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門馬

《清靜經》爲《玄門日誦早晚功課經》的第一部經,道教徒日常持誦,雖然篇幅短小,僅四百字,但是義理精深,是一部十分重要的道教經典。這部經書在傳抄刻印過程中,各版本文字略有差異,似極少有人關注,但因文字差異所牽涉的意義相差甚遠,故本文特對此進行深入的校勘考訂。

一、《清靜經》的版本情況

《清靜經》,明代《正統道藏》洞神部本文類收錄有原文,玉訣類收錄有李道純、無名氏、白玉蟾、王元暉、侯善淵、杜光庭、水精子、王道淵、默然子劉通微等注本,《藏外道書》中收錄有三種明刻本抄本及八洞仙祖合注本等,此外還有書法家明文徵明、元趙孟頫、唐柳公權等人的小楷本,西安碑林舊藏北宋太平興國五年(980年)龐仁顯書、安文璨刻石碑本。《文物》1986年第3期刊登的李蔚然《宋搨清靜經真僞淺見》一文中提到,南京市博物館藏有一個搨本,南朝梁左光禄大夫揚祜奉敕書、南朝梁武帝天監十年(511年)權中書侍郎李浩奉敕題,吳宜常《跋》稱該搨本「爲宋搨」,「其裱工猶宋時庫裝」。今以北宋太平興國五年碑刻本爲底本,對《清靜經》文本進行校勘考訂。

二、《清靜經》的宋刻碑本

太上老君常清靜經①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②。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夫人神好清,而情撓之③;人心好靜,而慾牽之。常能遣其慾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慾不生,三毒消滅。所以不能者,謂心未澄也④,慾未遣也。能遣之者,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慾豈能生?慾既不生,即是真靜。真靜應物⑤,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清靜矣。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既入真道,名爲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謂化眾生⑥,名爲得道。能悟之者,可傳聖道。

老君曰:上士無爭,下士好爭;上德不德,下德執德。執着之者,不名道德。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謂見妄心。既見妄心,即矜其身。既矜其身⑦,即著萬物。既著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便遭濁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吾道者⑧,常清靜矣。(以上實計400字整)

太上老君常清靜經

仙人葛玄⑨曰:吾得真道,嘗誦此經萬遍⑩。此經是天人所習,不傳下士。吾昔受之於東華帝君,東華帝君受之於金闕帝君,金闕帝君受之於西王母,皆口口相傳⑪,不記文字。吾今於世,書而錄之。上士悟之,昇爲天官;中士悟之⑫,南宮列仙;下士悟之⑬,在世長年,遊行三界,昇入金門。

左玄真人曰:學道之士,持誦此經萬遍,十天善神衛護其人,玉符保身⑭,金液鍊形,形神俱妙,與道合真。

正一真人曰:家有此經⑮,悟解之者,灾瘴不忓⑯,眾聖護門,神昇上界,朝拜高尊。功滿得就,想感帝君⑰。誦持不退,身騰紫雲。

清靜經
臺北故宮藏 北宋太平興國五年刻太上老君常清靜經碑墨搨本

三、異文的校勘考訂

①.【太上老君常清靜經】:宋搨本作「清靜無爲之經」。唐柳公權書作《太上老君常清靜》,似闕「經」字。《道藏》本文作《太上老君說常清靜妙經》,多「說」、「妙」兩字。其餘眾本作《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多「說」字。文字與之類同的《太上老君清靜心經》,無「常」字,多「心」字(按「心」字似不當有),亦無「說」、「妙」兩字。大抵「說」、「妙」兩字爲後人所增。從經文名稱來看,宋搨本最古老,歷代遞變的痕迹非常明顯。

②.【靜者動之基】:唐柳公權書、宋搨本、美國佛利爾美術館藏元趙孟頫小楷《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卷絹本、侯善淵注本、劉通微注本同。白玉蟾分章正誤、王元暉注本,正文作「動者靜之基」,雙行小字注:「一本作靜者動之基。」其餘眾本作「動者靜之基」。《道藏》太清部《太上老君清靜心經》、宋張君房輯《雲笈七籤》卷十七《老君清淨心經》(按作「淨」字誤),此句皆作「靜者動之基」,行文如下:「老君曰:夫道,一清一濁,一靜一動。清靜爲本,濁動爲末。故陽清陰濁,陽動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據上下文義推測,此處當以「靜者動之基」爲是,否則此經該名《清動經》!
此外,諸書引文可爲此處經文當作「靜者動之基」的旁證。《老子西昇經•意微章第三十一》「貴生於賤,動生於安」,北宋徽宗皇帝御注作:「貴以賤爲本,靜者動之基。」南宋李嘉謀注《元始說先天道德經注解》卷五:「真散爲道,道有清有濁,有動有靜,雖爲散矣,然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本出於一。」金代時雍撰《道德真經全解•大成若缺章第四十五》:「夫道有清有濁,有動有靜,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而況於物乎?況於事倫乎?故曰清靜爲天下正。」金末元初長筌子注《太上赤文洞古經註》、《元始天尊說太古經註》皆引作「故經云: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元代李道純撰《中和集》卷一《畫前密意•動靜第四》作:「靜者動之基,動者靜之機。動靜不失其常,其道光明矣。」

③.【夫人神好清,而情撓之】:唐柳公權書同。宋搨本、侯善淵注本作「而情擾之」。其餘眾本及《清靜心經》作「而心擾之」。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撓,擾也,一曰捄也。擾,煩也。」清段玉裁注:「撓擾捄,三字義同。」雖「撓」與「擾」意義相同,但「心」與「情」意義相去甚遠。南宋董思靖撰《洞玄靈寶自然九天生神章經解義》卷三《無想無結無愛天生神章第九》「無結固無情,玄玄虛中澄」,注:「人神本靜而情擾之。情者,性之動也。」《淮南子•詮言第十四》:「飾其外者傷其內,扶其情者害其神。」可證此處作「而情撓之」或「而情擾之」並無不當之處,而以作「擾」字爲優。
南宋甯全真授、林靈真編《靈寶領教濟度金書》卷一〇七:「故經曰:『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慾牽之。能遣其慾,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神即性也,慾即情也。禀於天曰性,溺於人曰情,而心則爲郛郭以統之。」按照這個注解,「性情」對舉,正文自然當作「人神好清而情擾之」。正文既有「情」字,則「慾即情也」純屬蛇足。元衛琪注《文昌大洞仙經》卷八:「在人爲心,變化莫測,隨事隨應,靜而爲性,動而爲情,情逐境移,移而不止,化而爲慾。心性情慾四者,同出而異名也。」可爲此處當作「而情擾之」之證。
或疑此作「人神好清而情擾之」,而下文作「常能遣其慾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不言「情」而言「心」,似前後不相應合。不知「澄其心」說的正是「情」字上事。明正一天師張宇初《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通義》(卷一)中說:「魔精、鬼妖,七情六慾也。人能遣慾澄心,少思寡欲,然後心靜神清,精全氣固。」可知「遣其慾」是遣六慾「而心自靜」,「澄其心」是遣七情「而神自清」。

④.【謂心未澄也】:唐柳公權書同。宋搨本作「爲心未澄也」,其餘眾本作「爲心未澄」,無「也」字。《淮南子•詮言第十四》:「動而爲之生,死而謂之窮。」《說苑•臣術》:「從命利君爲之順,從命病君爲之諛,逆命利君謂之忠,逆命病君謂之亂。」可知「謂」「爲」兩字古通用,「爲」讀作「謂」。

⑤.【真靜應物,真常得性】:宋搨本、王道淵注本同。白玉蟾分章正誤、王元暉注本,正文作「真靜應物」,雙行小字注:「一本作真常應物。」唐柳公權書等眾本作「真常應物」。
唐呂洞賓《百字碑》:「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似可證此處當作「真常應物,真常得性」。但是仔細探究起來,《百字碑》「真常」是作「應物」的主語,前後文義絕無問題;而此處作「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兩個「真常」疊用,有何必要?按照呂祖的說法,真常在應物之時,有迷與不迷之分;若應物有迷,則何能「真常得性」?此處「真靜」兩字是承上文「即是真靜」而來,不作「應物」的主語,而是作狀語,指真常在應物之時要保持真靜的狀態,這樣纔能做到「常應常靜」,而後「應物不迷」而「性自住」,纔是「真常得性」。可知此處作「真靜應物」無可置疑。而作「真常應物」,恐是據呂祖之詩而更改。

⑥.【實無所得。謂化眾生】:宋搨本「實」作「寔」,其餘眾本「謂」作「爲」。《詩•召南•小星》「寔命不同」,朱熹《集傳》謂「寔,與實同」,馬瑞辰《傳箋通釋》謂:「《詩》中凡作『寔』者皆正字,作『實』者皆假借字。」《篆隸萬象名義》《廣韻》:「謂,告也。」

⑦.【謂見妄心。既見妄心,即矜其身。既矜其身,即著萬物】:唐柳公權書同。宋搨本等眾本作「爲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著萬物」。
仔細體會前文:「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彼「心」、「形」、「物」三者,即是此「心」、「身」、「物」三個層次;一「觀」一「見」,亦完全相應。《清靜心經》此處作「道不能得者,爲見有心。既見有心,則見有身。既見其身,則見萬物。」表達雖不同,但亦是「心」、「身」、「物」三個層次。宋曹文逸《靈源大道歌》中說「無心心即是真心」,可知「有心」之心即是「妄心」。「既矜其身,即著萬物」,與「既見其身,即見萬物」,用詞雖有差異,其義實無不同。如此而論,宋刻碑本文字甚有義理。但宋搨南朝梁揚祜本文字,版本最古,因此亦應該是最可信賴的,唯此一條與宋刻碑本不同,而與今本相同,最宜深究。

⑧.【得吾道者】:宋搨本、趙孟頫小楷卷絹本作「得悟之者」,唐柳公權書等眾本作「得悟道者」。《清靜心經》此處作「人常清靜,則自得道。」
《道德經》中說:「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莊子•在宥》中說:「得吾道者,上爲皇而下爲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爲土。」《西昇經》中亦有「行吾道」、「善吾道」的說法,因此作「得吾道者」並無不妥之處。仔細探究起來,宋搨本「得悟之者」的文本最古,與上文「能悟之者」、「悟者自得」,及下跋文「悟之」相應;而「之」卽「道」,則作「得悟道者」亦完全正確,且義更明白。

■經文後三段跋文,宋搨本無。第一段跋文,唐柳公權書未見。

⑨.【仙人葛玄】:趙孟頫小楷卷絹本石刻本等眾本同。《道藏》本文作「仙人葛仙翁」,同語重複,誤。

⑩.【嘗誦此經萬遍】:趙孟頫小楷卷絹本同。其餘眾本「嘗」作「曾」。《說文》:「曾,詞之舒也。」段玉裁注:「曾之言乃也。蓋曾字古訓乃,子登切,後世用爲曾經之義,讀才登切。」此處當以「嘗」字爲正。

⑪. 【皆口口相傳】:趙孟頫小楷卷絹本石刻本、文徵明書同。其餘眾本句首有「西王母」三字,不當有。

⑫. 【中士悟之】:趙孟頫小楷卷絹本石刻本、文徵明書等眾本同。《道藏》本文「悟」作「得」。

⑬. 【下士悟之】:趙孟頫小楷卷絹本、王道淵注本同。《道藏》本文「悟」作「修」,其餘眾本作「得」。經文明確說「能悟之者」、「悟者自得」。上兩處文字,皆當作「悟」,不當作「修」或「得」。

⑭.【持誦此經萬遍,十天善神衛護其人,玉符保身】:唐柳公權書、趙孟頫小楷卷絹本同。其餘眾本作「持誦此經者,即得十天善神擁護其人,然後玉符保神」。
此條異文的最大差異,一在「持誦此經萬遍」之後的效驗,一在「持誦此經」當時的效驗。前者難度極高,非常人所能爲,而後者似是世俗人的心態。道經中屢言「萬遍」,甚有深義。《太上元始天尊說北帝伏魔神咒妙經》:「每旦齋心,持念神咒滿萬遍,當可功成,所施即應。」《太上三元賜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經》:「受持萬遍,身有光明。三界侍衛,五帝司迎。」《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萬遍道備,玄聖來臨,過度三界,位登仙卿。」
此條異文或爲迎合世俗者所改易,但亦非憑空臆造,如《太上洞玄靈寶天尊說羅天大醮上品妙經》就說:「默念此經一遍,感得諸天聖眾擁護其人,然後玉符保命,金液鍊形,形神俱妙,與道合真。」但要知「感得」與「即得」,一爲人而一爲己,發心既不同,效驗自有異,不可混爲一談;是「玉符保命」而非「玉符保神」,亦迥然有別。
「玉符保神」之說,多見於丹經,如《丹法參同十九訣》:「三烹鍊:玉符保神,金液鍊形。」「玉符保神」喻指玉液還丹、明心見性之事。「玉符保命」,見於道書,「玉符」非喻言,真是一種刻畫在玉上的符篆。《無上祕要》卷九十五:「招虛無以自灌,服玉符以升形。」《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卷十一:「玉符保命,五藏光衝。」《靈寶領教濟度金書》卷二九七:「臣伏以玉符保命,固萬氣以齊仙。金液鍊形,會百神而入妙。」「保命」與「保身」,其義並無實質上的差異,作「玉符保身」未嘗不當。而此處作「玉符保神」,真是不倫不類。

⑮.【家有此經】:唐柳公權書、趙孟頫小楷卷絹本同。其餘眾本「家」作「人家」。
此處「人」字實不必有,道書中此類表達多無「人」字。如《太上元始天尊說北帝伏魔神咒妙經》:「若家有此經,能招珍寶無價明珠。」《元始天尊說靈應藥王救八十一難真經》:「家有此經,人口安寧。」《太上三元賜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經》:「家有此經,宅舍光明,灾難無侵。」

⑯.【灾瘴不忓】:唐柳公權書同,唯「忓」字不可辨認。趙孟頫小楷卷絹本作「灾障不生」。其餘眾本作「灾障不干」。
《康熙字典》:「瘴,《玉篇》癘也,《廣韻》熱病。」《說文》:「障,隔也。忓,極也。」段玉裁注:「極者,屋之高處。干者,犯也。忓者,以下犯上之意。」《玉篇》:「忓,擾也。」當以「灾瘴不忓」爲正。

⑰.【功滿得就,想感帝君】:唐柳公權書同。趙孟頫小楷卷絹本作「功滿德就,想感帝君」。其餘眾本作「功滿德就,相感帝君」。
《春秋穀梁傳•僖公十五年》:「故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是以貴始,德之本也。」《荀子•禮論》:「貴始,得之本也。」唐楊倞注:「得,當爲德。」可知「德」「得」兩字古通用。《洞玄靈寶定觀經》中說:「若定中念想,多感眾邪;妖精百魅,隨心應見。」可知是以「念想」而得「感應」。「想感」,是單向的,是功滿德就者的念想感動帝君。「相感」是雙向的,是功滿德就者與帝君相互感應。此處的著重點,在功滿德就者的效驗,應該是單向的,不太可能指雙向之事,當以「想感」爲正。

四、結論

通過對《清靜經》文本的校勘,可見古代經書在傳抄刻印過程中,難免爲後人所篡改。雖不妨徑改「謂」作「爲」、「忓」作「干」、「得」作「德」,意義不變,但有些真的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難怪版本學家葉德輝說:「書不校勘,不如不讀!」(《藏書十約》)

本文僅局限於文本的校勘考訂,或恐未必恰當,僅供參考,但最主要的目的,是期望有更多的有心人,去關注傳世經典文本的校勘考訂,從而更好地領悟經文所傳達的奧理精義,而不致以訛傳訛,自誤誤人。

本文的簡化漢字版刊登於《中國道教》,2016年,第6期。
2023年02月8日蔣門馬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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