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国考
——论庄周故里在蒙城
王克峰
序
言
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两大支柱。中华民族出了孔、孟、老、庄,是中国文化的骄傲。庄子,是特立独行的伟人,司马迁说他是“蒙人”,可是具体的出生地,却困扰着汉以后历代史学界。现在,鲁、豫、皖三省争庄子故里,是件好事,把历史上没有弄清楚的问题,弄清楚,是十分必要的。
有关庄子的史料太少了,又由于历代史籍不断散佚,这就给研究庄子故里带来了困难。我做这项工作,主要是梳理有关庄子的一些史料,澄清一些历史问题。至于个人的论断,不过是一家之言,不能算最后的结论。有关史料是在读书中逐渐发现的,有所得就写一篇,共七篇:《古蒙地浅探》、《再探庄周故里蒙》、《楚之蒙县考》、《檀城侨置蒙县质疑》、《庄周故里杂谈》、《从苏轼词看庄周故里》、《首建庄子祠的王竟》。各自成篇,不成系统。因论述的角度不同,有重复使用史料的情况,若作为一本书来写,当然要省掉一些语言。这些文章已在《安徽地方志》和《亳州师专学报》刊载完,今收拢在一起,略加修订,取名《蒙国考》。
初探蒙国
(一)
庄子籍贯“蒙”在哪里?
持蒙在商丘说者,皆据刘向《别录》,言庄子乃宋人。庄子时代,宋尚未亡,司马迁何不言:“庄子者,宋之蒙人也”?持蒙即安徽蒙城说者,力证庄子乃楚人,司马迁何不言:“庄子者,楚之蒙人也”?庄子与老子合传,司马迁记老子籍贯云:“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连乡村都记清楚了。而记庄子籍贯,只言“蒙”,不言国,不言县。司马迁在《史记》中,给一百几十人立传,其中秦以前的人物,籍贯都记得很明确,或某国人,或某国某县人。若只记是某城邑人,这个城邑,一定是当时各国中非常有名的,人们一看,就知道这个城邑属哪国。而对庄子的籍贯,只记了一个“蒙”字。为什么?笔者认为“蒙”在汉代必是人们熟知的地名或区域名,属司马迁正常行文。只是有关“蒙”的史料散佚太早,后人对“蒙”已不甚了然,所以才对庄子出生的蒙地产生了歧义,聚讼至今,而且自清《曹州志》记了庄子的情况,现代又有了庄子籍贯东明说。然,司马迁记载庄子是“蒙人”,两千多年来,没有任何人对司马迁的这个记载提出质疑,故笔者认为,争论庄子是宋人或楚人或齐人的关键,是找到庄子出生的蒙地,不在乎哪个地方有多少庄子的“遗迹”。
(二)
近年,在安徽蒙城北40里的檀城集,发现了三块刻有“北冡山”、“冡山”的石碑。一为道光庚戌年立的,碑文有句云:“尝考檀城北冡山乃盘庚迁殷之所也。”二为同治癸酉年立的,碑文有四句云:“冡山苍苍,淝水泱泱,神之威灵,山高水长。”三为民国二十九年立的,记三清堂建于“冡山之麓”。这三块碑,当是全国独有的“冡”字碑。
冡(meng,莫红切), 甲骨文作“
”或“
”。自“蒙”造出行世后,“冡”就逐渐废了,幸亏被东汉许慎收在《说文解字》里,后《康熙字典》才以蒙的别体,收在蒙字条内。清段玉裁在蒙字条下注曰:“凡蒙覆童冡之字,今字皆作蒙,依古当作冡,蒙行而冡废矣。”既然冡字已经废了,为什么历代檀城人记载本地山名,还一直用着它?我认为有两个基本原因:
①中国的传统,地名用字,一般是很固定的。
②檀城这个地方,必与“冡”有一定的历史渊源。
《竹书纪年》云:“盘庚旬自奄迁于北冡曰殷墟。”北冡在哪里?宋罗泌《路史》云:“北冡,蒙字尔,即景亳,汤都,今亳之蒙城,汉之山桑,天宝元年改。”宋时蒙城属亳州,汉时称山桑县,治所在今檀城集。今北冡故城遗址尚存,垣基和护城河仍较完整。因为汉之山桑县就建在北冡旧址上,所以,现在檀城古城内外地下,有丰富的商、周文化遗存①。
“北冡,蒙字尔”,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北冡”就是蒙字,也就是说,这个称北冡的地方,就是古称蒙的地方。罗泌认为北冡是古蒙地。罗泌辨“北冡”为“蒙”,有见地。我也疑晋人整理《竹书纪年》时,误将“蒙”认作“北冡”。虽“蒙行而冡废”,但汉晋时,可能还“蒙冡”混用,《康熙字典》不单立“冡”条,《说文解字》却“蒙”“冡”分注,就是证明。但是,“北冡”作为地名,既散见于晋以后不少史籍,似宜仍之。
《竹书纪年》成书于战国中期,是魏国史官写的一部编年体史书,秦汉不传,晋人得自魏襄王墓中。该书记述了夏、商、周(周止于赧王16年、魏襄王20年,即公元前299年)三代的重要史事。此书已记有“北冡”,说明檀城这块地方,起码在战国之前就称北冡了,北冡属冡地,当无疑义。冡地人沿用冡字,不是在情理之中吗?罗泌是把“蒙”作为国名记载的,他认为“蒙”是上古的一个古方国。明万历《蒙城县志》就记载:“蒙为国,且数千年,旧故无志,于《寿阳志》中见之。”可惜《寿阳志》今已失传。这部《蒙城县志》已是地方志最早记载蒙为国的唯一史料了。
但是,古今一些学者,对北冡地理位置还有异说,有说北冡在今河南安阳,有说在今河南商丘北。
北冡安阳说,起自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说,北冡“南去邺州三十里。”张守节《史记·正义》说,北冡“南去邺四十里。”此说牵涉盘庚迁都的历史疑案。盘庚迁都到什么地方?当今史学界仍没有定论。2002年5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安阳市申报殷墟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文章,文中说安阳“古称‘北蒙’”(“北蒙”应为“北冡”。作为地名,“冡”“蒙”不能混用。2005年新出版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作者方诗铭、王修龄)也把“北冡”写作“北蒙”,同样是错误的——笔者)。我想他们的根据,也应是《竹书纪年》。据其文章介绍,安阳的考古成果,证明安阳为殷墟已成定论,于是安阳为“北冡”,顺理成章。但是,安阳与宋国的冡地是沾不上边的,因为安阳这块地方,从来未属过宋国,安阳在西周初,是武王弟康叔的封地,称卫国,都朝歌。安阳称“北冡”,与我们讨论庄子出生的冡地无关。李灿先生的《殷墟北冡》⑦,对安阳不是北冡,考之甚详,故不赘言。
北冡商丘北说,是对上引罗泌那段话的误读误解产生的。《路史》卷二十七〈国名记〉“蒙”的全文:“《纪年》:盘庚旬自奄迁于北冡,曰殷墟。北冡,蒙字尔,即景亳汤都,今亳之蒙城,汉之山桑,天宝二(应为天宝元年)改,县北八十(里)有南北二蒙城,或云河北,非也。”引文第一句是《纪年》原文,下面的全是罗泌的注文。
“南、北二蒙城”之蒙县,建于北魏,是古今学者的共识。此皆据《魏书·地形志·瞧州》:“领郡七,县十七”,其中有蒙
郡:“邻县二:蒙、勇山”。“蒙”下注云:“郡治”。“勇山”下注云“有丹城,勇山祠”。魏收(公元506-572年)在北魏做官时,就开始写魏史,北齐初,受命主修魏史《魏书》,差不多是当代人写当代史,他自注勇山“有丹城、勇山祠”,当为信史。“勇山”,《寰宇记》记为“龙山”,说:“临涣县废龙山城,在县西四十五里”。临涣,乃秦铚县,即今濉溪南临涣集,西去今涡阳龙山镇,果是四十五里。据《魏书·地形志》,丹城,曾属南朝梁“萧衍置”的临涣郡,“魏因之”,故北魏的临涣郡有丹城。丹城即今涡阳城东北约30公里的丹城集,传为周朝太子王子晋炼丹处,涡阳未建县前,丹城集属宿州。《宿州志》记载,又名五羊城,说:“汉五仙人骑羊入城,化而为石,故名五羊城”。上述史科说明北魏蒙郡所辖的勇山县,在今涡阳龙山镇。蒙郡只辖“蒙、勇山”二县,那么,两县必相去不远,而且相连。今蒙城与涡阳、利辛东部,乃原山桑县辖境,我们可以断定,北魏建置的蒙县,必在原山桑县境内。
《皖志综述·蒙城县》(作者史州,责任编辑欧阳发)介绍,《寰宇记》、《方舆纪要》、《安徽通志》,皆言北魏建置的蒙县,在原山桑县改置的蒙城县境内,而具体的地理位置,记载却很混乱。《寰宇记》云:“南蒙城、北蒙城,并在县北八十里,相去四十步”。《方舆纪要》云:“蒙县城,在(蒙城)县西南七十里,有南北二城。北魏置蒙县,(南)梁于此置北新安郡,”“隋初郡废,复并(蒙)县入涡阳(今蒙城,北魏废山桑后改置涡阳),俗谓旧城”。道光《安徽通志》又云:“蒙县故城即檀城,在蒙城县北四十里”。三书的记载,竟有如此大的差异。
而据北宋欧阳忞的《舆地广记·亳州·望蒙城县》:蒙城县有“蒙馆镇”,“本梁置北新安郡,东魏改为蒙郡,北齐郡废,置蒙县,后废为镇”。又《金史·地理志》:寿州,辖二县一镇。二县即下蔡、蒙城,一镇即蒙馆镇。蒙馆镇在哪里?《涡阳县志》记载:“在县城东南约7.5公里处”即“北魏建的蒙郡故城和蒙县故城”“两城南北相距四十步”“今称蒙关店”。明万历《蒙城县志》记载:蒙城西北七十里,有“蒙观村”,清顺治、康熙两部《蒙城县志》,也如此记载。清同治年间在雉河集,建涡阳县,蒙观村划归涡阳。今名蒙关店。“观”“关”,当由“馆”演化而来,蒙城西北去涡阳90里,县志对“蒙观村”地理位置的记载是准确的。据此,可知北魏蒙郡郡治蒙县,在今涡阳蒙关店。所谓“县北八十里”、“县西南七十里”、“县北四十里”,皆“县西北七十里”之误。数十年前,蒙关店南北二城旧址尚存,今仍存隐约残迹。
罗泌说:“县北八十里,有南北二蒙城”,其目的是说,盘庚迁都的蒙,后代仍建有蒙县。但他显然是误引了《寰宇记》的记载。明人张溥注《路史》,在“县北八十里,有南北二蒙城”下注云:“魏孝文筑,相距四十步,光武幸处。今宋城南十五里小蒙故城,乃六国之蒙县,复有大蒙城,去县北四十一里”。张溥同样受《寰宇纪》的影响,以宋城(今商丘)为坐标,认为“魏孝文筑”的蒙县在今商丘北八十里。但他列举的一条史料——“光武幸处”——恰恰能说明“魏孝文筑”的“南北二蒙城”可能就是今涡阳蒙关店。《后汉书·光武帝纪》:刘秀称帝,宗室梁王(都睢阳,今商丘)刘永不服,起兵反叛。建武三年七月,大将盖延“拔睢阳,获刘永,而苏茂,周建立永子纡为梁王”。逃到蒙城垂惠(世谓礼城,即今红城,在今蒙城西北25里处)。建武四年七、八两月,刘秀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七月丁亥,幸谯(今亳州)。遣捕虏将军马武,偏将军王霸围刘纡于垂惠。”
第二、“八月戊午,进幸寿春(今寿县)。”解决“大中大夫徐恽擅杀临淮太守刘度”的问题。
垂惠之战很激烈,几经反复才将刘纡军击溃。刘秀行营前移至今涡阳蒙关店,那时正是山桑西境,离战场五十来里,在那里指挥战事,符合当时的军事形势。再者,刘秀还要去寿春,由亳去寿,也必经今涡阳。而《光武帝纪》中,却无刘秀在睢阳北八十里一带活动的记载。再查《魏书·地形志》,北魏曾在今商丘一带建过梁郡、北梁郡,从未建置过蒙郡。梁郡领“襄邑、睢阳”二县,北梁郡领“成安、孝阳”二县,又何来“蒙县”?张溥又在“或云河北,非也”下注云:“地形志:北梁有北蒙”。既无蒙县,何来“北蒙”?此注并不可靠。所以张溥的这条注文是不可信的。然而,现代有学者,还是依据张溥的这条注文,认为北冡在今商丘北,岂不谬哉!
“或云何北,非也”,是罗泌针对《史记·索隐》关于安阳“旧曰北冡”提出的质疑。罗泌维护了司马迁的观点。《殷本纪》:“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黄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帝武乙立,殷复去亳,徙河北”。司马迁认为盘庚迁都于黄河以南。帝武乙时,才又迁都于黄河以北,这当是指今安阳一带。罗泌实际上是给“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作注。罗泌认为盘庚迁都的北冡,就是今檀城故城。“景亳汤都”问题,历代史籍记载就很混乱,现在史学界仍争论不休。这不是本文要说的重点,故不作论述。只告诉读者一个消息。中央历史研究所、考古研究所的专家,曾三次到檀城考察,都发现了商代及商代以前的文物。近日从“网”上看到:2006年11月2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队正式宣布,“安徽省蒙城县,很大的可能是早商之都所在地”。“蒙城县的檀城,有很大的商代古城垣,并拟定下一步的开挖计划”。若进行考古开挖,“有可能有震惊全国的发现,那就是一直以来,没有找到的早商故都,有可能就在这里”。综上考析,笔者认为,今蒙城檀城的故城,才是北冡故址。
(三)
北冡源于冡,或者就是冡,冡当是一个古方国。
《国语·楚语上》云:“郑有京栎,卫有蒲戚,宋有萧蒙。”北冡与“萧蒙”的关系应是密切的 孙以楷教授考正:“萧蒙当为一地,在今安徽萧县一带,西南即蒙城。”②笔者这样想:“京栎”、“蒲戚”都是两地名对举,第三句的“萧蒙”,也应该是两地名对举,并非一地。萧是一个古国,公元前681年,宋南宫万“杀湣公于蒙泽……乃更立公子游为君,诸公子奔萧”(《史记·宋微子世家》)。引文中的萧,
即“萧蒙”之“萧”,是一个古国,为宋附庸,后为宋併吞③。蒙,是否也是一个古国?起码是一个与萧对举的地名。蒙若是一个古国,定与萧比邻,因皆亡国,故留下“萧、蒙”之名。宋昭公(杵臼)合萧、蒙两地封给了公子鲍,即后来的宋文公,故三国时吴人韦昭注《国语》曰:“萧蒙,宋公子鲍之邑。”这样理解“萧蒙当为一地”,也就顺理成章了。只是蒙国不见于《春秋》、《左传》和笔者能见到的其它上古史籍。上世纪八十年代,颍上、临泉分别发现了铸有鸟篆“蒙”的铜戈、铜剑④,经专家鉴定,为战国之前的兵器,特别是专门用于战争的戈,非国家是不能铸造的,这证明历史上确实有蒙国。
这是一个值得查考的问题。但是,有学者提出,古代兵器上铸的字,多是人名或姓氏,没有铸地名的。此说不完全对,据杨宽《战国史》,现代在汉中出土的秦兵器,铸的字就是汉中的一个地名。故春秋时代,有的小方国在兵器上铸国名是可能的。
而在已出土的商代甲骨卜辞中,发现了“蒙侯”,这为查考蒙国,抓到了蛛丝马迹。《中国古代史》(朱绍侯主编)二章二节说:“班爵制度,商代已经比较普遍地实行,侯、伯、子、男等爵位,都见于卜辞。其中侯国最多,如蒙侯、攸侯、杞侯、周侯……”这说明商代有蒙国。史学界多数学者认为商起源于东方。笔者认为,具体说,中原东部应是商的发祥地,范围约今豫东、皖北鲁西南一带。商早期的统治腹地,也只是中原中部和东部,蒙国当在这个范围之内。
《颖州府志·沿革》说,蒙城在西周时为“蒙邑”。《阜阳地区志·阜阳地区历史沿革》言:西周封的蒙国在今蒙城一带。笔者认为,西周时的蒙国,当是周王对商时蒙国的重新加封,因为《殷本纪》和《周本纪》都记载,武王伐纣时,有八百诸侯会于孟津,商时的蒙国参加反纣王的行列,是极有可能的。再者,灭亡一个敌国,再在亡国地区建国,一般是不会再用亡国的名字的。
西周时的蒙国既在蒙城北部一带,而北冡(或曰冡)素属宋。
但是,有学者认为,北冡(檀城)属楚,从不属宋。这个问题要辩证一下。
春秋初期,宋国强大,号令周围小方国是有史据的。《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宋人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于楚。”《史记·宋微子世家》:“十二年(前639年)春,宋襄公为鹿上之盟。”晋杜预注曰:“鹿上,宋地,汝阴有原鹿县。”原鹿县故城在今阜南县境。《水经·淮水注》:原鹿县“即春秋鹿上”。这说明春秋初期,宋的势力范围已达阜阳(胡子国)。唐《史记索隐》说原鹿县在“济阴乘氏县北”,即在今山东巨野县境。但是,今人多不采此说,如郑天挺:即主“鹿上”在宋之南境说⑤,与“杜注”和《水经·淮水注》是吻合的。这样,宋国南境的焦(亳县)、蒙、慎(颍上)、胡子、沈子(临泉)诸方国,都应属宋国的势力范围。“鹿上之盟”胡子是东道主、宋襄公却当盟主,就是证明。只是楚国强大后,北进中原,先后与齐、晋、秦争霸,宋国成了楚国北进的重要障碍。宋国依靠晋国。与楚国对抗,宋楚不断发生战争。夹在宋楚间的这些小方国,为了自保,往往宋来依宋,楚来依楚。如“鹿上之盟”第二年,楚伐宋,叫胡子出兵,胡子就不敢不听,只得出兵助楚⑥。韦昭注《国语》,既言“萧蒙”曾是宋文公(公元前610-前589年在位)为公子时的封地,说明蒙国,早已被宋国併吞,成了宋的“萧蒙”之地。由此可见,春秋时期,宋国有两处称“蒙”之地,一为蒙泽,二为北冡。宋国都城在今商丘,蒙泽仅距宋都二十二里(《元和郡县志》),且商及西周时,蒙泽应是孟诸泽边的浅沼区。这样,政治条件和自然条件都决定着蒙泽不可能建蒙国。那么,北冡必为蒙国的所在地,故“萧蒙”之“蒙”,当指北冡。
春秋中期,宋国在大国争霸的连年战争中,国土日削,楚国逐一灭了慎、胡、沈、焦,改诸方国为县。公元前597年楚代宋,得萧,必占北冡,并于公元前595年在北冡东南三十里筑瑕城(新修《蒙城县志》)。公元前575年,楚晋鄢陵之战,楚败,“楚师还,及瑕”(《左传·鲁成公十六年》)。《水经注·涡水》云:“涡水经瑕城南,即楚瑕邑。”这说明春秋中期以后,北冡已属楚。后齐、宋虽争夺过淮北,但淮北属楚的大局已定。上属史实皆说明蒙地,最早属宋,后来才成为楚地。
或说蒙国,先秦史料无明确记载,得非笔者臆断?
《左传·哀公七年》云:“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这说明夏时,百里之国以万数。史书记载商时,朝汤的有三千余国。《汉书·地理志》云:“周爵五等,而土三等。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满为附庸,盖千八百国。”说明西周时,尚有一千八百国。而见于《春秋》、《左传》、《竹书纪年》的仅一百五十余国,这么多方国及其灭亡,都荒于史记,蒙国及其灭亡,史书无载,又何足为怪呢?
但就现有的史料看,北冡是中原地区最早称“蒙”的地方,当无可置疑。其范围当然还要大一些,如常征先生和孙以楷教授考证,蒙地当在今蒙城、涡阳北部和河南永城南部一带,而檀城正在其中。
1998年,中国社科院王吉怀、许宏两教授到檀城考察,见到了笔者收集的残鬲足等陶器残件、残片,书面结论是:此为“商代早期偏晚阶段的”遗物,“证明商文化的影响已达于此地。”“不能排除该城始建于商代的可能性”。据此可基本断定檀城为商、周古邑。近年,檀城古城内又出土了青铜鼎、青铜盘、青铜钫,特别是出土青铜铙,《辞海》云:铙“盛行于商代”,《周礼·地官·鼓人》云:“以金铙止鼓”,这说明铙是指挥鼓的,只有在大型乐队中才用铙,商、周时期,非国王和诸侯是没有大型乐队的,檀城商周时曾为侯国,此铙也当是一个佐证。宋灭蒙,楚灭宋,“蒙”字戈流落楚地,在情理之中,故“蒙”字戈也当为蒙国遗物。
由于山桑县断续延及八九百年,且中间屡次更名,历代史籍又多有散佚,故这块古老的冡地隐而不显了。
流传下来的上古史籍太少,商周的历史空白太多,蒙国问题,鲜有研究。笔者大胆提出看法,管窥蠡测而已,希望治史专家们能发表意见。
(四)
北冡处淮北腹地,再谈谈庄子时代(约公元前369-前286年)前后,淮北地区的归属情况。
公元前595年,楚筑瑕城,此乃楚占北冡之始。后吴、越先后强大,都曾一度占领过淮北。
《史记·楚世家》:公元前447年,楚灭蔡,后二年灭杞。“是时越已灭吴而不能正江、淮北,楚东侵,广地至泗上。”公元前431年(庄子出生前62年)楚“北伐灭莒”。淮北、苏北、山东西南境皆属楚,北冡当在其中。庄子出生时,北冡正属楚地。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公元前355年(庄子14岁),齐威王与梁惠王“会田于郊”,威王答惠王问“王亦有宝乎”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东取,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淮北当有一部分属齐。
《宋微子世家》:公元前318年(庄子51岁)宋“南败楚,取地三百里。”淮北属宋,北冡必为宋占领。
《楚世家》:公元前299年(庄子70岁),楚怀王被囚于秦,时楚太子横质于齐,楚使使迎太子归国,齐湣王欲“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这说明楚已从宋手中夺回淮北。
《田敬仲完世家》:公元前286年(庄子逝世),齐灭宋。齐、楚、魏瓜分宋地,楚得沛,淮北全属楚。但接着齐楚发生战争,齐“南割楚之淮北。”淮北属齐。
《楚世家》:公元前284年(庄子死后二年),“楚王与秦、三晋、燕共伐齐、取淮北。”其后,楚与齐、魏
,虽然仍有小的战争,但淮北属楚的局势,已完全稳定下来。
综上所述,庄子出生前,北冡已属楚,庄子时代,北冡大部分时间皆属楚。但无论楚或吴、越、齐、宋,占领北冡时,都没搞行政建置,故北冡从蒙国灭亡,终庄子时代,隐而不显。这当然给司马迁确定庄子籍贯带来了困难。言庄子是楚人,北冡原为宋地,楚虽很早占领了北冡,但庄子时代,宋又夺回去,占领了一段时间。言庄子是宋人,但北冡最终成为楚地。虽然楚国末期曾于北冡置蒙县(笔者已另有文考正),但已是庄子死后几十年的事了,而且,汉初北冡就改置了山桑县,这样,连楚蒙县也隐而不显了。这当是庄子籍贯不言国不言县的原因。但是,北冡曾是古老的蒙国所在地,蒙国虽灭亡,此地仍称“蒙”即“萧蒙”之“蒙”,且有冡山做标志,南40里又有漆园古邑,庄子做过漆园吏,故司马迁云:“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蒙”地的漆园,反过来确定了“蒙”的地理位置,这就是太史公在一个短短的复句中连用两个蒙字的良苦用心。有一条《庄子》的遗文值得注意。宋国晚期,桓侯(宋辟公)时候,有一次。“桓侯行,未出城门其前驱呼辟,蒙人止之,以为狂也。”司马彪注:“呼辟使人辟道,蒙人以桓侯名辟,而前驱呼辟,故为狂也。”《太平御览》卷七三九,也引了这段话。今本《庄子》已失这段文字。这段话虽不能证明庄子是“蒙人”,但却明确地告诉人们,那时宋国确实有“蒙人”,即“萧蒙”之“蒙”的人。
“蒙泽”这个地名,在《左传》中就有明确的记载,司马迁在《宋微子世家》中,就直接引用《左传》,言宋南宫万“杀湣公于蒙泽”。若司马迁认为庄子是蒙泽人,他记庄子籍贯,决不会省掉“泽”字,只言“蒙”。庄子非蒙泽人,明也。
司马迁稍后的刘向,言庄子乃“宋之蒙人”,也没有明确说“蒙”指“蒙泽”。班固《汉书·艺文志》言庄子“名周,宋人”。庄子是宋国人,当是司马迁后的汉代人的共识。因为西汉曾于蒙泽建蒙县,属梁国,梁国又是古宋地,自西晋杜预注《左传》“蒙泽”云:“蒙泽,宋地,梁国有蒙县”。接着郭缘生的《述征记》,便明确说:梁国蒙县“即庄周之本邑”,晋人开了庄子是蒙泽人的先河。其后,南朝宋裴骃,北魏郦道元,唐人张守节、司马贞……一溜儿袭抄郭缘生之说,这就把庄子是蒙泽人锁定了。
现代,研究庄子的不少方家和《史记》注家们,论到庄子籍贯,言必郭缘生、裴駰、郦道元……张守节、司马贞,以为晋唐人对庄子籍贯的注释才是最可靠的。但是,为什么不细细推敲一下,司马迁对“蒙泽”和“蒙”的严谨区别呢?春秋战国时,宋国就“蒙泽”一处称“蒙”吗?故郭缘生……司马贞之说的谬误,就在于他们把司马迁记载的“蒙”与“蒙泽”混为一地,因而把战国时代的“蒙”与西汉梁国的蒙县混为一谈了。苏轼、王安石,一反晋唐人之说,提出庄子是安徽蒙城人。这说明他们真正读通了《史记》,且有所考证,而没有做文抄公。
今檀城北冡山东半里许,有一方城内最高的地,世传为“庄子故居”。北冡山西南脚下,有一块高地,遍布陶片,世传为“庄子读书处”。北冡山上有一块平面巨石,传为“庄子静坐处”。石侧有仙人桥,传为“庄子成仙处”。如果没有历史的影子,会有这些传说吗?
参考文献:
①王迅:《东夷文化与淮夷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
②1997年,漆园古今特辑:《庄子学刊·庄子楚人考》。
③《辞海》“萧”字条:公元前597年,萧国灭于楚。我不从此说,;因楚占“萧”时,宋已併萧国为萧邑,曾为宋文公为公子时的封地。
④1997年,漆园古今特辑;《庄子学刊·庄周故里考证》。
⑤郑天挺:《中国史学名著选·左传选》,中华书局,1979年。
⑥《阜阳地区志》,北京·方志出版社,1996年。
⑦《亳州师专学报》2006.2。
再探蒙国
《史记》七十列传中,汉以前48人,加上《仲尼弟子列传》中有籍贯者九人,计57人。司马迁记载他们的籍贯,唯老子,言国言县言乡里:“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有40余人只言国属,皆战国七国之名。有三人言国言县、邑:“苏秦者,东周洛阳人也”,“专诸者,吴堂邑人也”,“李斯者,楚上蔡人也”。有三人只言县、邑,这些县、邑,都是春秋战国时有名的城邑。如:“申不害者,京人也”,京,春秋郑国邑名,郑庄公弟共叔段所居,“谓之京城大叔”。“子路,卞人也”,卞,鲁国邑名。“甘茂者,下蔡人也”,下蔡是楚国著名的县,《邓徒子好色赋》:“惑阳城迷下蔡”者是也。不言国,只言古邑、里者,唯聂政一人:“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轵是魏邑名,聂政刺杀韩相侠累,震动各国诸侯,“晋楚齐卫闻之”,皆发表评论。轵成了天下闻名的地方,故司马迁记载聂政籍贯不言魏,只言轵。使用汉郡名称者,唯扁鹊一人:“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勃海郡在今沧州至天津一带,即渤海沿岸,属燕地,春秋中原有郑国,这当是司马迁怕后人误解“郑”,故不用“燕”而冠以汉郡名。有三人的籍贯记载较特殊,即晏子、孟子、庄子:“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孟轲,邹人也”,“庄子者,蒙人也”。晏婴是齐国人,莱,是东夷古莱国,在今山东半岛西部一带,春秋时被齐所灭,为齐地。邹是上古古邾国,传为颛顼后裔挟所建立,曹姓,有今山东费,邹、滕、济宁、金乡等地。公元前614年,邾文公迁都于绎(今山东邹县东南纪王城),从此称邹国,战国时为楚所灭,置邹县,秦因之。晏婴、孟子的籍贯,都用古国名。那么,庄子籍贯“蒙”是什么?在哪里?
《左传》中记载了一个“蒙”,即哀公十七年(公元前478年):“公会齐侯盟于蒙”。这个“蒙”,历代学者认为在今山东蒙阴境内,属齐。《水经注》卷二十五,〈泗水〉:“《春秋》庄公九年,管仲请囚,鲍叔受之,及堂阜而税之。杜预曰:东莞蒙阴县西北有夷吾亭者是也。”夷吾即管仲,这说明春秋早期,今蒙阴一带就属齐。六朝陈释智匠《古今乐录》:“庄周者,齐人也。”大概据此。但此说,隋唐宋时代无人响应,现代多数学者也不采此说。先秦史籍中,唯《国语》记载中原地区有“蒙”。《国语·楚语上》:“郑有京、栎,卫有蒲、戚,宋有萧、蒙”。京、栎,蒲、戚,是两两对举,为四个古封国名。所谓“古封国”,就是春秋时代,大国中的小国。这些小诸侯名分上隶属于大诸侯,且有宗族关系,但他们独立治理,自建武装,自造甲兵。他们强大了,同样可以推翻大诸侯,甚至取而代之。如上文提到的京国共叔段,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叔段以京患庄公,郑几不克”(国语·楚语上)。此事在《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中,记之甚详。“栎”是檀伯子元的封国,鲁桓公十五年(公元前679年),“栎人杀檀伯”,郑厉公趁机并吞了栎。“蒲”是卫国宁殖的封国,“戚”是卫国孙林父的封国。鲁襄公十四年(公元前559年),蒲、戚两国联合,“逐卫献公,献公奔齐”(见《国语·楚语上》韦昭注)。这是国中小国打败大国的例子。“萧、蒙”,韦昭曰:“宋公子鲍之邑”,即宋国公子鲍封国的两个城邑。公子鲍是宋成公的儿子,是宋昭公的弟弟。《史记·宋微子世家》:公元前611年,公子鲍在宋襄公夫人王姬的帮助下,“攻杀昭公杵臼”而继位,是为宋文公。这是国中小国取代大国的例子。
“萧”,据《辞海》萧字条:萧是古国(今萧县一带),“为宋附庸”。《宋微子世家》:公元前681年,南宫万“杀闵公于蒙泽……乃更立公子游为君……诸公子奔萧……冬,萧及宋之诸公子共击杀南宫牛(南宫万之弟),弑宋新君游而立闵公弟弟御说,是为桓公。”在这段记载中,“萧”与“宋之诸公子”并提,且“共击杀南宫牛”,说明“萧”是独立的,有武装。这证明宋闵公时代,萧国还存在。桓公卒,襄公立,襄公卒,成公立。到了宋成公时代,“萧”就成了公子鲍的封地。据这段史实,我们可以断定萧国灭亡于宋桓公或宋襄公时代,即萧国在公元前637年以前就灭亡了。那么“蒙”呢?《宋微子世家》中没有记载,但《国语》中,把“蒙”与“萧”并提,且是作为国中之“国”,可危害国家的例子提出来的,《国语·楚语上》:楚国大夫范无宇答“灵王城陈、蔡、不羹”问,论及宋公子“攻杀昭公杵臼”而继位的事件时,说“宋萧、蒙实弑昭公”,这里显示了“蒙”的存在。范无宇是灵王的老臣、答灵王问的时间距宋公子鲍杀昭公的时间,仅七十余年,他认为“蒙”是国,应当可信。这样,我们完全可以断定“蒙”是一个小国,即笔者在《古蒙地浅探》中,考证的蒙国①,在今安徽蒙城北40里檀城集一带,其范围包话涡阳,永城、濉溪、宿州与蒙城交界的较广地区。今蒙城北部与萧县南北相连,不过二百来里,也是符合上古地理环境的。蒙国灭亡的时间,可能更早,起码不晚于萧国灭亡。司马迁给庄子定籍贯,当依据《国语》的这个记载,因为春秋战国时代,中原地区再也没有哪个地方称“蒙”。上述说明,司马迁认为“蒙”是国名。
上古实行分封制,没有现代“省、县、区、乡”的概念,所以春秋战国的一些古地名,都是国中之“国”的名称,有的甚至是商及西周时的小方国,灭亡后被保留下来的国名,萧、蒙两国就是例子。所以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司马迁给先秦人物定籍贯,皆以国属为主,而能详的,则尽量详。故庄子籍贯“蒙”是古国名应符合史实。
为什么有很多学者都认为庄子是河南商丘或“梁国蒙县”人呢?《太平寰宇记》卷十二<宋州>:“宋城县(今商丘,属宋州,亦州治)元七乡,本宋国蒙县,以宋公及诸侯盟于蒙门而为县名。汉为睢阳,睢水之阳以为名,地属梁国,隋开皇十八年改为宋城县,唐因之。州城古阏伯之墟,契孙相土亦都于此,春秋为宋国都,汉梁孝王广睢阳城七十里……蒙泽,在县北三十五里,左氏传:宋万杀闵公于蒙泽。杜预注曰:蒙泽宋地蒙县也。小蒙故城在县南十五里,六国时楚有蒙县,俗为小蒙城,即庄周之本邑。”这当是一些学者言庄子是商丘一带人的依据。
这段话有混乱、矛盾之处,也有失于史实之处。宋城既为宋国国都,怎么又设置蒙县?既然国都建置了蒙县,怎么又在蒙泽建置了蒙县?而且楚国又怎么在商丘南十五里建置了蒙县?宋之蒙县“以宋公及诸侯盟于蒙门而为县名”,似乎是说春秋时宋国就在都城建置了蒙县。史实是,春秋战国各国,仍沿袭西周的分封制。行政区划设县,始自战国中期秦国商鞅变法时期。《史记·秦本纪》:秦孝公十二年(公元前350年),“并诸小乡聚,集为大县,县一令,四十一县。为田开阡陌。东地渡洛。十四年,初为赋。”秦国在行政区划上全面推行了县制,接着又置郡,基本废除了分封制,而实行郡县制。《史记·楚世家》:楚庄王十六年(公元前598年)楚灭陈,“即县之”。这说明行政区划置县楚很早就实行。但楚大臣申叔时谏庄王曰:“……王以陈之乱而率诸侯伐之,以义伐之,而贪其县,亦何以复令于天下?”“庄王乃复国陈后”。这说明楚虽早创县制,却未在国内实行,至战国中期以后,楚攻灭一些小国时,才逐渐置县。孙叔时的思想,代表了春秋时代,人们的传统思想,即尊周礼,不以暴易暴,要“兴灭国,继绝世”。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西周的各种制度,都受到冲击,但分封制仍很牢固,所以春秋时,各国在行政区划上,都还没有像秦国那样推行县制。春秋晚期至战国初,一些强国,如秦、楚、齐、晋,侵吞了别国的领土,开始仍封给有功之臣,后来才逐渐筑城驻兵把守,且派官员治理,城及土地,直属诸侯,治理的官员,没有领土权,这就是“县”的初步形成。在边疆置郡县,晋国比楚国还要早些,但他们都没有在国内复地置过县。宋国,在春秋中期以后就衰落了,且内乱不止,直至公元前286年灭亡。由此观之,宋国在行政区划上推行县制是不可能的。战国,除秦国之外,其它六国,终战国之世,都没有像秦国一样,推行郡县制。所以宋国于都城或蒙泽置县是没有历史根据的。杜预说蒙泽为“宋地蒙县”,晋至唐历代学者,皆理解为西汉梁国建置的蒙县。至于宋城曾置过蒙县,现代学者多不采此说,就连现代商丘的学者,也不采此说②。
乐史否定晋唐人提出的庄周故里“梁国蒙县”说,是对的,但他认为庄周故里在商丘南十五里俗传的“小蒙城”,也是错误的。他自己引用的史料,就能说明他认识的错误。同在《太平寰宇记》卷十二讲宋州的沿革:“宋州睢阳郡理(治)宋城县。《禹贡》:豫州之域,即高辛氏之子阏伯所居商丘,今州理是也。周为青州之域,武王封微子于宋,后为齐楚魏所灭,三分其地,魏得其梁、陈留,齐得其济阴、东平,楚得其沛。按梁即今(宋)州地。秦并天下改为砀郡,后改为梁国,汉文帝封子武为梁王。”这段话说得十分明白,宋国灭亡后,商丘为魏地,《史记》<宋微子世家>和<楚世家>,皆无楚占过商丘的记载。《太平寰宇记》卷十二:“宁陵,(在)县西五十五里,旧八乡今五乡,本宁城,古葛伯国于此。《帝王(世)纪》曰:汤居亳,葛伯为邻也。六国时属魏,安厘王封其弟无忌为信陵君而邑于宁,魏昝尝封为宁陵君,亦此邑也。”安厘王死于公元前252年,公元前256年,秦已灭东周,楚国也被秦国打得迁都于寿春(今寿县),这已是战国末期了。上述史实说明,直到战国末期,楚国都没有战领过商丘,所以楚国在商丘南十五里建置蒙县的说法,是没有史实根据的。楚之蒙县必另有其地,即笔者《楚之蒙县考》所说,楚之蒙县在今安徽蒙城北40里檀城集③。
《古宋春秋》第三辑<蒙县故城初探>:“据《历代地理沿革表》记,战国时楚置蒙县,汉属梁国,新朝王莽更名蒙恩县,后汉复名……隋开皇初并入睢阳县。”这显然是说商丘北“梁国蒙县”是“战国时楚置蒙县”。如上段所述,楚国既然不可能在商丘南十五里建置蒙县,同样,楚国也不可能在商丘北三十六里④建置蒙县。由此看来,汉以前,商丘附近只有蒙泽而无“蒙”。
商丘及商丘附近既无“蒙”,那么有无“漆园”呢?历代史籍都没有商丘有“漆园”的记载,连商丘的《归德府志》也是如此。该《志》卷二十三:“谨按《汉书·地理志》:蒙县属梁国,又,《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漆园故城在曹州冤句县。窃疑周非宋人。然今府南二十里有小蒙城,旧志云:即庄子本邑。我姑听之。”这说明商丘人也不认为本地有漆园。商丘既无蒙,又无漆园,又哪里有庄周故里呢?所以《归德府志》的很有史德的作者,只好“我姑听之”。
至于民权县的庄子墓、庄子井之类,是很令人怀疑的。民权,原是考城县的一部分,本“周之采邑也,于春秋为戴国矣”,秦为榖县,西汉为菑县,东汉改名考城县,魏晋南北朝,皆因之。《水经注》卷二十三,述之历历,但不见有庄子的记载,唐以前其它史籍也无此记载,故民权的庄子墓之类的“古迹”,显系明清时代,当地人误传而造成的。今年春天,民权举行“庄子文化节”盛会,轰动海内外,这是在当今经济大潮中,打“文化牌”的现象,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这是不能与研究历史相提并论的。
总之,宋城(今商丘)北西汉梁国蒙县之“蒙”和所谓的宋城即蒙县之“蒙”、宋城南十五里“小蒙城”之“蒙”,皆汉以后史籍所记,都不是司马迁给庄子定籍贯的依据,唯《国语》记载的“萧蒙”之“蒙”,才是司马迁给庄子定籍贯的依据,这个“蒙”即上古蒙国,在今安徽蒙城北部檀城一带。
注:
(1)《古蒙地浅探》曾刊于《安徽地方志》2004年第3、4期合刊、《亳州师专学报》2004年第4期。
(2)河南商丘县志编委会点编室:《古宋春秋》第三辑<蒙县故城初探>(作者张庆华、陈松林),只言商丘北有蒙县,不言商丘曾建置过蒙县。
(3)《楚之蒙县考》曾刊于《安徽地方志》2005年第一期、《亳州师专学报》2005年第二期。
(4)张庆华、陈松林两位先生在《蒙县故城初探》中考证,“梁国蒙县”“在今商丘县城北18公里蒙墙寺”。
关于楚蒙县
乐史
《太平寰宇记》云:“六国时楚有蒙县,俗为小蒙城,即庄周之本邑。”楚之蒙县,先秦史籍无载。而秦设的蒙县,《史记》有记。秦灭六国,推行郡县制,郡始初定,县级规划,未及整齐,即灭亡。就是说,秦统一中国,政权维持的时间很短,秦得楚地,所设之县名,当沿用楚名,故秦设的蒙县,应是楚之蒙县。
乐史认为商丘南十五里之“小蒙城”即楚蒙县,而商丘从不属楚,那么,楚蒙县到底在哪里?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云:
“高祖之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从攻胡陵,下方与……攻丰。击秦军砀东。还军留及萧。复攻砀,破之。下下邑,先登。赐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击章邯车骑。殿。定魏地。攻爰戚……。”
“攻蒙、虞”之“蒙”,就是秦时的蒙县。秦时的蒙县在哪里?又有学者认为,商丘北面的蒙泽,就是秦时的蒙县。
周勃“攻蒙、虞”的军事行动,是刘邦义军攻砀战役的一部分。其总的军事行动路线,是由留(今江苏沛县境),而砀(今永城东北),而下邑(今河南夏邑),而蒙,而虞(今河南虞城),最后“还军丰”(今江苏丰县)。周勃是从下邑去攻蒙的。虞在下邑的西北,商丘又在虞的西北,周勃怎么能越过虞城、商丘,去攻商丘北面的蒙呢?这说明周勃攻的“蒙”,不是商丘之蒙。
单看上段引文,似乎刘邦要向西进军,攻商丘,捣大梁,进军中原,“定魏地”。其实,“定魏地”,在周勃《传》中,只是记他后来的一条功劳,并非攻下“蒙虞”后的连续的军事行动。那时刘邦起兵丰、沛不久,不过二、三千人马,无意西进,也无力西进。
《高祖本纪》详记了这段史实: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秦泗川监平将兵围丰”,刘邦击破之,“命雍齿守丰”,自“引兵之薛”,追杀泗川守壮。雍齿叛变,投魏宁陵君昝,“为魏守丰”。刘邦回兵攻丰,不胜。即往留,投东阳宁君秦嘉立的假王景驹。是时,章邯已占领河南陈县,“别将司马仁将兵北定楚地,屠相(今准北市),至砀。”景驹即命刘邦和东阳宁君迎击司马仁。“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不利。还收兵聚留。引兵攻砀,三日乃取砀。因收砀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还军丰。”
丰县在今砀山县东北;虞在今砀山县之西,商丘又在虞之西,刘邦既已“还军丰”,更不可能西进,去攻打商丘之蒙了。
事实是,刘邦回军丰地后,“闻项梁在薛(今山东境),从骑百余往见之。项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沛公还,引兵攻丰。”这说明刘邦取得攻砀大捷,乘胜攻克下邑,而后率主力还军丰地。因仍恨雍齿背叛,乃去山东,与项梁联合,增兵五千,集中力量攻丰县去了。
要说明一个问题。《高祖本纪》为什么没有“攻蒙、虞”的记载?
《曹相国世家》云:“高祖为沛公而初起也,参以中涓从。将击胡陵、方与……丰反为魏,攻之。赐爵七大夫。击秦司马仁砀东,破之,取砀,狐父,祁善置(狐父、祁善,都是砀与下邑间的小地方。置,驿站的意思。)又攻下邑以西,至虞。击章邯车骑。攻爰戚……。”
我们把刘邦、周勃、曹参三《传》的引文互相参照,综合分析,就可明白:①刘邦没有亲自参加“攻蒙、虞”之战。②刘邦攻克下邑后,命曹参继续西击司马仁残部(章邯从陈东来,司马仁势必西逃),又命新升为五大夫将的周勃徇蒙。周勃克蒙,未占领,即回军,与曹参合兵,克虞。这时,与从陈县来的章邯车队遭遇,所以他俩的《传》中,都有“击章邯车骑”。“殿”,后卫也。周勃、曹参撤退时,周勃为后卫,正是他俩合兵“击章邯车骑”的证明。
“攻蒙、虞”之“蒙”,既然不是商丘之蒙,那么,
周勃攻的“蒙”的方位就清楚了。曹参“攻下邑以西,至虞”,未言蒙。周勃攻蒙,未涉及下邑以东的相(今淮北市),则周勃攻的秦之蒙县,也即楚之蒙县,必在下邑之南,即在今永城、蒙城和涡阳三县境内。涡阳原是蒙城西北部的雉河集,清同治三年,才与蒙城分治,称涡阳。故楚之蒙县,实际当在蒙城北部与河南永城两县境内。
今蒙城北40里檀城集,即西汉始置的山桑县,商时,是甲骨文中“冡侯”的封地。西周时,此地仍是冡国。《竹书纪年》记载的“北冡”,是冡国灭亡后的名称。北冡在春秋中期以后就属楚地,是楚北方边陲的重要屯兵之所。楚北进,凭城父(今涡阳西北城父集)、下城父(今蒙城西北约50里驼涧)、垂惠(今蒙城西北20余里红城,近经专家考察,系战国以前的古城,近年出土了大量的青铜器)、北冡、瑕城(北冡东30余里今乌集)一线为依托。我说楚有这条北疆防线,有两个佐证:①《左传》鲁成公十六年(公元前575年),楚晋鄢陵之战,楚败,“楚师还,及瑕”,楚中军统帅司马子反因醉酒误战,引昝自杀于瑕城。②《左传》鲁昭公十九年(公元前523年),楚平王命太子建守城父,“以通北方”。
若宋、齐南进,北冡首当其冲,所以北冡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楚国后期,国势转衰,国都屡迁。考烈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41年)迁都于寿春(今安徽寿县)以后,涡水(涡河)、夏水(北淝河)已成为楚都的北面屏障,北冡更是楚都北面的桥头堡。考烈王以后,楚在北冡置县,是非常符合楚国当时的政治和军事需要的。
现在,北冡故城址基尚存,故城垣(指中城,此城有三道城垣,笔者认为内城和外廊非北冡城垣)仍隆起于地平面2-5米以上,经测量,城垣东西1320米,南北1330米,约成正方形。城内遍布上古陶器残片。二十年前,城内地表未被破坏时,可随处捡到楚国的蚁鼻线(铜贝),有的群众把它穿成串,给小孩戴着玩。也发现过锸形钱和刀形钱。战国三晋铜币釿布是锸形,新莽时代也出过锸形钱。因钱面锈蚀太重,认不清是何字,但从模糊的篆文笔划看,当为釿布。而刀形钱,有“齐法化”、“即墨法化”字样,是齐国铜币无疑。檀城群众称蚁鼻钱为“老金牌”,又叫“爬壳”。现在当地还有一句俗语,称腰里没有钱,就说:“没有爬壳了。”还有一句粗话,称家里穷,好讲:“家里屌壳没有。”“屌壳”当从“爬壳”演化而来。我想,这两句土语不会流行太广,也不过限于淮北各县,当时淮北皆为楚地。1995年在北冡城内“庄子故居”处,还出土过“一窝”蚁鼻钱,因被群众哄抢,今仅存三枚。古时候,这里若无集中的商业活动,或是长期的屯兵之所,是不会散落这么多楚国铜贝的。北冡山在北冡城内,此地又是商周时,冡国的所在地,所以,楚于此置县,此县称蒙县,应符合史实。铜钫流行于战国末至西汉初,檀城中城南垣附近出土的铜钫,也极有可能是楚蒙县时代的遗物。
至于商丘,秦时为睢阳,汉因之。蒙泽仅距商丘二十二里(《元和郡县志》),汉初,地广人稀,不可能再置县。但《汉书·地理志》记载梁国有蒙县,多数史家注解,梁国蒙县在蒙泽。蒙泽何时建蒙县?正史无明确记载。民国四年的《蒙城县志书》说,汉初置山桑县的时候,“分县西北境为梁国蒙县,分县东南境为沛郡山桑县。”笔者认为,汉初被“分”的这个县,就是楚蒙县,而楚蒙县和蒙泽中间尚隔着芒县(永城)、夏邑、虞城和睢阳,楚蒙县的西北境,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蒙泽接壤。看来,梁国的蒙县不可能是西汉初建置的。要么,就如常征先生在《从庄子隐钓濮水看庄周故里》中推测的那样:芒县(永城)乃汉初建置的蒙县,属梁国,后来梁国因故渐次缩小,蒙县划归了沛郡,待到梁国于蒙泽置蒙县时,为避免县名相重,把沛郡的蒙县改为芒县,故后来的《汉书·地理志》中,沛郡无蒙县,而有芒县。
蒙泽置蒙县,当是汉文帝以后的事。汉朝初立,刘邦封了一些诸侯王,但为巩固统一,又逐一消灭了异性王,汉文帝已注意到宗室诸侯王的危害。至景帝开始“削藩”。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后,就削了几个王国。至武帝,削藩更严厉。汉武帝为削藩,下“推恩令”,令各王国,再分封其诸子为侯,所谓“王子侯”。且诸侯王的相,汉初,就皆由中央派员。到武帝时,大小王国的县令,也要由中央派员。这样,王国越多,王国的县置得越多,中央的势力就越大,中央对诸侯王的监督就越有效。(汉初,诸侯王只有十几个,武帝时代,最多时有四百多个。)在这种背景下,为监督梁国,于梁国都城睢阳附近蒙泽置蒙县,当属可能。据《梁孝王世家》,孝王是景帝的弟弟,素有接景帝班的野心,且于国内“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多于京师”。特别是梁孝王竟派人刺杀阻止他接班的“袁盎及他议臣十余人”,这都是朝中大臣。这事件震动朝野。景帝“由此怨望于梁王”,几乎要动武消灭他。所以我认为梁国蒙县在景帝时代建置更有可能些。《韩长儒列传》:韩“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这里就显示了蒙县的存在。故郦道元《水经注》汳(音卞)水条,记蒙泽曾设过蒙县。
有学者据《汉书·地理志》,说梁国有蒙县,北冡汉时为山桑县,属沛郡,沛郡却无蒙县,故周勃所攻之“蒙”,乃梁国之“蒙”。殊不知《汉书·地理志》所载县名,皆是武帝后的行政区划。据《梁孝王世家》,汉初梁国有四十几个县,而《汉书·地理志》只记了八个县,那三十几个县,都到哪里去了呢?都被景帝、武帝“削藩”削掉,併入汉郡了。如梁平王(孝王之孙)私赠给王后一个酹樽(酒杯),汉武帝就以此为借口,削掉梁国八个县,併入汉郡。故《汉书·地理志》所记梁国县名,不是汉初梁国的总县名,而是梁国后期剩下的县名。那么,这个梁国之“蒙”,与秦末周勃所攻秦之“蒙”,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周勃攻的“蒙、虞”之“蒙”,决非梁之蒙县,而是楚之蒙县。而且,据《汉书·地理志》:公元前286年,齐、楚、魏灭宋,“三分其地,魏得其梁、陈留,齐得其济阴、东平,楚得其沛。”梁(国)之地,属魏从不属楚,楚不可能在蒙泽置蒙县,也不可能在商丘南十五里置蒙县。北冡,战国时正属楚地,秦属砀郡(一说属泗水郡),汉属沛郡,楚蒙县必在北冡。《太平寰宇记》言楚之蒙县“即庄周之本邑”,故庄周“本邑”,实际在北冡。
《辞源·蒙》有一义项云:地名,在今山东蒙阴境。今人考证,这个蒙就是《左传·哀公十七年》:“公会齐侯盟于蒙”之“蒙”。罗泌《路吏·国名记》记“蒙”有两条,其一,引“(杜)预云:“东莞(今山东沂水)蒙阴有蒙阴城。蒙阴,后齐入新泰,隶沂,有小蒙城。……”现代有学者认为,这个“小蒙城”,“可理解为战国时期楚建置的蒙县”。春秋末期,鲁已国土日削,三面受齐挤压,南面受楚威协。鲁悼公时,已“鲁如小侯,卑于三桓(鲁国三家大夫)之家”(《史记·鲁周公世家》)。蒙阴既为鲁地,杜预不说鲁某公的时候入新泰县,也不说楚某王的时候併入新泰县,而说后齐(田齐)的时候併入新泰县,显然;蒙阴已属齐。蒙阴既已併入新泰,蒙阴境内的“小蒙城”,亦不可能置县级建置,故楚于此地置蒙县,也仅是推断而已。
关于"檀城侨置蒙县"
今蒙城北40里坛城镇,上古以来就称蒙,而不赞成庄子是安徽蒙城人的学者,往往否定蒙城有“蒙”,说因为东晋时曾在山桑县城“侨置”过蒙县,所以唐时才将山桑城改称蒙城的。庄子是战国“蒙人”,战国时,蒙城尚未称蒙,庄子岂得为蒙城人呢?这是不了解蒙城的历史所至。本文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想澄清有关蒙城历史沿革的一些问题。
徐学林先生的《安徽建置沿革》言:“东晋、刘宋在今蒙城檀城侨置蒙县,后迁治于今县城西北三里”。史州先生的《皖志综述·蒙城县》也说:“因东晋以后曾置蒙县,唐遂定名为蒙城县”。1994年出版的新修《蒙城县志》,舍明清旧志记载,也从《安徽建置沿革》说,云:“东晋,在今檀城侨置蒙县,后迁县治于今县城西北三里”。而且,还砍掉了“梁置北新安郡”、“东魏置蒙郡,北齐废郡置蒙县”的旧志记载。
蒙城檀城侨置过蒙县吗?新《蒙城县志》砍掉旧志记载,有历史根据吗?为说明向题的来胧去脉,今就先从研究蒙城历史沿革入手。
蒙城有明万历、清顺治、康熙、民国时的四部旧志,记述蒙城的历史沿革,口径基本一致:蒙城,春秋古邑名。汉置山桑县,魏、晋因之,北魏置涡阳(治今蒙城),梁置西徐州、北新安郡,东魏置蒙郡,北齐置蒙县,隋为淝水县,复为山桑县,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改称蒙城县,沿称至今。
这就给读者一个印象:梁置西徐州以后,涡阳就消失了。事实上,涡阳还存在。《梁书》、《陈书》、《隋书》仍有涡阳的记载,直到隋开皇十六年(596年),才改涡阳为淝水县(治今县北30里芮集)。
“梁置西徐州”,是梁大通元年(527年),梁夺得北魏的涡阳等淮北诸县后,改北魏的谯州为西徐州的,州治在涡阳,故《梁书·武帝纪》云:“大通元年……十一月丁卯,以中护军萧渊藻为北讨都督、征北大将军镇涡阳”。萧渊藻传中,亦言大通元年“镇于涡阳”。梁太清元年(547),侯景叛魏降梁,魏将慕容绍宗追之,侯景“之涡阳”,继带八百残卒奔寿阳(今寿县)。此事,《梁书》、《魏书》皆有记载。山桑被废后建置的涡阳县,实际延续了百余年。几部旧县志记述梁置西徐州后,不表述涡阳,好象涡阳改成了西徐州,这是几部旧县志的不足。
徐学林先生的《安徽建置沿革·蒙城县》,弥补了蒙城旧志的这个不足,云:“北魏在今县城(蒙城)设南谯郡涡阳县(属谯州),太和(477—499年)中,增设南兖州,景明(500—503年)中,改为涡州涡阳郡。孝昌(525—527年)中,入梁,改置西徐州。东魏武定(543—550年)中,改置谯州,谯郡(应为南谯郡),仍治涡阳县。陈太建五年(573年),入陈,后入北周,仍为谯州、谯郡、涡阳县(治今蒙城县)。隋开皇年间,废郡,仍为谯州涡阳县,十六年(596年),涡阳为淝水县……”《安徽建置沿革》把涡阳延续的脉络,表述得清清楚楚。
但是,《安徽建置沿革》回避了梁曾在山桑境内建置过北新安郡,也回避了北魏还在原山桑境内建置蒙郡、蒙县的史实。虽然后来记述北魏的行政区划时,也提到蒙郡、蒙县,但人们对蒙郡、蒙县的地理位置,已不甚了然了,这又是《安徽建置沿革》的不足。
《魏书·地形志》:北魏曾两次置谯州。第二次置谯州在武定七年(549年),“治涡阳城”(今蒙城),“领郡七,县十七”。七郡是:南谯郡、蒙郡、汴郡、龙亢郡、蕲城郡、下蔡郡、临涣郡。其中南谯郡(治所也在涡阳城),领县四,即涡阳、茅冈、柏桥、蜀陂。蒙郡领县二,即蒙、勇山。“蒙”下注云:“郡治”。“勇山”下注云:“有丹城、勇山祠”。注文皆为《魏书》作者魏收自注。魏收在北魏做官,26岁受命写国史,北齐初,写成《魏书》,基本上是当代人写当代史,故魏收的注文应视为信史。
蒙郡在哪里?北宋欧阳忞的《舆广记·亳州·望蒙城县》记载:“蒙城县……蒙馆镇本梁置北新安郡,东魏改为蒙郡,北齐郡废,置蒙县,后废为镇”。《金史·地理志》记载:寿州辖二县一镇,二县即下蔡、蒙城,一镇即蒙馆镇。蒙馆镇,即万历《蒙城县志》记载的“蒙观村”,在县“西(北)八十里”,今名蒙关店,已属今涡阳县。《涡阳县志》记载,蒙关店乃“蒙郡故城和蒙县故城”,皆北魏时建,在今涡阳城“东南约7.5公里”。数十年前,“南北二城”遗迹尚较清晰,今只有隐约残迹。蒙城西北去涡阳九十里,蒙馆镇、蒙观村、蒙关店,实为一地,就是北魏蒙郡治所蒙县所在地。
勇山,民国十三年《涡阳县志·序》云:清末学者秦宥横(固始人)考证:“龙山为勇”。其实,北宋《太平寰宇记》就已记载,勇山即龙山,云:“临涣县废龙山城,在县西四十五里”。临涣,即今濉溪县城南临涣集,西去今涡阳龙山镇,确是四十五里。丹城,北魏武定前建置的临涣郡,有丹城县,后废。武定置蒙郡时,丹城故城属勇山县。今涡阳城东北30公里的丹城集,即北魏时的丹城县城。这说明蒙郡所属的蒙县、勇山县,皆在今涡阳境内。原山桑县境是很大的,包括今蒙城全境及利辛县东部、今涡阳城以东的广大地带。这就是说:(一)蒙郡仍建在原山桑县境内;(二)北魏废山桑后,在山桑境内至少建置了三个县,即涡阳、蒙、勇山(茅冈、柏桥、蜀陂的地理位置,尚不清楚);(三)南谯郡与蒙郡既然同属谯州,说明这两个郡是并立的,涡阳、蒙、勇山当然也是分治的。
梁大通元年置西徐州,与《安徽建置沿革》言“孝昌中,入梁,改置西徐州”是一回事。注意,梁武帝置西徐州时,又在山桑境内置北新安郡,即《舆地广记》所记,“蒙馆镇本梁置北新安郡”。几部旧县志记载梁置北新安郡,即本《舆地广记》。
北新安郡存在的时间不长。《魏书·地形志》记载,魏孝静帝武定六年(548年),魏夺得梁西徐州,次年,“复置谯州”,仍“治涡阳城”。又将北新安郡改置蒙郡。蒙城几部旧志所记的“东魏置蒙郡”,即本此。
综上所述,南北朝时期,自山桑县被废后,山桑境内,至少建置了三个县,即涡阳、蒙、勇山。涡阳县一直延续到隋。蒙、勇山,隋以前就废置了,皆并入了涡阳。这是四部旧县志及1994年版新《蒙城县志》,一直没有弄清楚的问题。新《蒙城县志》砍掉“梁置北新安郡”、“东魏置蒙郡,北齐置蒙县”是没有史实根据的。
蒙城在南北朝时期的历史沿革理清楚了,下面讨论《安徽建置沿革》提出的“檀城侨置蒙县”问题。
《安徽建置沿革》的这个说法有什么根据呢?
(一)乾隆《江南通志》云:“旧蒙(县)城,在今蒙城县北(当指檀城),东晋侨置”。
(二)1933年版《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蒙县”条,其中的一个义项云:“东晋侨置。为谯郡治,梁置北新安郡,东魏改置蒙郡,齐废郡,后又置郡,隋郡县并废。故城在今安徽蒙城县西北三里”。
很显然,《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把北魏建置的蒙郡、蒙县,误
认为在原山桑城,该辞典又把蒙馆镇误记在今蒙城县西北三里(见该辞典“蒙馆镇”条),这才有了《安徽建置沿革》关于“檀城侨置蒙县,后迁治于县西北三里”的附会。
1959年重印《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时,已发现蒙馆镇在“蒙城县西北三里”是误记,但未经实地考察,把“三里”改成“三十里”,同样是错误的。蒙馆镇在今蒙城西北约八十里(今属涡阳),前文已考析明白。
《江南通志》的“侨置”之说,是值得研究的。道光《安徽通志》,就不照
抄《江南通志》,只记载:“蒙城故城,即檀城,在蒙城县北40里”。不提“侨置”,即表示对“侨置”之说不苟同。
有学者写文章说,初唐李泰的《括地志》,记载东晋曾在山桑城侨置过蒙县,这可能是《江南通志》“侨置”说的根据。笔者没有亲见《括地志》原文,但可以说,《括地志》若有此记载,也一定是误解了《魏书·地形志》关于蒙郡、蒙县的地理位置,即误
认为蒙郡郡治蒙县在原山桑城。为什么这样判断呢?因为唐以前,唯《魏书·地形志》有蒙郡治蒙的记载,其它史书皆无“蒙郡”的记载。
侨置制度,始于东晋。西晋灭亡,晋元帝逃到建业(今南京市),建立东晋王朝,北方疆土尽失,北方官民,大量流亡到南方。东晋王朝为维护正统,安置流亡,就把北方的一些州、郡、县,侨立于南方。这有两种情况:(一)是政治上的需要。如侨立豫州,《宋书·州郡志》南豫州的前言云:“成帝咸和四年(329),侨立豫州,庾亮为刺史,治芜湖”。其实,豫州(中原地区)早已被北方政权占领,这只是东晋王朝政治上的一个姿态,表示豫州仍为东晋所有。庾亮在芜湖办公,不过是遥领豫州,并没有实土。东晋时期,共任命了十四任豫州刺史,大多数刺史都是没有实土的。(二)是安置流亡。当时北方的一些大族、豪门,或某一地区的人,往往集体迁移到南方,少则数百,多则数千。东晋王朝就将他们安置在南方某县的一乡或数乡,为给从北方流亡来的官员寻出路,就命这些官员管理侨民,于是也把侨民原在县的县名侨立于安置地区。开始侨立县是没有实土的,无非是官员在哪里办公,那里就是侨立县的县治。东晋后期,实行“土断”,重新登记侨民,很多侨立县都取消了,只有少数侨立县保留下来,并划有实土,成了正式的侨立县。如蒙县(今商丘北)、睢阳(今商丘)官民流亡到淮河南寿春(今寿县),当涂县(今怀远)官民流亡到江南,繁昌县(今许昌)官民流亡到皖南,“土断”后,这四个县都成了有实土的侨立县。而且,当涂,繁昌永久留在了南方。蒙县侨立于寿春以南一带,隋初整顿州县时,才取消。侨立于寿春的睢阳县,可能因流亡的官民人数多,势力也大,也或许有政治原因,晋王朝曾将寿春县更名为睢阳县,直到宋孝武帝大明六年(462年),才恢复寿春之名。
总之,凡侨立的州、郡、县,都要经朝廷批准,地方势力是不准搞“侨立”的,故凡侨立的州、郡、县,《晋书》、《宋书》、《南齐书》都有记载。所谓“东晋、刘宋”曾在山桑侨置过蒙县,唐以前的正史,无任何记载。下面几条史实,都可证明山桑自西汉至刘宋,并没有什么变更,也没有新建置。
(一)考察各代地理志。
《汉书·地理志》:山桑属沛郡。
《后汉书·郡国志》:山桑属汝南郡。
《晋书·地理志》:西晋,山桑属谯郡。
《宋书·州郡志》:南谯郡领山桑、谯、铚、扶阳、蕲、城父六县。“南谯郡”下有说明云:“晋孝武太元中,于淮南侨立郡县,后割地志,咸实土”。这说明南谯郡始建于东晋孝武帝时代,当时淮北为北方政权占领,南谯郡所辖各县,不过是“遥领”,当东晋夺回淮北时,南谯郡才有实土。刘宋大明八年(464年)以前,淮北基本为刘宋控制,所辖郡县是稳定的,故刘宋才得以在淮北各县置令。
(二)《晋书·穆帝纪》:永和九年(353年),中军将军殷浩北伐,“进次山桑”,前锋姚襄叛变,“反击浩”,晋军死伤万余人。
(三)《宋书·良吏列传》:元嘉初,散骑常
侍孔默之,王歆之等上言宋文帝:“山桑令何道,自少清廉,白首弥励,应加褒赍,以劝于后”。宋文帝乃赐何道“绢三十匹,谷二百斛”。上述史实都说明东晋、刘宋时代,山桑县未曾更名为蒙县。
(四)《宋书·州郡志》:宋明帝泰始(465-471年)初,“自淮以北,化为虏庭”,淮北为北魏占领。北魏约于太和(477-499年)年间,废山桑,在今蒙城置涡阳,于是山桑沦为“故城”。其后,山桑故城有没有新建置泥?郦道元是一个见证人。
郦道元生于北魏,他生活的年代,相当于宋、齐、梁三朝。他在《水经注》卷二十三“北肥水”条云:“北肥水又东经山桑县故城南,俗谓之都亭,非也。今城内东侧,犹有山亭桀立,陵阜高峻,非洪台所拟”。《水经注》记大小河流1252条,其所经城邑、故城,无不博引史籍,记其沿革兴衰。若山桑城曾侨置过蒙县,他不可能不记载。
(五)从社会背景考察。
自东晋初至南北朝后期,淮北一直是南北两朝争夺的拉锯地区,战争频仍,人民大量流离死亡,淮北几乎是荒无人烟。《晋书·地理志》记载,谯郡所辖“谯、城父、酂、山桑、龙亢、蕲、铚”七个县,才一千户人家。《魏书·地形志》记载,北魏控制南谯郡时,所辖“涡阳、茅冈、柏桥、蜀陂”四个县,才四百七十六户人家,总人口仅1734人。而且东晋时代,淮北基本上为北方政权控制,淝水之战后,东晋势力向淮北稍有扩展,但也是不稳固的。在这种情况下,北方的难民,不可能在淮北停留,所以,“东晋、刘宋”在山桑侨置蒙县之说,很难成立。这样,山桑“因东晋以后曾置蒙县,唐遂定名为蒙城县”之说,也就成了无源之水了。
有学者提出:“北魏的蒙郡、蒙县,很可能就是南朝宋早期设置的侨县”。此说无史料可证。南朝宋前期,基本上控制淮北,行政区划也较稳定。《宋书·州郡志》:豫州谯郡,辖有蒙县,即原“梁国蒙县”。南豫州南梁郡,也辖有蒙县,即东晋、刘宋于今寿县南侨立的蒙县,这是史学界和辞书公认的。若山桑县境内也侨立蒙县,《州郡志》应有记载,而其南豫州南谯郡,领县六,即“山桑、谯、铚、扶阳、蕲、城父”,就没有蒙县。“山桑”下只有“前汉属沛,后汉属汝南,晋太康地志,属谯”的说明,却没有侨置蒙县的说明。这都说明了东晋、刘宋时代,山桑城和山桑境内,未曾侨置过蒙县。故“很可能”之说,仅是推测,我们仍应尊重《晋书·地理志》、《宋书·州郡志》、《魏书·地形志》这些正史的记载。
至于明代人张溥说,“东魏蒙郡”在“宋之考城(今民权)”,又说北魏建的蒙县在宋城(今商丘)北八十里(见《路史》卷二十六、二十七注文),这都是对北魏蒙郡、蒙县的误解误注,是不足信的。
澄清了蒙城在南北朝时期的历史沿革,这就为考证庄子是安徽蒙城人,扫除了一个障碍。
关于古下邑·秦蒙县
春秋战国时期,中原地区,唯宋国有蒙邑,即《国语·楚语上》记载的“宋有萧、蒙”之“蒙”。这当是司马迁记载庄子是“蒙人”的依据。而朱玉龙先生认为“萧、蒙连书,仅此一见,更无任何其他文献可以支持其说。”[1]但古今没有学者认为“萧、蒙”之“蒙”是衍文,连朱先生也认为“萧、蒙自为二邑,而非一地”,可见宋国确实有蒙邑,虽“仅此一见”,却为客观史料。而且,说“宋有萧、蒙……”这段话的是楚灵王的老臣范无宇,他认为国王分封“小诸侯”,封国不能大,大了,对国家必有害,所谓“国为大城,未有利者”。他列举十二个古城邑,其中京、栎、蒲、戚、萧、弁、费、渠丘、曲沃、征、衙十一个都是当时各大国中的古封国的名称,而“蒙”亦为古国名,又何疑焉?“萧、蒙”二邑,曾是宋公子鲍的封地,公子鲍凭其封国势力,与国都中“夫人王姬”联合,杀了宋昭公而自立(见《宋微子世家》),故范无宇又说:“宋萧、蒙实弑昭公。”这都显示了“蒙”的存在。上古实行分封制,没有现代“省、县、乡”的概念,故春秋时代,各国中的城邑名,追根溯源,绝大多数,都是国中之“国”的名称。只是有关蒙国的史料已散佚,我们无从知道蒙国的情况罢了。
朱先生又说:“考《史记》世家、列传诸篇,凡传主籍贯可考者,不管春秋战国其地谓何,基本上都以西汉时所在县级行政区划名称标出。如孔子,为春秋鲁国曲阜陬邑人,以曲阜秦汉曰鲁县,《孔子世家》改从汉制,曰:‘鲁昌平乡陬邑人’……很显然,司马迁在标注历史人物的籍贯时,都尽量采用所在汉县名,‘庄子者,蒙人也’之‘蒙’,是指汉蒙县,而非其他意义上的什么蒙,如南山铁案,是任何人也翻不掉的。”这话说得太绝得了。
西汉无莱县,《史记·管晏列传》标注春秋齐相晏婴籍贯曰:“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这又作何解释?莱为东夷古莱国,姜姓、子爵。在今山东黄县一带。《左传·襄公六年》(公元前567年),齐灵公灭莱,为齐地。司马迁不言“齐”而言“莱”,说明司马迁标注晏婴籍贯,使用的是古国名。又,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地图集》,西汉东莱郡内,就有黄县,司马迁为什么不言“晏平仲婴者,黄县人也”?
西汉有邹县。邹本古邾国,公元前614年,邾文公迁都于绎(今山东邹县东南纪王城),从此称邹国,战国时楚灭邹,置邹县,秦汉皆因之。司马迁记孟子籍贯,不言“孟轲,邹县人也”,也不言“孟轲,楚邹县人也”,而言“孟轲,邹人也。”我认为司马迁使用的“邹”,仍是邹国之义。
《鲁周公世家》:鲁悼公(公元前465-429年在位)的时候,就“鲁如小侯,卑于三桓(鲁国的三家大夫)之家。”地盘也只有“曲阜、费”两地了(见杨宽《战国史》)。战国后期,楚灭鲁,也只建置了一个鲁县,秦汉因之。鲁国也好,鲁县也好,皆指曲阜一带。人们读《孔子世家》:“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对“鲁”的第一概念恐怕是鲁国,只有学究们才会再想到汉鲁县。为什么?孔子是春秋时代人。现代人介绍古人的籍贯,也是先介绍这古人所处时代的地名,然后再注明今名。诸葛亮曾隐居襄阳,我们现代人绝不说诸葛亮隐居襄樊市。
《史记》七十列传,所记先秦人物,有40余人的籍贯只言国属,皆战国七国之名,或各国中的古封国名,或更古的古国名。这些“国”名在汉代,不少成了汉县名是不错的,但这不等于司马迁是“以西汉时所在县级行政区划名称”为标准来标注古人的籍贯。考察古人,怎能脱离这古人所处的时代呢?春秋战国时代,特别是春秋时代,本没有“省县乡”的行政区划,都是大大小小的“国”,俗话所谓“百里为王”。所以,我认为司马迁给先秦人物定籍贯,皆以国属为主,而能详的则尽量详。一部《史记》、也仅老子、孔子、聂政的籍贯详到“乡、里”。因为上古史料太少,再经秦火焚烧,更是只鳞片爪了。所以司马迁写先秦人物的籍贯,能记到“国”,已是很不容易的了。其实,春秋的一些古国、封国,到战国时,就已经成了大国中的县了,如陈、蔡等。况且,汉代人对上古大大小小的“国”的地理位置,比我们清楚得多,司马迁说上古某是某国人,也不过相当于现代人说某是某省人,或某市、县人罢了。虽然如此,司马迁考定人物的籍贯的态度却是严肃的,行文仍是严谨的。如苏秦、贾谊同是洛阳人,而记苏秦曰:“苏秦者,东周洛阳人也”,冠以“东周”突出苏秦所处的时代。而记贾谊曰:“贾生名谊,洛阳人也”,贾谊是汉代人,故直用汉县名。
蒙邑的存在既是事实,而蒙邑在哪里?史学界的认识有分歧。主张庄周故里“梁国蒙县”说者,在论述中,往往笼统而模糊地认为西汉梁国建置的蒙县之“蒙”(今商丘北),就是战国时代宋国的蒙邑。杨宽先生认为庄子是“宋国蒙人”,故他在其《战国史·战国时代黄河中游地区图》中,就把“蒙”标在睢阳(今商丘)之北。[2]而常征、孙以楷、蔡靖泉诸先生,则认为“萧、蒙”之“蒙”当在“萧”之西南或说商丘东南,区域范围约今安徽蒙城、涡阳北部和河南永城南部一带[3]。
孙先生在《庄子楚人考》中论述道:“萧蒙”既为宋公子鲍的封地,“‘萧蒙’之蒙显然不是蒙泽之‘蒙’,因为蒙泽离宋都商丘甚近,不可能是公子鲍的封地。又据《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记载,周勃率军先攻丰(今江苏丰县),击秦军砀东,还军留、萧,复攻砀……攻蒙、虞。他进攻的方向是由东往西南(夏邑)再向西北。虞在商丘东南,蒙又在虞之东南,不可能越过虞,跑到商丘东北去。可见秦时的蒙县确实在虞之东南至亳县、涡阳、蒙城以北一带。”
朱先生不同意孙先生之论,在其《庄子蒙城人说质疑》中论述道:
“如果《史记》确实是这样记载的,周勃这次进军的路线是由萧而砀(秦砀县在今河南省夏邑县东南),而蒙,而虞(今河南虞城县北),则其‘不可能越过虞跑到商丘东北去’的怀疑及以下的推论,应该说还是有些道理的。……引者有意无意地将‘下下邑’一节省略掉,以致大失原文本意。按照《史记》记载,从下邑(秦下邑县在今砀山县东)先攻蒙,回军途中再拿下稍偏东南的虞县,是顺理成章的事,更与今安徽蒙城风马牛不相及。前提既不存在,所以下边的推论勿庸多说,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孙先生“将‘下下邑’一节省略掉”,模糊了周勃攻蒙的出发地,朱先生认为是破绽,作如上驳论,也“应该说还是有些道理的。”但两位先生似乎都孤立地看待周勃这次的军事行动了。其实,周勃“攻蒙、虞”是刘邦攻砀战役的一部分。刘邦攻砀战役史料如下:
《高祖本纪》:秦二世二年初,刘邦“命雍齿守丰”。“雍齿雅不欲属沛公,及魏招之,即反为魏守丰。沛公引兵攻丰,不能取,沛公病,还之沛。沛公怨雍齿与丰子弟叛之,闻东阳宁君秦嘉立景驹为假王,在留(秦留县在今沛县东南境),乃住从之,欲请兵攻丰。是时,秦将章邯从陈(今河南淮阳),别将司马仁将兵北定楚地,屠相(今淮北市),至砀。东阳宁君、沛公引兵西,与战萧西(萧,今安徽萧县),不利。还收兵聚留,引兵攻砀,三日乃取砀。因收砀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还军丰。闻项梁在薛(今山东薛城),从骑百余往见之。项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沛公还,引兵攻丰。”
《绛侯周勃世家》:“高祖之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从攻胡陵,下方与。方与反,与战,却适。攻丰。击秦军砀东。下下邑,先登,赐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击章邯车骑,殿。”
《曹相国世家》:“高祖为沛公而初起也,参以中涓从。将击胡陵,方与……丰反为魏,攻之,赐爵七大夫。击秦司马仁军砀东,破之,取砀,狐父,祁善置。又攻下邑以西,至虞。击章邯车骑。……”
《樊郦滕灌列传》:“高祖为沛公,以哙(樊哙)为舍人,从攻胡陵、方与……与司马仁战砀东,却敌,斩首十五级,赐爵国大夫。……”
“高祖为沛公,赐婴(夏侯婴)爵七大夫。……从攻胡陵……从击秦军砀东。……”
《陈涉世家》:秦二世元年“腊月,陈王之汝阴(今阜阳市),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陈胜葬砀。……”
综合分析上列史料:
(一)刘邦攻砀,目标是章邯的部将司马仁,是刘邦首次与秦的“中央军”作战。
(二)随刘邦起兵的几个主要将领周勃、曹参、樊哙、夏侯婴都参加了攻砀战役。因刘邦才起兵数月,仅“收沛子弟二三千人”,在丰、沛附近的方与、胡陵等几个县活动,多是集体作战,还不可能分兵略地。经攻砀一战,力量才壮大到近万人。
(三)刘邦这次总的军事行动路线是由留而萧,而砀,而下邑,而蒙,而虞,最后“还军丰”。
(四)刘邦没有参加攻“蒙、虞”之战,他率全军破砀,“攻下邑,拔之”之后,命曹参追击向“下邑以西”败逃的秦军,命周勃追击向“蒙”方向败逃的秦军,而自己却率主力,“还军丰”了。
我们要讨论的是秦时的下邑县和蒙县的地理位置。
秦砀县在今永城东北、芒砀山西南是确定的,司马仁由砀县败逃到下邑的史实是没有争议的。今按朱先生说,秦下邑“在今砀山县东”,那么,司马仁是向东北败逃。这就涉及一个军事常识问题。
当时,“魏人周市略地”,“魏地已定者数十城”,周市又说服雍齿背叛刘邦。“为魏守丰”,说明今商丘以东、以北,以西地带,正为反秦的魏军控制。司马仁向北方刘邦的根据地和魏地败逃,能说得通吗?他怎能向“敌人窝里”跑呢?看来,秦下邑不可能“在今砀山县东”。
而朱先生所说,也是有根据的。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地图集》,就标西汉的下邑在今砀山县。《辞海》“下邑”的释文更详细:“古县名。秦置。治今砀山县。北魏孝昌元年(公元525年),移至今河南夏邑。明初改今名。公元前208年,刘邦取砀,攻拔下邑,即此。”《辞海》“砀”字条,其中“砀”作为郡名的释文:“①秦置。治砀县(今永城东北)……②北魏孝昌二年(公元526年)置,治下邑城(今砀山县)。辖今安徽砀山县地。北齐废。”《中国古代地图集》和《辞海》是集众多专家的力量编成的,都具有权威性。
但秦下邑既在今砀山县,公元525年移至今河南夏邑,而公元526年北魏置砀郡,作为郡治所的“下邑城”,怎么还在今“砀山县”呢?《辞海》的这两条释文有矛盾是明显的,若《辞海》排版无误,则这两条释文中必有误。
还有1933年版《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下邑县”条:“故楚邑。楚灭鲁,迁顷公于下邑,秦置下邑县,北齐废,故城在今江苏砀山县东(民国时砀山县属江苏)。后魏置,明改为夏邑,即今河南夏邑县治。”“砀郡”条又说:“后魏于下邑城置砀郡,北齐废,即今砀山县东之下邑城”。
《辞海》和《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对“下邑”、“砀郡”的释文,表述不同而观点是一样的,都认为秦置的下邑县在今砀山县,北魏置的下邑县在今夏邑县。但《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黍丘条,说黍丘在“河南夏邑县西”。又引《左传》及杜预注为证曰:“左传,哀公七年:曹伯背晋而奸宋,宋人伐之,晋人不救。筑五邑于其郊。黍丘、揖丘、大城、钟、邗。杜预曰,下邑县西南有黍丘亭。”晋人杜预说的“下邑县”指秦下邑县是毫无疑问的,黍丘在晋代尚有遗迹“黍丘亭”,黍丘亭“在河南夏邑县西”,那么,秦下邑县当然在今河南夏邑县境内。可见《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对秦下邑县地理位置的确认,自相矛盾,也是明显的。该辞典对“下邑县”、“黍丘”两条的释文,必有一条有误。
我认为《辞海》和《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对“下邑”的释文,皆失于详考。那么,秦下邑县是不是就在今砀山县呢?
《汉书·地理志》:西汉梁国八县中,有下邑、砀县。这只记载了夏邑在梁国范围内。
《后汉书·郡国志》:东汉梁国九城中,有下邑、砀县。刘昭(南朝梁人)注“下邑”曰:“左传哀公七年筑黍丘。杜预曰,县西南有黍丘亭。”又注“砀”曰:“砀山,出文石。《史记》曰,高祖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向。有陈胜墓。”考察黍丘在什么地方,就可确定下邑的地理位置。《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对“黍丘”的考证,应该说是正确的。即“黍丘”在今河南夏邑县境内。
《晋书·地理志》:晋梁国统县十二,其中有下邑,却无砀县了。这在《魏书·地形志》中找到了答案。北魏的徐州辖有砀郡,“领县二”,其一是砀县,有小字注曰:“二汉属梁国,晋罢”。说明晋时,砀县已废置。但把砀县地并到哪里去了呢?晋梁国领属的下邑县下有小字注曰:“有砀山,山有文石。”原来砀县并入下邑县了。从地理环境看,秦汉的砀县在芒砀山的西南、永城东北,与今夏邑县是相连的,若并入今砀山县以东,太远了吧?
郦道元《水经注》卷二十三:“获水出汳水于梁郡蒙县北……东南流经于蒙泽……又东,经虞县故城北,古虞国也……获水又东南经空桐泽北,泽在虞城东南……获水又东南经下邑县故城北。楚考烈王灭鲁,顷公亡迁下邑。又楚汉彭城之战,吕后兄泽
军于下邑,高祖败还从泽军。……获水又东经砀县故城北。应劭曰:县有砀山,山在东,出文石……山有梁孝王墓……获水又东,谷水注之……东经安山北,即砀北山也。山有陈胜墓……又东北……经梁国杼秋县故城南……又东过萧县南……”
郦道元记获水的上游汳水,末尾说:“既在经见,不得不书存耳。”记获水流经萧县时说:“
余尝经萧邑。”特别是获水流经芒砀山,丽道元记得非常详细,足有400字,连当地“黎民”对梁孝王墓的神奇传闻都记载了,可见郦道元徒步考察过获水。芒砀山千古未动,梁孝王墓,陈胜墓,今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想不会有人怀疑这个事实。故郦道元记载获水流经“下邑县故城”、“砀县故城”以及芒砀山,应视为信史。
今按《水经注》:
(一)获水是由今商丘北,东南经今虞县境、夏邑县境、永城之芒砀山,再折向东北,流到今萧县境内的。而《中国古代地图集》,却标获水由今商丘东北盟渚泽东流,直接经今砀山县(又标为“下邑”)北,再东南,经杼秋县(今萧县西)南,再东南流到萧县。
我们是相信今人绘制的古地图,还是相信1480年前,郦道元经实地考察而写的《水经注》?我认为《中国古代地图集》对古获水和下邑的标注有误。这一误,可真影响了一些学者对《中国古代地图集》的使用!
(二)下邑是个很古的城邑,在今河南虞县东南。战国后期,楚灭鲁,将鲁顷公迁于下邑,即此。郦道元的这个记载应当可信。
(三)《高祖本纪》:刘邦兵败彭城,时“吕后兄周吕侯(吕泽)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从之,稍收士卒,军砀。”郦道元引述《史记》的这段记载,明确地告诉人们,秦时的下邑即鲁顷公所居之下邑,也即秦汉之下邑。
(四)按《辞海》说,秦时的下邑县在今砀山县,北魏孝昌元年移到今河南夏邑,而郦道元卒于孝昌三年,孝昌元年,二年,他仍在朝为官,国家行政区划变动,特别是置新郡,立新县的大事,他应该知道。但他记获水流经虞城东南的下邑,称“下邑县故城”,这正说明此地是古下邑城。
然《魏书·地形志》确实明白记载:北魏“孝昌二年置砀郡,治下邑城。”郦道元既称虞城东南的下邑城为“故城”,那么,北魏砀郡治所“下邑城,”必另有其地。这或如《辞海》”“砀郡”的释文所说,北魏砀郡治所下邑城在“今砀山县”。但“后齐废”,留下了这个“下邑城址”。我认为是《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把这个“下邑城址”当作了古下邑城,而《辞海》未加辨析即采用此说,这才造成了两书对“下邑”释文的矛盾。因为北魏以前,没有任何史料记载秦置的下邑县在今砀山县,所以郦道元的记载,我们不能轻易否定。谁把新旧下邑城的具体地理位置弄颠倒了呢?
查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十二宋州之下邑,原来乐史把新旧下邑的地理位理置弄颠倒了。乐史说:“今砀山县即古下邑城也”。这当是《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所说“秦置下邑县”,“故城在今江苏砀山县东”的根据。但乐史所引史料,并不能说明秦置的下邑县在今砀山县。他引《史记·陈涉世家》云:“陈涉初徇蕲以东[其实是陈涉攻下蕲县(今宿州西南)后,“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焦皆下之,即此也”。陈涉从蕲县向西进军,历铚(今濉溪南临涣集)、酂(今永城西北酂城镇)苦(今鹿邑县)、柘(今柘城)、焦(今亳州),直至陈(今淮阳)。“即此也”是什么意思呢?乐史是说秦置的下邑县在“铚、酂、苦、柘、焦”这个区域之内,当然是泛指。这个区域显然不能包括今砀山县,而按《水经注》,恰恰包括了秦砀县以西的“下邑县故城”,可见秦置的下邑县是在今河南夏邑县境内。
获水既由“下邑县故城”“东经砀县故城”,说明秦汉的下邑在砀县西,即在今夏邑县境偏南部分。这样,刘邦攻砀战役的军事行动路线就容易说清楚了。
司马仁由砀县突围败逃,往哪个方向败逃呢?
1、“是时,秦将章邯从陈”东来,司马仁势必西逃,向章邯靠拢。此时陈胜已死,魏、赵、齐等皆已复国反秦,项梁、项羽的六、七万义军已抵达彭城(今徐州)地区,且司马仁正在淮北作战,章邯东进的目的是明显的,所以司马仁要向西退却,这才有了刘邦的下邑之战。司马仁在下邑未能站住脚,再退,有一股继续西逃,故曹参“又击下邑以西,至虞。”
2、从司马仁“将兵北定楚地”的“北”显示,司马仁是由南往北推进。我认为司马仁极有可能就是由汝阴追击陈胜的秦将。陈胜在今涡阳、蒙城之间涡河岸边的下城父,被他的车夫杀害,而他率领的义军的下落,司马迁没有详记,但“陈胜葬砀”,司马仁“屠相,至砀”,这可能就是陈胜亲率义军的最后结局。即使我这个推论不能成立,司马仁北进失败而南逃,也是合乎情理的。陈县在今亳州西,稍偏西南,章邯由陈县向东北睢阳、彭城一带推进,司马仁向今蒙、亳一带退却,也容易与章邯会合。这就是说,从下邑退却的秦军分两股,一股西逃,一股南逃。这也就是说,周勃攻的“蒙”,必在下邑南。如果这个“蒙”在商丘北,那么周勃能越过虞城、商丘,跑到商丘北去攻“蒙”吗?所以孙先生的论述,应该说还真是有些道理的。
因是追击战,不是攻城略地,故周勃克蒙未占领,即回军至虞,与曹参会合,占领虞。主力已“还军丰”,周、曹彼此照应,合乎情理。正在这时,与东来的章邯“车骑”遭遇。故周、曹《传》中都有“击章邯车骑”。周《传》中“击章邯车骑、殿。”殿者,后卫也。周勃、曹参当然不是章邯主力的对手,故打了一下就撤退,撤退时周勃为后卫,正是周、曹合兵的证明。这就是刘邦攻砀战役的全过程。
周勃攻的“蒙”,即秦之蒙县,既在下邑南,今永城南、涡阳、蒙城以北一带,现在还能找到秦蒙县的遗址吗?
蒙城北40里檀城(今为镇),北距芒砀山一百几十里,东北距萧县二百多里,是一座古城。城中有北冡山,有三道城垣环山而建。内城东西460米,南北470米,中城东西1320米,南北1330米,外廓纵横7公里,面积约50平方公里。内城全建民房,尚存一段垣基。中城垣基完整,尚高出地平面2-5米,护城河完整。
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王吉怀教授、许宏博士在《关于蒙城县檀城遗址的初步考查意见》[4]中说:“中城垣的偏上部分(未挖掘垣基底部),夯土呈灰黄色,土质较杂,不甚坚硬。夯土在10厘米左右,内含绳纹瓦片等。”“中城地表所见遗物以绳纹板瓦,筒瓦残片为大宗,另发现有陶盆、罐、瓮、豆等器物的残片。”又曾出土过铜钫、“大量蚁鼻钱”,“这大体反映了城垣的建筑年代及城址的主要使用年代”,“约当战国至汉代”。
“中城城垣和外城城垣之间的量沙台、芮集孤堆(王常墓)遗址,都发现了从史前时期的大汶口文化至周代、汉代的遗存,说明檀城一带的古代文化源远流长,其中芮集遗址出土过相当于商代早期偏晚阶段的陶鬲残片(王迅《东夷文化与淮夷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此次考察中,在檀城中学王老师于城址范围内采集的遗物中,我们也发现了一件相当于这一时期的残鬲足。这些都可证明商文化的影响已达于此地。就现有的材料而言,还不能排除该城始建于商代的可能性。”而一切结论,“都有待于正式挖掘来解决”。
笔者在《古蒙地浅探》、《再探庄周故里“蒙”》、《楚之蒙县考》[5]中,认为檀城是商代冡国所在地,与嵇国为邻。西周、春秋初为蒙国。蒙国与萧国(今萧县境)灭亡后,为宋的“萧、蒙”之地,即宋的“萧邑”、“蒙邑”。后属楚,战国晚期,楚于蒙邑,置蒙县,秦因之。西汉初置山桑县。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改山桑为蒙城,并将治所迁至今蒙城。所以檀城是蒙城的根,蒙城之“蒙”还是“有根之木,有源之水”的。
檀城这座古城,《水经注》、《元和郡县图志》就只记载为“山桑县故城”了,再无其它史事。可见有关这座古城的史料,早已散失了。战国以后,一般的县城就只有“城”而无“廓”,而山桑县城竟有三道城垣,而且规模又如此巨大,这不是一个谜吗?近年,古城区除出土铜鼎、铜铙、铜钫、铜壶、铜人灯具、陶灯、陶灶、陶祖、双手反缚的陶俑、石刀、石斧、石箭头,骨箭头、骨针等外,还出土大量的陶器残片、残件如鬲足、鬶足等,经王吉怀、许宏及中央历史研究所吴加安、付宪国研究员(吴、付于1989年到檀城考察过)鉴定并分类选样,史前、夏、商、周、秦汉各代,都有样品,可见这座古城大有来历。这几年,笔者呼吁专家们研究这座古城,就是希望专家们能解开这个千古之谜,亦解笔者之疑。而笔者对这座古城的观点,不过给专家们作参考而已,还是专家们说了算。
参考文献
[1]朱玉龙:《庄子蒙城人说质疑》·《安徽大学学报》。2001年7月第4期。
[2]杨宽:《战国史》·2003·上海人民出版社。
[3]常征:《也谈庄周故里》·《江淮论坛》·1981年第6期。孙以楷:《庄子楚人考》·《漆园古今特辑·庄子学刊》·1996年。蔡靖泉:《楚人庄周说》·《国际庄子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00年·安徽文艺出版社。
[4]王吉怀许宏:《关于蒙城县檀城遗址的初步考察意见》·《漆园古今》第13辑·2004年。
[5]王克峰:《古蒙地浅探》·《安徽地方志》·2004年·第3、4期(为初稿,现已修订)。《再探庄周故里“蒙”》·《亳州师专学报》·2006年第4期。《楚之蒙县考》·《安徽地方志》·2005年第1期(初稿)。《亳州师专学报》·2005年第2期(修订稿)
关于漆园·庄子祠
《东坡词注》中有一首《清平乐·送述古赴南都》:
清淮浊汴,更在江西岸。红旆到时黄叶乱,霜入梁王故苑。
秋原何处携壶,停骖访古踟蹰。双庙遗风尚在,漆园傲吏应无。
苏轼任杭州通判不久,陈述古调任杭州知州。《苏轼诗集》中,写给陈述古的诗有十几首,可见两人关系很好。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陈述古由杭州调任应天府知府,苏轼为他饯行,并写了这首词赠给他。
北宋京畿设四京:以京都开封为东京,洛阳为西京,河北大名为北京,宋州宋城县(今商丘)为南京,故称南都。应天府治在宋城县。宋城县在历史上屡次更名,秦汉魏晋南北朝为睢阳,隋为宋州,唐复为睢阳,后又改为宋州,其后又称归德,明清以来,才称商丘。西汉梁国都睢阳,梁孝王的“苑囿”广七十里,在历史上很有名。“清淮浊汴”,古有“淮水清,汴水浊”之说。“江西岸”,指长江以西的广大地带。长江由江西省入安徽,是西南、东北走向,古人把苏南至杭州一带称“江东”,故皖北、豫东也就泛称“江西”了。“红旆”即红旗,指陈述古的仪仗队。这首词的上阕是述事,写陈述古调任应天府知府,由江东(杭州),而江西,过淮河,入汴水,去南都。“黄叶乱”,“霜入梁王故苑”,点明好友到任时,将是落叶纷飞、花凋草枯霜满地的深秋了。
下阕,是作者的想象、思考,也是抒情。好友为政之暇,当会携酒游郊野(“秋原”),了解南都的历史(古迹)、风情。治一方之民,了解一方的历史、风情,既是守土者之责,也是士大夫、文人之所好。凭苏轼的博学,有关记载南都史事、古迹的史料,他不会不知道。他会想到唐朝“安史之乱”时,张巡、许远守睢阳而壮烈殉国的英雄事迹[1],他也会想到《太平寰宇记》中的“张巡许远庙”(“双庙”)[2],那么,“双庙遗风尚在”一典的含意就清楚了,这显然是作者勉励好友,希望他在张巡、许远战斗过的地方任职,也能像张巡、许远一样为后人敬仰。
“傲吏”指庄周,典出晋郭璞(字景纯)的一首游仙诗,诗中有句云:“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遗妻。”“漆园傲吏应无”,当是作者的思考了,他思考什么呢?晋、唐以来,皆言庄周是“梁国蒙县”人,对不对呢?
西汉梁国蒙县在古商丘北二十二里蒙泽附近(见《元和郡县图志》),晋郭缘生《述征记》说,梁国蒙县“即庄周之本邑”,其后,南朝宋裴骃的《史记集解》、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唐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张守节的《史记正义》,皆沿此说。如《水经注》汳水条:“汳水又东经蒙县故城北,俗谓之小蒙城也。《西征记》:城在汳水南十五六里,即庄周之本邑也,为蒙之漆园吏。郭景纯所谓,漆园有傲吏者也,悼惠施之没,杜门于此邑矣。”[3]这个“小蒙城”,就是梁国蒙县,南北朝后期即废。初唐道士成玄英在《庄子·序》中也说:庄子“生宋国睢阳蒙县”南朝陈释智匠《古今乐录》还说:“庄子者,齐人也。”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蒙泽在县北三十五里,左氏传:宋万杀闵公于蒙泽。杜预注曰:‘蒙泽,宋地蒙县也’。小蒙故城在县南十五里。六国时,楚有蒙县,俗为小蒙城,即庄周之本邑。”[4]这又把“小蒙城”和“庄周本邑”搬到宋城(商丘)南。上述诸说,孰是孰非?
关于“漆园”,也有不同的说法。《水经注》所谓“为蒙之漆园吏”,应是郦道元就《史记》“周尝为蒙漆园吏”的记载,泛说一句,他虽以考察地理详细、严谨著名,但并未发现“小蒙城”中哪里有漆园。唐《括地志》说,“漆园城在曹州冤句县北十七里”,即在今山东东明境内,而东明从无“蒙”,这与“周尝为蒙漆园吏”的记载不相符。《元和郡县图志》卷七<宋州>云:“小蒙城,(在)县北二十二里,即庄周之故里。”未涉及漆园。宋《太平寰宇记》卷十二<宋州>,记宋城的古迹最详,也无“漆园”的记载。元初的《通鉴》卷百十七晋安帝义熙十二年,胡三省注:“漆邱,盖在梁郡蒙县,昔庄周为漆园吏,后人因以漆邱名城。”这“后人”后到何年何代且不说,“后人因以漆邱名城”,连系上一句,反正有人理解为晋时的漆邱,晋以后,才有人改名“漆园”,改名的原因,当然与庄周有关。直到清康熙年间,顾祖禹在其《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云:归德府“又有小蒙城,在府北二十五里。志云中有漆园,庄周尝为园吏。”顾祖禹也是受了胡三省的影响,故他接着解释说:“亦名漆邱,晋义熙十二年,刘裕遣王镇恶等入秦境,秦将王荀生以漆邱降,即此。”商邱北小蒙城中的“漆园”就是这样定下来的,即由漆邱改名漆园。郦道元没有发现漆园,大概那时漆邱还没有改名。而苏轼时代及其以前,商丘的蒙地,尚无确凿的实地名漆园。苏轼思考的,当是宋以前那些模糊且近乎混乱的史料记载。
此前,苏轼未到过宋城,他对宋城史事、古迹的了解,也仅靠上述宋以前的那些古书。可以肯定,苏轼平时读书,就已经对庄周故里的混乱记载产生了怀疑,已有所分析,有所考证,决不是写这首词时,才突然提出个人的新见解的。笔者这样推断,是据《宋史·苏轼传》:苏轼青年时代就对《庄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说《庄子》启发了他对世事的体悟。如《传》中言:“比冠,博通经史……既而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他既然极推崇《庄子》,那么,宋以前众多史料对庄子故里的混乱记载,他不会不关注、不思考、不有所辩证的。苏轼读《史记》、抄《汉书》,“博通经史”,尤其对《汉书》,甚至能“背诵如流”,已成历史佳话,而认为苏轼仅是“诗文高手”,“不一定对学术领域里的某个具体问题,尤其复杂的古代地理沿革,也都有很深的研究”[5]的人,实在是一种偏见。因为即使是对某个“学术领域”“有很深的研究”的人,也不能保证他的研究不出现一点差错,“句句是真理”。古人治学,文史是不分家的。学文必读史,治史必学文。人们都知道,欧阳修是文学大家,他却主修了《新唐书》和《新五代史》。当然,一个人治学偏重于某一方面是正常的。苏轼虽为“诗文高手”,但凭他诗集、文集所体现出的丰富的知识和独到的见解,就不能武断判定他对“尤其复杂的古代地理沿革”,没有“很深的研究”,我们研究的,应是他提出的问题是否正确,而不是以为他是“诗文高手”,就认为他不通“学术”。再者,“诗文大家”固然也有“率尔之作”,但苏轼之前,众多史料皆言庄周是商丘一带人,苏轼一反传统成说,提出庄周是今安徽蒙城人,要说他不经过一番研究,就率尔为之,恐怕也不合情理吧!苏轼虽然曾弄错过赤壁战场的遗址,也仅是“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述故老传言而已,并没有去考证它,故不能仅据此,认为他不通历史。即使是古今历史大家,弄错过个别历史问题的,也不是少数,太史公的《六国年表》,后人据《竹书纪年》,校正了齐国、宋国个别国君在位年代的错误,就是一例。所以,我认为,苏轼的这首词和后来写的《庄子祠堂记》,不应武断视为“信手拈来漫不经意率尔成篇的应酬之作”,而应视为经过一番研究、思考而写出的作品。
下面继续分析苏词下阕内容:
“携壶”、“访古”,是苏轼设想好友到任后将做的事,
为何用“踟蹰”?“踟蹰”,不能单纯理解为脚步的徘徊,还应有思考的翻覆,有委婉地提醒好友之意。“漆园傲吏应无”,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苏轼对庄周故里传统成说的怀疑,他认为,宋城应该没有“漆园傲吏”,他希望友人“访古”时,对宋城那些“古”,也应该有所辨析,不要盲从。苏轼师古而不拘于古的精神,在这首词里,充分体现了出来。
那么,“漆园傲吏”的故乡应该在哪里呢?苏轼当时没有说,而时过四年,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苏轼应蒙城县(今安徽蒙城县)令王竞的请求,为首建的庄子祠作记[6],苏轼欣然命笔云:“庄子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没千余岁而蒙未有祠之者,县令、秘书丞王竞始作祠,求文以为记。”[7]苏轼认为庄周是今安徽蒙城人的观点,正式提出来了。其后,王安石、朱熹,皆赞成苏说。
或有人据这首词结尾两句,得出相反的结论,即“表明苏轼认定庄子是今商丘市附近的古蒙县人”。这个结论太牵强了。
“双庙遗风尚在,漆园傲吏应无”两句,是陈述句,近乎白话,并不难懂。“在”表肯定,是说宋城的“双庙”及其“遗风”依然存在;“无”表否定,是说宋城应该没有“漆园傲吏”。
或认为这两句话可以这样理解:“张巡、许远都不是宋城人,尚建祠纪念他们,而对宋城的名人庄子却没建祠堂,暗含之意是庄子也应受到尊重,建有祠堂。”笔者实在看不出有这样的“暗含之意”。“应”字在末句中至为关键,它十分肯定地表达了苏轼的态度:宋城无“漆园傲吏”。若把“应”改为“竟”,就可以勉强把庄子拉到宋城去了,但原著毕竟是原著,怎能妄改呢?
总之,从“……应无”中,想出“暗含之意是庄子也应受到尊重,建有祠堂”,不过是不顾原词句意的主观臆断。就这首词而论,“漆园傲吏应无”,是苏轼向好友表明他对庄周故里传统成说的怀疑,要说“暗含之意”也只能是提醒好友“访古”时,对宋城的有关古迹,要有所辨析,如此而已。
下面几条是不应该有争论的事实:
(一)据《宋史·地理志》,宋代全国只有一个蒙城县,即今蒙城县,而商丘为宋城县。
(二)蒙城历代县志,皆记载王竞于宋元丰年间任蒙城县令,而商丘的《归德府志》,却无王竞在宋城做官的记载。
(三)苏轼的《庄子祠堂记》石碑,已在蒙城出土。
(四)明嘉靖《寿州志》和蒙城历代县志皆记载:“漆园城在县河北三里”,今已发现漆园城遗址,且出土一块“嘉庆碑”,明白记载了漆园城的位置,印证了《寿州志》和古县志的记载。而商丘,至清康熙年间,才有人明确提出“梁国蒙县”有漆园,而且是由晋时的“漆邱”改名的。
但有学者认为,蒙城发现的“漆园遗址”是古涡阳的遗址,这个说法也有依据。明万历《蒙城县志·沿革》:“蒙城、春秋古邑名。……汉初为山桑县,属沛郡。东汉为山桑侯国,属汝南郡……,三国魏属瞧郡,晋因之。后为涡州涡阳县,”“涡阳县”下面有小字,注云“水北曰阳,以县在涡河之北,故名。今河北二里,有漆园里,乃其故址。”县志的作者认为,涡阳城是建在漆园城的旧址上。
但郦道元的《水经注》却记载涡阳城在涡河南岸,即今县城所处的位置。《水经注》卷二十三:“涡水又东南经城父县故城北……又东经下城父北,《郡国志》曰:山桑县有下城父聚者也。涡水又屈经其聚东郎山西,又东南屈经郎山南。山东有垂惠聚,世谓之礼城,袁山松《郡国志》曰:山桑县有垂惠聚,即此城也。涡水又东南经涡阳城(蒙城)北,临侧涡水,魏太和中为州治,以盖表为刺史,后罢州立郡,衿带遏戍。涡水又东南经龙亢县故城南……。”城父,即今涡阳西北约四十里的城父集,下城父,即今蒙城西北约四十里的驼涧;垂惠聚,即今蒙城西北二十五里的红城;郎山,即今红城南北的尖山、黄柏山、双锁山、狼山,郦道元时代总称郎山;龙亢,即今怀远县的龙亢集。南北朝时代,涡河从亳州至怀远的流经形势,至今没有大的变化,《水经注》记载涡河“经涡阳城(蒙城)北”,正说明当时的涡阳城建在涡河南岸。我曾怀疑“涡阳城北”的“北”,是否有误,经查校,无误。郦道元生于魏献文帝天安元年(公元466年),卒于魏孝明帝孝昌三年(公元527年),他生活的时代,正是废山桑,建置涡阳的时代。涡阳当于皇兴(467至470年)或延兴(471至475年)年间建置。最迟也不能超过太和前期。他记载涡阳于“魏太和(477至499年)中为州治”,“后罢州立郡”,属当代人写当代事,《魏书·地形志》言涡阳于“景明(500至503年)中置涡阳郡”,就验证了“后罢州立郡”的记载。再者,郦道元把涡水流经的村落——下城父聚、垂惠聚的位置,和涡水“屈经郎山南”,拐的小弯,都记得很准确。又如记北淝水,说山桑故城西北还有个“山桑邑”,“俗谓之北平城”,北平城“东南有一碑,碑文悉破无验,惟碑背,故吏姓名尚存,熹平元年义士门生沛国萧刘定兴立”,把一个无内容的残碑,都记得很详细,说明郦道元来蒙城一带考察过,所以他说涡阳城在涡河南岸,应该是准确无误的。
可是,蒙城涡河北岸的古城遗址是客观存在的,明白记载蒙城涡河北岸有古城的书是《齐东野语》。公元1234年,南宋与蒙古军联合伐金,伐金宋军随军幕府周密,于这年六月二十一日抵蒙城,他在其《齐东野语》里写道:蒙城有南北“二城相连,背涡为固”。那么,这个古城有什么来历呢?北宋王竞建的庄子祠,就在这个古城内。宋哲宗元祐(1086至1093年)初年,诗人吕南公《过庄子祠堂》云:“客过蒙城日欲曛,更寻祠馆拜遗真。文章昔已悲衰世,香火今谁望俗人。诸子异端争土苴,千秋余乱见缘因。祗应叔夜轻狂辈,未是先生入室宾。”。(见吕南公:《灌园先生集》)。吕南公当是史书记载的拜访蒙城庄子祠的第一个人。根据上两条史料,说明这个古城起码在宋代王竞任蒙令以前,就应有漆园之说。王竞把庄子祠建在这个古城内,当与漆园有关。这个古城还有一个奇观:丛林茂密,春天,在一定温度、湿度下,远观,雨雾茫茫,象是在下雨,“近之则无”,别处丛林无此现象,名之为“漆园春雨”,万历《蒙城县志》记为《山桑八景》之一,亦应为万历之前的县志所记,故此城名漆园,当由来已久。今《涡阳县志·沿革》云:隋“开皇初,山桑改为淝水,又改漆园”,后复改山桑。这个记载,当据清同治九年的《涡阳县志》,该《志》又据什么史料?尚不清楚,故姑志之。
退一步说,诚如万历《蒙城县志》所记,涡阳城是建在漆园城的旧址上,但县志的作者并未否定漆园。而这个古城址是否就是漆园?我认为,为澄清历史事实,有进一步考证的必要。有一个线索:前些年,县自来水厂在这个古城区打井,发现地下有上古文物,过去也曾出土过青铜器、陶器等,若通过专家考古开挖这个古城,只要发现地下有春秋战国时代的文物,我们就不能轻易否定此城是漆园。
然而,还是有学者提出:“蒙城县令吴一鸾在万历皇帝庚辰年间(1580年)……新建庄子祠堂并请人写了‘记’。吴一鸾既然认为庄子是蒙城人,那末认为漆园在蒙城境内已是不言自明。”“他随着‘新建’庄子祠堂,也必然‘新建’漆园在蒙城的论点,并通过行政手段及其影响使这种论点在蒙城人中间递相延传。”这显然是说吴一鸾假造了蒙城的漆园。笔者前面的论述姑无论,单就这个说法,谈谈个人的意见。
吴一鸾,浙江丽水人,明万历己卯(1579年)任蒙城县令。他在任内,维修文庙,重建庄子祠,并于万历十年主修了《蒙城县志》(此志有记蒙城某事说“旧志云”,说明此前,蒙城已有县志,可惜今已失传)。《志》中“古迹篇”:“漆园城:在(县)河北三里,庄子为吏于此。”“庄子台:旧址在城北隅,苏子瞻(苏轼字子瞻)有记,因没于水,知县吴一鸾复建祠筑台于东门外。”。这说明吴一鸾任蒙令之前,蒙城就有“漆园城”、“庄子台”的古迹了。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寿州志·古迹》:“蒙城漆园城,在县河北三里,庄子为漆园吏在此。”这个记载,比万历《蒙城县志》早32年。清顺治《蒙城县志》,收录一篇明正德八年(1513年)写的碑文《创修城池碑记》,作者王信,碑文开头云:“蒙,古漆园,旧无城廓,后筑土城。”这个记载,比万历《蒙城县志》早69年。这些史料,足以证明蒙城的漆园古迹,不是吴一鸾假造的。为弄清“漆园问题”,史学界展开讨论,无疑是十分必要的,而不顾史实,妄下结论,就难以使人信服。“没于水”的苏子瞻的《记》碑,吴一鸾复移立于“东门外”重建的庄子祠堂门前,今出土的《庄子祠堂记》石碑,正是在这个旧址上。这应该能说明吴一鸾不可能硬造“没于水”的苏子瞻的《记》碑,至于这块碑是否为王竞立的原碑,当然可以继续考证,因为从宋元丰元年(1078年)至明万历十年(1580年),已历502年,这中间,王竞建的《庄子祠堂记》石碑,随毁随建,也是可能的。
有学者又考证,王竞没有当过蒙城县令,说:“五品知州,七品县官(芝麻官),是常人都略知的官阶知识。但历史上却曾有人说王竞任今蒙城县令。误!”认为“误”的理由是王竞做过秘书丞,“秘书丞在宋朝是从五品。这表明王竞具备了出任一般州的知事(知州)的起码资格”,若在京畿范围内任职,当“赤县”令,才与他的官阶对应。宋代县分十等,甲等县(一等)称“赤县”(多为京畿内的县),中等县(五等)称“望县”,宋代蒙城为“望县”[8],故王竞不可能当蒙城县令。
有幸见到宿州学院戴兴华教授提供的《四库全书·西台集·左朝请大夫王公墓誌铭》的影印件(附影印件),据这篇王竞墓志铭:王竞在宋仁宗嘉祐(1056-1063年)中,“及进士第,调峡州司户参军,移洛州曲周县令”,“调延州肤施县令”,任满,入朝为著作佐郎,再知肤施。后被荐为“签书观察判官,改签书节度判官,转秘书丞。”据王竞这段经历,推算他任秘书丞的时间,当在英宗朝(1064-1067年),或神宗朝熙宁(1068-1077年)初年(神宗熙宁五年之前)。
王竞任秘书丞不久,即任鄜州、延州边帅吕惠卿的“机宜文字”,后入朝为太常博士、朝奉郎、度支帐司,这都是从六品以下的官职。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罢帐司,转朝散郎(正七品),知宿州。”[9]其后王竞没有再任秘书丞。在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前,他仍做朝请郎、朝奉大夫等从六品以下的官。王竞请苏轼写庄子祠堂记,是在元丰元年(1078年),这样看来,他任蒙城县令时,早已不是秘书丞了,根本不存在官阶不对应的问题。宋代虽有制度——朝官出任地方官,官阶必须对应,但也不是绝对的,王竞以朝散郎(正七品)的身份知宿州,就是一例。所以,“王竞在一等县中任知县并建庄子祠堂,这顺理成章。如果理解为他是在五等县任县令,颇为不妥”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其实,查一下《宋史·职官八》:赵匡胤“建隆三年(公元962年)三月,有司上<合班仪>”中,职官排列次序,秘书丞排在赤县令后边,可见秘书丞的官阶不高于赤县令。宋代的职官品级是逐渐订定完善的,按<职官九>:宋神宗“<元丰寄禄格>以阶易官,杂取唐及国朝旧制,自开府仪同三司至将仕郎,定为二十四阶”,崇宁初,增七阶,大观初,又有所增,“政和末……,而寄禄之格始备。自开府至迪功凡三十七阶。”直至南宋初,官品才正式订定。<职官八>,文武各级官员的官品有明确的记载,秘书省的官品系列是:秘书监为正四品,秘书少监为从五品,秘书丞为从七品,著作郎为从七品,著作佐郎为正八品,校书郎、正字为从八品。据此,秘书丞仅为从七品。“诸州上中下县令、丞”,为从八品,宋城、洛阳、大名“三京赤县令”,以及东京(开封)的畿县令为正八品,而唯东京京畿的赤县令,则为“正七品”。看来,“五品知州、七品县官(芝麻官)是常人都略知的官阶知识”这句话,说宋朝的官品,是说不通的,因为宋朝的一般县令,仅是从八品。
至于“秘书丞在宋朝是从五品”,有学者说,是依据《宋史·职官八》,那么,这学者不妨再看一看《宋史·职官八》。<职官八>中,有一段记述了唐代九品官制的情况,接下一段开头说:“宋初,并因其制,唯升宗正卿为正四品,丞为从五品。”这个“丞”,是对上一段唐代“丞正六品上”而说的,这个“丞”是不是秘书丞呢?唐代朝中尚书省设左右丞,宋初,承袭唐制,尚书省也设左右丞。《宋史·职官一》:尚书省“设官九:尚书令、左右仆射、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员外郎各一人。”《宋史·职官八》:建隆三年<合班仪>中,朝官排班依次是:“太师、太傅……六尚书、常侍……宗正卿、御史中丞……中书舍人、左右丞、诸行侍郎、秘书监……四赤县令、太常、宗正、秘书丞……”<建隆以后合班之制>中,自宗正卿以下是:“宗正卿、御史中丞、左、右丞、诸行侍郎、节度观察留后、给事中、左、右谏议大夫、中书舍人、知制诰……秘书监、光禄(卿)、……开封、祥符、河南、洛阳、宋城县令、太常、宗正、秘书丞、著作郎……。”据宋初的这个<合班仪>和<建隆以后合班之制>,前面说的“丞为从五品”,当指尚书省的左右丞,秘书监还排在左右丞后面,那么,秘书丞就根本不可能是从五品了。<元丰以后合班之制>和<绍兴以后合班之制>,秘书丞虽排在赤县令稍前面,但仍排在太医令(南宋改为判太医局令)、宗正、大宗正后面,太医令、宗正“为从七品”,可见秘书丞仍未升到从五品。从北宋初至南宋,《宋史》记载的<合班之制>中,秘书丞或排在赤县令前,或排在赤县令后,但他们都仍处在正七品、从七品这个官品阶段上。所以,抓住“秘书丞在宋朝是从五品”做文章,只能使人越看越糊涂。
或问:王竞请苏轼写“记”时,已不是秘书丞了,苏轼为什么还称他“秘书丞”呢?秘书丞是朝官,比地方官体面,出于礼节,表尊重,故兼提他曾任的体面官职,这也是古今通例。
又或问:王竞墓志铭中,为什么没有王竞任蒙城县令的记载?
诚如戴兴华教授的考证,王竞请苏轼写庄子祠堂记的第二年(1079年),苏轼即因“乌台案”,被下狱治罪,皇帝还下诏,将“苏轼的诗集全部焚毁,苏轼撰文的碑刻悉行砸毁,这会包括《庄子祠堂记》碑文。”王竞任蒙城县令一事,与他请苏轼写庄子祠堂记是有关联的,王竞死时,苏轼仍为“奸党”,故他的好友毕仲游给他写墓志铭,不提任蒙令之事,更不提王竞请苏轼写庄子祠堂记,这是“为死者讳”[10],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苏轼撰文的碑刻悉行砸毁,这会包括《庄子祠堂记》碑文”和“从苏轼写<记>至北宋灭亡(公元1127年)近50年,苏轼的〈记〉刻于碑也可能昙花一现,但从他下狱之后,会不复再现”的说法,是否合乎历史实情?上引吕南公的诗颇能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乌台案”并不那么严重。奸人奏请焚毁苏轼的诗词,砸毁苏轼撰文的碑刻,有这样的史料。御史李定、舒亶等欲将苏轼“置之死”,也是事实,而“神宗独怜之,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宋史·苏轼传》)。宋哲宗元祐年间,苏轼官至龙图阁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元祐八年,高皇后死后,苏轼才真正倒霉,被打成“元祐党”,所谓奸党,流放海南。这才是毕仲游“为死者讳”的真正原因。且明万历时,宗伯、大学士汪镗,在其《新修庄子祠堂记》中说:蒙城自元丰建庄子祠,历代皆春秋二祭,至明天顺,祠毁,终断了百余年,吴一鸾复建新祠。我想,汪镗不会凭空编造蒙城自宋以来祭庄的历史。
《苏轼年谱》明白记载:元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应蒙县令王竞的请求,写成《庄子祠堂记》。”这条记载肯定了这样的事实:
苏轼的《庄子祠堂记》是写给王竞的;王竞是当时的蒙城县令。古今没有人认为苏轼的《庄子祠堂记》是伪作,那么,这篇《记》本身,就证明王竞是当时的蒙城县令。
王竞曾任过蒙城县令,应该是无可怀疑的了,然而还是被怀疑,甚而被否定。有学者认为《苏轼年谱》“这样说有错处。北宋时期并未建置有蒙县,秦汉时期蒙县的故境在北宋时期属于宋城县。宋城县是南京治所的所在地,是赤县(即一等县)。”“如果能理解为:王竞在一等县中任知县,并建庄子祠堂,这顺理成章。”这显然是想拉王竞去宋城当县令了。
说“北宋时期并未建置有蒙县,”完全正确,而北宋时期全国只有一个蒙城县,即今安徽蒙城县,更是事实,《庄子祠堂记》中的“蒙”,指今安徽蒙城县,无可置疑。《苏轼年谱》中,将“蒙城县”写成“蒙县”,显系《年谱》作者行文的疏忽。不承认王竞曾任过蒙城县令,这是不承认者的学术自由,大家都可以发表学术意见嘛!而抓住《年谱》中的“蒙县”刻意做文章,反而弄巧成拙了。
总之:庄周故里,晋至唐,众说纷云,而以商丘一带说为主流。苏轼一反晋唐诸说,提出庄周是今安徽蒙城人,我认为,史学界应高度重视,应深入研究下去。近年蒙城发现的佐证庄周故里在蒙城的众多史料史学界更应重视,欢迎方家们深入研究,以期得到令人信服的结论。笔者提出浅见,无非是想引起方家关注而已。
参考文献:
[1]《新唐书·忠义传》。
[2]《太平寰宇记》卷十二< 宋州
>:“张巡、许远、南霁云等庙,在州南七里半,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年)……其立庙焉,以时祭祀。”
[3]《水经注》卷二十三< 汳水
>。2001年,时代文艺出版社。
[4]《太平寰宇记》卷十二< 宋州 >。
[5]、朱玉龙:《庄子蒙城人说质疑》,见《安徽大学学报》,2001年7月,第25卷,第4期。
[6]《苏轼年谱》:元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应蒙县令王竞的请求,写成《庄子祠堂记》。”中华书局·1998年。
[7]《蒙城县志书·艺文志·庄子祠堂记》。
[8]《宋史》卷88< 地理
>四:亳州领县七:谯(望)、城父(望)、永城(望)、卫真、鹿邑、蒙城(望)、酇(望)。
[9]《续资治通鉴长编》神宗纪事卷,也有一条关于王竞的记载:神宗五年“诏朝散郎王竞知宿州”。
[10]戴兴华教授:《蒙城古代史丛考庸扰》之<
庄周故里和庄子祠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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