一个山沟里有一座长年不住人的破旧房子,我作了简单的修缮,便住了下来。

在我刚刚住土洞的时候,有幸遇到一位道行高深的老师父传授给我“磨苦化性”之法。所以在独居的那些年里,我给自己的居住和生活设定了一些原则和标准:不接受十方施舍,在保证最基本生存条件的前提下,拒绝一切舒适和享受,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打坐和艰苦磨练上。所以每天除了打坐,其余时间都要找苦活干,这是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履苦履难,降心守辱,是全真修道磨练心性的传统方法之一。要想真修行,必须经历这一关。

主动寻找苦和难,从不考虑所受的苦和所干的活是否重要,也不考虑所干的活是难是易,对吃苦受难不设定任何愿望和目标,只想让自己的生活多一些艰难,从艰难中寻自然。这其中最重要还在于,心、神和意始终专注地坚守着这个苦和难,其实这苦和难里面隐藏着上乘功法,正所谓“身居苦境好凝神”。

我居住的地方冬天很冷,每天在冰天雪地的山沟里干活,棉衣很快被磨破露出棉花,手掌变得粗糙长满老茧,指尖有时被磨得流血。当把最初面临的苦和难克服之后,就再继续寻找更苦和更难的活;当把更苦和更难克服之后,又去寻找最大的苦和最大的难。按照这个规律,最终,所面临的一切苦和难都不觉得是苦是难了。这时身心就变得安静满足,心性也逐渐清明无惑了,没有悲喜,没有烦恼,似乎境界渐开,身里身外全是一片融融的祥和景象。同时,更重要的是心灵深处越来越清晰地确认了一个事实,真正的自己绝对不是血肉之躯,更不是外在的表相,而是和道的世界、神仙世界、天地万物的自然之性等一切灵性世界密切相连的,这就是自己内在的、无形的灵性,道教称之为真我、本我、真性、常性、本然之性,等等。这时才真正明白了为什么自古以来那些修道的人把身外之物都看得那么淡,那么容易放得下。当认识和发现了真我之后,谁还会把假我和身外之物再看得重要呢?同时还认识到,自己从前也是和所有的迷梦中人一样,执着假我当真我、执着幻身当真身、执着梦境当真境、执着外物当我心,所以才会被形形色色的身外之物所迷惑、所羁绊。

还有一个问题也总是影响着自己的清静,就是世人的来访。他们前来求教各种问题,我就告诉他们我不太懂得这些事情。他们不相信,还是继续来找我。但是为了心中的宁静不被扰乱,必须让人们相信我真的什么都不懂。虽然道教有济世度人的传统,但必须先度自己,把自己度明白了然后才有资格度他人,正所谓自度度人。不然,自己还是个凡夫,能度谁呢?

通过这种生活方式,我渐渐领悟到,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原来真的是个法宝。如果你是被动地受苦受难,那么所有的苦和难都是真实的苦、真实的难,人就会很苦、很难,自己就是个苦难种子,也必然成就苦难的人生。但是如果你把苦和难当成必须降伏的魔,当成修道的必需工具,那么你就肯定会打起精神,愉快地迎上去,全力降伏它,来磨练自己。这时,苦和难就成为帮助自己上高坡的阶梯或拄杖,魔反而就能为我所用,那么,再苦再难也就不苦不难了,并且还能从苦难中找到喜乐的旨趣。

实际上,这种用苦和难铸成的阶梯,可以使心性升华,使境界明达,达到一种天下万事万物都不会影响我心、在任何事物面前都不会屈服、万事皆有可能的境界。这种境界,能让人更加淡泊名利得失,超脱荣辱是非,放下浮空幻相,珍惜天然本相,能让人享受无穷的自在。

问:所以任何事情都很难影响您的心了吗?

孟道长:那时基本上是这样了。面对任何苦和难都不觉得是苦是难,这是一种超脱的境界。不论去哪儿或者做什么,都不会感到苦和难,不会感到失落,任何事都不能轻易影响心境。这个阶段你的内心变得更加澄澈,已经暗昧的本性又会重新发光。

人的本性,是与道这个无形的神灵世界紧紧相连的,原本明亮发光,就像发光的宝珠。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伴随着心中的心机和欲望,就越来越多地沾染上了尘垢,宝珠就失去光辉变得暗淡,人生就如同游在梦中。如果我们把这尘垢清除干净,宝珠将会重新发出它本来的光芒。这种方法叫做降心化性。降心,是降伏好动的心,不让它再生妄念,不再沾染新的尘垢,使内心达到清静安宁。化性,是把有生以来所沾染在本性上的尘垢逐渐清除,使本性复明。这个复明的本性,就是自身原本固有的道,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个方法的基本原理是这样的:任何一个普通人,他的本性都在不间断地被心、神、感官所消耗、被各种欲望所损伤,被分散得七零八落,同时不断被尘垢所掩蔽,这是普通人的普遍规律。而修道恰恰是逆着这个规律,把有生以来所沾染的尘垢渐渐清除,用凝聚的方法再把心、神、欲望收回,把已经破裂分散的本性返归一处,使之复元,叫做返朴归真。所以这种修行方法最重要的要点还在于,把视觉、听觉、嗅觉和心灵(知觉)紧紧凝聚在一起,专注于某一个特定的点,不让它们分散,不受外界干扰。就像当年邱祖长春真人“磻溪六年”期间,在非常艰苦的环境下抱守心神、降心化性。

磻溪是一条小河,河上没有桥。邱祖在这河边一呆就是 6 年,每天在河边,有人想过河,邱祖就默默地背他(她)过去,不要任何回报,也不问背上背着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管背他(她)。同时,把心、神、意全都凝聚在某一个关键之处,忘掉一切身外的事物。这个方法看似简单,但修道的真正法诀就隐藏在其中,不离大体,道原本就在至简至易之中。

如果长久行持这个方法,人就能渐渐认清自我,本性就能渐渐纯真,心灵会渐渐清明澄澈,境界会渐渐空灵高远,智慧会渐渐深邃睿达,不用读书学习,就能通达圣理,通达天地万物。所以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庄子说“复其初”、“致其明”、“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都是这个意思。

因此可以说,艰辛和苦难在至为简单的法诀面前,就成了自我度化的宝筏。

问:这看起来像是一条很不同寻常的道路。可以请您列举一两个您所经历的具体例子,谈一下对心性的磨练吗?

孟至岭:化心性的方式很多,比如,我曾经选择到最炎热的地方度盛夏,体验炎热难耐的感受;到最寒冷的地方过严冬,体验严寒剌骨的感受;还可以选择在盛大温馨的传统节日里,体验孤独清冷的感受。

在离开北京的十多年里,有 7 个春节或除夕夜我特意选择在火车上度过。最后一次在火车上过除夕,是 2006 年。大年三十这天凌晨,我由长春出发乘火车先到哈尔滨,再经齐齐哈尔前往中国最寒冷的漠河。

经过一整天不间断辗转行程,到了夜间,火车已经行驶在大兴安岭的林海雪原,简陋清冷的硬座车厢里,数十个乘客聚集在车厢的一端,以自带的酒肉和小食品,热热闹闹地辞旧迎新,欢度除夕夜。我独自坐在车厢的另一端,没带任何食物,只带了一瓶矿泉水,还有一块常年装在衣兜用来品尝的黄连,整个除夕之夜面对着这瓶冰冷的矿泉水和这块苦黄连,伴着车轮的响声和车厢另一端时强时弱的热闹声,只顾收心凝神,享受着自己的清静寂寥世界。 

火车到达漠河已是大年初一,耳边不时传来喜庆的鞭炮声,这时收到了一个远方小道友的新年祝福短信,问我在哪里,我回信息说在漠河,他马上惊讶地问我去漠河干什么,我回答:“一个是天下最荒僻最寒冷的地方,一个是人间最温馨最美好的节日,一个是无家无庙的孤独人,不知道三者相逢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滋味,所以来了。”

面对着人们所追求的温馨、幸福、名利、享乐等一切美好,这些美好又因为主观或客观的原因与自己无缘,在这种氛围之中使自己的内心世界不但没有寂寞和失落,反而更有一种自然、祥和、清静的自在。这是对心性的一种特殊训练,也是降心化性的重要内容。

在一个夏天,我独自一人在大兴安岭无人区行走了 1个月零 7 天,没带任何食物,只带了一点食盐和打火机,还有一个铁罐头盒。每天都在漫不经心地朝着南方行走,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行程进度方面的考虑。白天寻些野生食物充饥,如野果、蘑菇,及一些新鲜中药材,如土中生长的党参等。每天太阳落山之前找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选择一棵大树,再捡一些干树枝摆在树周形成一个大圈子,然后把随身携带的一根木棍子放在身边,面前堆起烂树叶燃起烟子,这样就可以安心地倚树而坐、静度夜晚了。

在此期间,有几次遇到过野狼,或一只,或多只,还曾经被它们袭击,但最终我都用木棍将它们驱散。然而处在那种环境下,心灵却是越发纯净、宁静了,除了偶尔凝住精神与野狼斗斗智,每天几乎不生念头,更没有杂念,甚至在心里连生与死都不重要了,实际上是修行听天了。这时,我才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常清常静天尊”。

问:您是什么时候回到北京白云观的呢?

孟道长:2005 年,我住在松花江上游那个山沟,有人来那里找到我,想让我回北京。在他们再三劝说下,我同意跟着他们先回去看看。到了北京,待了几天后我又回到山里。2006 年,另外又有人劝我回道教学院给学生授课。就这样,我回到了北京,在中国道教学院任教。

问:您对于西方人修行有什么建议吗?

孟道长:不论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修行最重要的是如何收心,收心才能养神,能收心养神,心神就会逐渐清澈澄明,这是修行最基本功夫,当然这需要平时心灵变得简单一些,不要有太多的小聪明。不论你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这个道理对于任何修行人都是一样的。另外,不要被太多的修行理论所束缚,它们只是各种说法而已。修道的方法有很多,但使你的心灵变得朴实和清澈这一点非常重要。当这样修行到了火候,需要再求明师指引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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