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學刊第六輯

晉唐詩文中大鵬形象的演變

 

葉蓓卿

 

[作者簡介] 葉蓓卿(1980—  )上海人。華東師範大學文學博士,復旦大學文學博士後。現任職於華東師範大學先秦諸子研究中心,為《子藏》工程科研助理、《諸子學刊》執行編輯。主要從事諸子學研究,著作有《莊子逍遙義演變研究》、《列子譯注》、《敦煌莊子殘卷附黑水城莊子殘本》等,並擔任《莊子鑒賞辭典》、《莊子故里考辨》、《商都亳研究論集》副主編。

 

在《逍遙》原文中,莊子以鯤鵬寓言為首,將讀者的視野拓展到廣漠無極的宏闊境地,同時他又指出,展翅青冥的大鵬雖然在志向上要比營營碌碌的蜩與學鳩來得高遠,但它本身還需要借助海運之勢才能徙南冥,需要依靠扶搖之風才能直上九萬里高空,因此就本質而言,大鵬和蜩、鳩一樣,都是有所待而不逍遙的。在這個標準下,只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亦即無己、無功、無名的至人、神人、聖人,才是莊子心目中無待逍遙的典範。東晉時期,向秀、郭象注解莊子,提出“適性逍遙”說,認為大鵬與小鳥雖然在外貌形軀與思想境界上都有所不同,但只要它們“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就是無往而不適的“逍遙一也”。晉僧支遁則一反盛行於當時的向、郭逍遙義,指出“鵬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於體外;鷃以在近而笑遠,有矜伐於心內”[①],認為兩者同樣都是不逍遙的,而惟有“乘天正而高興,遊無窮於放浪,物物而不物於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②]的至人,才真正達到了逍遙境界。可見,在關於誰才是“逍遙遊”最佳形象代言的持久論戰中,大鵬已然成為人們目光聚焦的重點。對於大鵬形象的闡釋,不僅出現在專門的莊子學著作中,更是頻頻亮相漢魏六朝乃至唐代詩賦作品中。藉此,我們正可以發掘出當時人們對於莊子逍遙義的不同理解。

初盛唐時期,出現了不少以“大鵬”為主角的詩文作品,但這種創作風潮並非肇始於唐代。早在建安時期,曹植就已化用大鵬摶飛的典故,以表達自己渴望用世卻屢遭挫傷的內心痛苦:“考所圖之莫合,悵藴結而延佇。志鵬舉以補天,蹶青雲而奮羽。”[③]《逍遙遊》原文中的大鵬,從形體到精神、從氣魄到境界,都給人以雄渾跌宕、偉岸無涯的感受;而在終身不得志的陳思王筆下,鵬飛九天的酣暢淋漓卻只能是一個永遠無法企及的夢想。在他的《玄暢賦》中,大鵬變作一副“蹶青雲而奮羽”的模樣,而與《逍遙遊》原文中縱情八荒的的恢弘境界相去甚遠。正始時期,自稱“老子、莊周,吾之師也”[④]的嵇康,也數次借用大鵬形象來表達自己遠邁不群、超越世俗的志向。面對司馬氏集團的政治強壓,嵇康發出了“焦朋振六翮,羅者安所羈”[⑤]的呼喊;對於那些趨炎附勢者的“鄙議紛流離”[⑥],他也只當是“斥鷃擅蒿林,仰笑神鳳飛”[⑦],並不打算為了換取無謂的讚譽與同情,而降格與之為伍。只可惜,在權慾傾軋的世界裏,“龍章鳳姿”[⑧]的嵇康雖然作出了“鸞鳳避罻羅,遠托昆侖墟”[⑨]的打算,也明白“方將觀大鵬於南溟,又何憂於人間之委曲”[⑩]的道理,卻依然無法掩藏內心的憂憤與焦慮,也不願矯飾言行上的清高孤傲,最終還是因為“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11],而與《廣陵散》一同命絕刑場。相比之下,同為“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則採取了較為明哲保身的處世態度,他的《詠懷詩》中就有一首涉及了《逍遙遊》篇鵬與蜩、鳩的寓言:“鸒鳩飛桑榆,海鳥運天池。豈不識宏大,羽翼不相宜。招揺安可翔,不若棲樹枝。下集蓬艾間,上園圃籬。但爾亦自足,用子為追隨。”[12]在這裏,大鵬雖然抱有“運天池”的宏大理想,卻不過是一個縹緲遠去的背影,自足、安分的鸒鳩才是詩歌的真正主題。和當時的諸多士子一樣,阮籍本有濟世之志,並非“不識宏大”,但在現實的重重壓迫下,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放棄一飛沖天的激情夢想,而把低標準卻仍是難以保證的“安身保命”當作了人生的殘留目標。

據《藝文類聚》記載,晉賈彪寫下了歷史上第一篇以大鵬為主題的《鵬賦》:“余覽張茂先《鷦鷯賦》,以其質微處褻,而偏於受害。愚以為未若大鵬,棲形遐遠,自育之全也。此固禍福之機,聊賦之:歎大鈞之播物,啟塊化於天壤。嘉有鵬之巨鳥,攝元氣之誇象。揭宇內之逼隘,遵四荒以泛蕩。”[13]賦文中既表達了對於大鵬鳥泛蕩四荒的自由精神的追慕,又傳達出賈彪本人試圖安身避禍的思想。相對而言,與郭象同時代的阮修所留下的《大鵬贊》,則顯得更為貼近《逍遙遊》篇大鵬原型:“蒼蒼大鵬,誕自北溟,假精靈鱗,神化以生,如雲之翼,如山之形,海運水擊,扶搖上征,翕然層舉,背負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廷,鷽鳩仰笑,尺鷃所輕,超世高逝,莫知其情。”[14]阮修平生著述甚寡,這篇《大鵬贊》卻寫得十分飛揚生動。他以短短數語描繪出大鵬的偉岸形象與超世高蹈的心志,結尾處也傳達了自己不為人理解也能安然晏如的自適情懷。之後,孫放的《詠莊子詩》同樣涉及了鯤鵬寓言:“巨細同一馬,物化無常歸。修鯤解長鱗,鵬起片雲飛。撫翼摶積風,仰淩垂天翬。”[15]雖然題為《詠莊子詩》,但該詩並沒有面面俱到地反映莊子思想,而是糅合了《逍遙遊》與《齊物論》兩篇的主要觀點,並以動態的手法描繪了巨鯤散去全身鱗甲、化而為鵬的情形,以及大鵬扶風直上、羽翼垂天的壯觀景象。孫放和魏晉時期的眾多名士一樣,好慕老莊卻仍以孔子為聖學第一家,所以詩歌中大抵也不會將大鵬是否“有所待”放在中心位置,而是著重表現了鯤鵬變化的宏大氣勢。

除此之外,道教學者葛洪也多次在著述中化用鯤鵬寓言。他在《刺驕》一文中以“彌天之大鵬”、“橫海之巨鱗”來比擬非凡之人,而以蟭螟、寸鮒來比擬那些見識淺薄低下、無法理解高超境界的俗人。在《守塉》篇中,又運用了大量文學典故來比喻隱士“潛居先生”的高潔脫俗,其中所謂“游南溟、泛滄海者”,即是從《逍遙遊》中的大鵬形象化出;而“鵾鵬戾赤霄以高翔,鶺鴒傲蓬林以鼓翼”一句,也聲情並茂地描繪了巨鵬在雲端意氣奮發的模樣。文中雖有提到“逍遙”二字,卻只是略略帶過之筆,藉以形容那些只知在低窪池塘裏快活的淺薄之輩而已。

齊梁之際,陶弘景在《尋山志》一文中,也借用鯤鵬寓言以表達自己的出世意向:“雖鵬鷃之異類,托逍遙乎一方,願敷衽以遠訴,思扣朝而陳辭。”[16]在此,我們又一次發現了郭象“適性逍遙”說的影子。陶弘景也認為,鵬、鷃雖然有所不同,但同樣有著追求“逍遙”的權利,只要遠離塵世紛擾,兩者就可以達到一樣的逍遙。與陶弘景同時代的何遜也曾在《初發新林》一詩中,寫下過“舟歸屬海運,風積如鵬舉”[17]的詩句。雅好文學的梁昭明太子蕭統,更是多次在詩文中引入大鵬形象。其《錦帯書十二月啟》第六《林鐘六月》中“九萬里之孤鵬,權濳燕侶”[18]一語,就出典於《逍遙遊》。九萬里高空的展翅騰飛,雖然折射出大鵬的與眾不同,但這份不同無形中也加重了它與周圍的隔閡,使它成為了精神上無所依傍的“孤鵬”。蕭統便借文中的大鵬以表達內心深處的孤獨與無奈,同時也寄托了對於友人的深切思念。在後一章《夷則七月》中,蕭統又自稱“一介庸才”,而譽對方為“時稱獨步,世號無雙”的楷模,並以“鸒”、“鵬”來形容兩者之間的差距。此外,蕭統還在《七契》中,以“欲抑則大鵬垂翅,欲抗則尺鷃沖天”一語,形容那些“詞若湧泉”的“辯博君子”是如何費勁苦心、巧舌如簧地勸說隱居的逸士出山任職[19]

由以上諸例可見,《逍遙遊》篇的鯤鵬寓言頻頻出現漢魏晉直至六朝時期的詩賦作品中,已然成為文人們創作時順手拈來的熟典。

當然,以大鵬為主題、或借用《逍遙遊》中的鯤鵬寓言以抒發胸懷意志的詩賦作品,還屬唐代最為盛多。唐太宗李世民的《威鳳賦》就是初唐時期的一篇代表力作[20]。賦中將“淩煙閣第一功臣”長孫無忌比作淩霄遠翔的威鳳,所到之處煙霾盡散,日月騰光,甚至還能“化垂鵬於北裔”,也就是說,連《逍遙遊》中的大鵬都被這鳳鳥的威儀所馴服。但即便如此,威鳳仍然無法避免見識淺短的鴟鴞與燕雀對它產生嫉恨與迫害之心。幸而出現了一位愛惜威鳳的君子,前來撥雲見月,掃盡塵滓,激勵威鳳重新奮飛,騰翅九霄。整篇文意雖然都是針對長孫無忌在朝廷中權寵過盛而遭人嫉恨的現實處境而發,但威鳳與燕雀之間的關係發展,無疑是對《逍遙遊》中鯤鵬與蜩、鳩故事的翻版改寫,再加上李世民絢爛的筆調、宏闊的胸襟,便將《逍遙遊》原文中慕道向南的大鵬,化為意在拯亂世、建功德的威鳳。而且,這只威鳳不再像莊子的大鵬那樣,眼中只見浩蕩青天,耳畔不聞蜩鳩喧騰,除了遙不可及的南冥天池,心中別無他物,亦不起波瀾。李世民筆下的威鳳,既有志向,又有感情;既會為了拯救亂世而降臨人間,也會被“同林之侶”的嫉恨迫害所傷,幾近不能自拔。可以說,整篇《威鳳賦》不僅是李世民對莊子的鯤鵬典故由道轉儒的重新闡釋,同時也反映了初唐時期君臣上下齊心協力創建千秋功業的熱望。

此外,“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也在各自的文賦書信中化用了《逍遙遊》中的鯤鵬寓言。

王勃《江曲孤鳧賦》開篇即言:“靈鳳翔兮千仞,大鵬飛兮六月。雖憑力而易舉,終候時而難發。”[21]賦中的靈鳳與大鵬,看似翩飛天際瀟灑自在,卻只能做主於自身的偉力,而無法避困於外在時空的限制。王勃在賦文中以江畔孤鳧自比,表示既不願像庭院裏的家禽那樣卑下地求取稻梁,也無法像鴻鵠遠志縱情八荒,而是寧願選擇沉浮自然的平淡生活。這位曾因擅殺官奴而被禍的天才少年,在官場紛爭中體驗了太多年輕生命所無法承受的驚恐與折磨,日後又因渡海溺水而早亡,因而賦文中這只神色警覺、常懷憂懼的江曲孤鳧,實可謂是王勃一生的形象寫照。當然,從王勃在《上劉右相書》中的風雷之筆,我們也可以看出其天才之稱絕非浪得虛名:“陽侯息浪,長鯨臥橫海之鱗;風伯停機,大鵬鎩垂天之翼。及其投形巨壑,觸丹浦而雷奔;假勢靈飆,指青霄而電擊。神氣洋洋,謂鱗翮使之然也。殊不知兩儀超忽,動止於無垠;萬化糾紛,舒卷存乎非我。”[22]此處王勃一掃《江曲孤鳧賦》中的羸弱之氣,而換以風雲開闔的恢弘氣象,文字的節奏也仿佛受到了內容的影響,轉而迅疾有力起來。賦中長鯨與大鵬的形象,顯然也是化用了《逍遙遊》篇的鯤鵬典故。王勃先是承認,如果沒有風浪的外力,長鯨只能臥海,大鵬也無力飛天;但之後又說,如果外部環境換作“巨壑”、“靈飆”這樣的有利條件,那麽鯨、鵬自然就能神氣洋洋,得意非凡。不過王勃並不贊同鯨、鵬過分自以為是的態度,也不認為這兩者的逍遙是源自天賦神功。他由鯨游鵬飛這種神話般誇張的現象,轉而聯想到世間的“萬化糾紛”,並總結認為,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所有變化,都不是只靠自身力量就能達成,而是往往需要憑著可見與不可見的各種外部條件才能成就。這就在無形中契合了《逍遙遊》篇萬物皆有所待而不逍遙的思想。類似的想法,王勃在《為人與蜀城父老書》中也有所反應:“洪濤未接,長鯨多陸死之憂;層風未翔,大鵬有雲傾之勢。池鰌井鮒,亦將鼔鱗而輕之;田鳩野鷃,亦將騫翮而侮之。及其衡溟渤,接扶揺,吹波則江漢倒流,騰氣則虹霓掩彩,摩赤岸,負蒼天,然後知其力焉。”[23]辭句間難掃憂患之氣,但細觀文中長鯨、大鵬,未得風水則為庸禽所欺,得其所待則逍遙於江漢雲天,寓意大致還是不離郭象所主張的“適性逍遙”說。

莊子的大鵬魅力非凡,“四傑”之一的楊炯也忍不住在《渾天賦》裏讚歎道:“鵬何壯兮!摶扶搖而翔九萬,運海水而擊三千!”並借用《逍遙遊》中描寫大鵬的語句,來為賦中的天文學內容增添形象化的描述:“蒼蒼在上,非其正色。遠而望之,無所至極。”[24]不過,在盧照鄰的《窮魚賦》中,莊子的鯤鵬寓言則又衍生出了另一層更富人情味的意蘊:

 

余曾有橫事被拘,為群小所使,將致之深議,友人救獲得免,竊感趙壹窮鳥之事,遂作《窮魚賦》,常思報德,故冠之篇首

有一巨鱗,東海波臣。洗淨月浦,涵丹錦津。映紅蓮而得性,戲碧浪以全身。宕而失水,屆陽瀕。漁者觀焉,乃具竿索,集朋黨,鳧趨雀躍,風馳電往。競下任公之釣,爭陳豫且之網。螻蟻見而甘心,獱獺聞而抵掌。於是長舌利嘴,曳綸垂鉤,拖鬐挫鬣,撫背扼喉。動搖不可,騰躍無由。有懷纖潤,寧望洪流。大鵬過而哀之曰:“昔予為鯤也,與是遊乎?自予羽化,之子其孤!”俄撫翼而下,負之而趨。南浮七澤,東泛五湖。是魚也,已相忘江海,而漁者猶悵望泥塗。[25]

 

按盧照鄰在序言中所說,他曾橫遭禍端入獄,因而飽嘗了人情冷暖——其中既有“為群小所使”的痛苦,也有危難時刻蒙“友人救獲”的慰藉,而這正是他寫作《窮魚賦》的原始動機。賦中,盧照鄰將自己比作東海巨鱗,本於碧海青天朗日淨月之間悠遊嬉戲,卻不慎擱淺於海灘,引來捕魚者窮兇極惡的摧殘以及低微小生物歡欣雀躍的旁觀。巨鱗一面悵望著無從復返的汪洋碧波,一面困限在迫害者與看客之間,無力動彈掙扎。直至大鵬鳥從天而降,這種情況才終於得以改觀。盧照鄰在賦中以大鵬來比喻那位救他危難的朋友,而其出典顯然就在於莊子《逍遙遊》。此處的大鵬,自蒼茫雲海俯瞰岸邊“巨鱗”,竟開口表達了內心的哀歎:“昔予為鯤也,與是遊乎?自予羽化,之子其孤!”原來在化為大鵬之前,它也曾是天風海濤之中的巨鯤,甚至還和東海巨鱗相與為友。此刻,大鵬當然不願讓巨鱗獨自承受慘切無道的命運戕害,所以便振奮強大寬厚的翅膀,從浩蕩無際的青天降落到群醜聚會的海岸,馱起自己昔日為鯤時的伴侶,直赴遠霄,只願讓“巨鱗”在五湖四海的遨遊中,忘記這片噩夢般的海灘,還有它曾經困陷過的哀愁與傷痛。《窮魚賦》裏的大鵬,雖已脫離了《逍遙遊》原文中具有哲理性象徵意味的原始形象,而從最初摶扶搖而上的志在高遠,變為落地扶傷的有意垂憐,它的內涵也從“逍遙遊”轉變成了“救苦救難”,但這隻大鵬確實是歷來同主題文學作品中最為深情、最多恩慈仁愛的一個。這其中,既有盧照鄰孤影自傷的痕跡,也含著他感念摯友的回憶。而大鵬形象經過這番富於人情味的闡發,也就變得更為豐滿。

“初唐四傑”中最為年長的駱賓王,則在《答員半千書》中借用鯤鵬寓言表達了自己不求俗人理解的高傲:“夫鯤之為魚也,潛碧海,泳滄流,沉鰓於勃海之中,掉尾乎風濤之下。而濠魚井鮒,自以為可得而齊焉。鵬之為鳥也,刷毛羽,恣飲啄,戢翼於天地之間,宛頸乎江海之畔。而雙鳬乘雁,自以為可得而褻焉。及其化羽垂天,摶風九萬,振鱗橫海,擊水三千,寧肯借翰於搶榆,假力於在藻,資江濱涓流之水,待堀堁揚塵之風哉?”[26]世事往往如此,當巨鯤在碧海深處潛養生息,那些小魚小蝦就會以為巨鯤和自己一樣,只求對付生計,不存任何遠大夢想;而當大鵬偶爾在江海邊攏翅憩息,那些凡鳥俗物也會不自量力地極盡嘲諷之能事。駱賓王的筆勢先抑而後揚,“及其化羽垂天,摶風九萬,振鱗橫海,擊水三千”,頓時一鳴驚人,將那些小河小風小魚小鳥遠遠地甩在了塵囂底下。這樣振奮出擊的氣概,正是唐代文學的常見風貌:神似於《逍遙遊》原文中的小大之辯,但未能進境於有待、無待的分別,因而只能停留在形相外表上的震撼,卻遠不及《莊子》書中“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的絕對逍遙。

如果說,在初唐時期的相關文學作品中,大鵬還只是處於配角地位,偶爾要靠慈航普度的善行來博得人們的注目,甚至不時還會陷入被誤解、被侮辱、被損害的尷尬境地;那麽到了盛唐時期,那些與莊子鯤鵬寓言相關的詩文創作,在思想傾向上則顯得更為和諧統一,多半都以大鵬振翅南飛、功成志滿為逍遙得意的表現。高邁的《鯤化為鵬賦》即為其中一例[27],此賦以《逍遙遊》首段為藍本,並肆力加以鋪張渲染,文情跌宕,辭藻典麗,大鵬形象也塑造得動人心魄。尤其是“誰無借便之事”一語,幾乎直指莊子萬物皆有所待的觀點。高邁認為,所有生命都需有所依傍,上至鯤鵬,下至蜩鳩,全部是靠著對外在世界的“借便”,才能展開生命之旅,其間差別不過在於:大有大的依傍,小有小的依傍。在高邁看來,依傍與有待都是正常行為,無須對之詳加辯駁,他的關注重點只在於大鵬的“不大遇,不大起”。因為大鵬騰飛九霄雲外,確實與世俗常情中的小滿足、小安定極為不同,所以它南徙所需要的外力自然也要倍於撲騰在蓬蒿間的蜩、鳩之徒。可以說,高邁撰作《鯤化為鵬賦》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表達士子文人對於“有道之世”的期冀,以及他們對於發揮個人才幹的外部有利環境的設想,這從賦文中那句“時與運並,道與時行,遺夭閼之類,放逍遙之情”中也能見得一斑。在此,“逍遙”的含義已從莊子的“無待逍遙”,郭象的無論有待、無待只要“適性”都能逍遙,徹底轉化成了高邁的“有待逍遙”。《鯤化為鵬賦》的終極意旨,就是要讓渴望建功立業者得到賞識與重用,讓有待者“得其所待”,唯有如此,才稱得上是完整的逍遙、真正的得意。高邁的這篇賦文,如實傳達了文士們在盛唐氣象的鼓舞之下,渴望功名、急於入世的情懷。

當然我們也會發現,盛唐時期文學作品中的“大鵬”形象,常常會隨著作者個人際遇的離合起伏而產生變化。在同一位作者的不同作品中,往往會存有前後矛盾甚至截然相悖的思想。譬如高適,他既會在勸慰朋友時寫下“知君不得意,他日會鵬摶”[28]的勵志詩句,又會在久處窮巷失意落魄的時候告訴自己:“安能羨鵬舉,且欲歌牛下。”[29]同樣是以大鵬為喻,前者積極奮進意欲再展宏圖,後者卻消極澹泊暗含退隱之思。但兩者看似相互矛盾,實則統一,因為盛唐文人受到儒釋道三教融通的影響,往往具有“功成身退”的思想傾向,不過著重點主要還是在於“功成”。對於盛唐文人而言,沒有輝煌的功績做鋪墊,任何純淨美好的田園牧歌都將失去其悠遠的吸引力,而這一點在李白的作品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李白一生以東晉名相謝安為模則,總希望能像謝安那樣,“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30]。他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就對友人表達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31]的心願,具體而言就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弼輔,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後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32]。他的出處原則即是:先進而實現宏圖大業的抱負,再退而結伴悠遊,遍訪名山大川。值得注意的是,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李白還談到了他對莊子逍遙論的看法:“且達人莊生常有餘論,以為斥鷃不羨於鵬鳥,秋毫可並於太山。由斯而談,何小大之殊也?”[33]《逍遙》原文中,莊子認為鵬與斥鷃只是在“有所待”這一點上具有統一性,就其本質而言,還是存在性分差別的。但李白理解逍遙義,卻難免受到郭象注的影響,轉而從“斥鷃不羨於鵬鳥”的角度出發,認為只要在主觀態度上各安其性,那麽無論斥鷃與鵬鳥,還是秋毫與泰山,就都沒什麽不同。當然,這種表述是以文中的“淮南小壽山”為背景,並以證明無名小山未必不如三山五嶽之有利於蓄養賢德為目的,因而並不能全面反映李白對於大鵬的理解以及他的逍遙思想。所幸在李白留下的眾多詩文中,還有不少與“大鵬”相關的篇章可供我們解析,以透視他心目中真正的逍遙義。

眾所周知,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的李白歷來都喜歡自擬為“大鵬”。他在《上李邕》一詩中就曾寫道:“大鵬一日同風起,搏揺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殊調,見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34]雖然李白也承認,“溟海不震盪,何由縱鵬鯤?”[35]認為真正的人才就像大鵬一樣,必须得到外部有利條件的強大支撐,才能“為君一擊,鵬搏九天”[36],否則只好陷在“鯤海未躍,鵬霄悠然”[37]的憑空等待之中。李白從來都不會因為大鵬“有所待”的條件太高而放低自身價值,一朝機會降臨,他就毫不掩飾“遊說萬乘苦不早”[38]的急切心情,志得意滿地“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嵩人!”[39]這說明,在李白的心目中,騰躍覓食的小鳥與縱情宇宙的大鵬,是絕對不可能同日而語的。李白所渴望與追求的,是“憑高遠登覽,直下見溟渤。雲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40]的開闊人生,是“仰噴三山雪,橫吞百川水。憑陵隨海運,燀赫因風起。吾觀摩天飛,九萬方未已”[41]的宏大志願,而不是拘泥方寸的蠅營狗苟。即使臨近生命的終點,李白仍然不願像普通人那樣一味哀怨淒婉,而是覺得自己如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42]。雖然這本是六朝隋唐時期描寫死亡的通用手法[43],但李白卻是以真實的人生來注解自己的詩文,因而就會在人們的心目中留下更為鮮明而強烈的印記。如唐范傳正就在《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的序言中,將李白比作人世間的騏驥與大鵬:“騏驥筋力成,意在萬里外。塊一蹶,斃。惟餘駿骨,價重千金。大鵬羽翼張,勢欲摩穹昊。天風不來,海波不起。塌翅別島,空留大名。人亦有之,故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之謂矣。”[44]

據說,當年李白入翰林,“名動京師。《大鵬賦》時家藏一本。故賓客賀公奇白風骨,呼為‘謫仙子’。”[45]這篇名動京城的《大鵬賦》,竟使得賀知章驚呼李白為“謫仙子”,其超凡脫俗的魅力也就可想而知了。不過清人陳鴻墀認為,《大鵬賦》的思想內涵並未躍出《莊子》一書:“莊周之書,有鷦鷯巢林,不過一枝。又曰:鵬摶扶搖九萬里,而風斯在下。蓋齊物之論也。後世有本其說而賦之者,如張茂先賦鷦鷯,自譬甚小;李太白賦大鵬,自譬甚大,皆適其性而已,不出莊周齊物之論耳。”[46]這裏,陳鴻墀依照郭象“適性逍遙”說的觀點,認為莊子在《逍遙遊》篇寫到鷦鷯與大鵬,雖有小大之別,卻因為兩者“皆適其性而已”,所以便可齊而論之。而對於張茂先在《鷦鷯賦》中的“自譬甚小”,以及李白在《大鵬賦》中的“自譬甚大”,陳鴻墀也一樣認為這是兩位作者自適其性的表現。事實上,李白的《大鵬賦》並沒有簡單地因襲莊子《逍遙遊》原文,而是通過其天資縱意的誇張手法與才情四溢的靈動筆墨,再現了大鵬——其實也就是李白——傲視宇內的精神與飛揚跋扈的風采。

李白在《大鵬賦》序言中介紹了自己的寫作動機,是緣於與備受武后、睿宗、玄宗敬重的天山道士司馬承禎在江陵的一場相遇相知。此次會面,司馬承禎盛讚李白“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47],李白聽後興之所至,便寫下了一篇《大鵬遇稀有鳥賦》,當時還流行甚廣。但人到中年,往往“悔其少作”,於是李白以“未窮宏達之旨”為由,廢棄原文,重新作成流傳至今的這篇《大鵬賦》。序言中,李白還表示出對東晉阮修《大鵬贊》的鄙夷,認為阮修所謂“蒼蒼大鵬,誕自北溟,假精靈鱗,神化以生,如雲之翼,如山之形,海運水擊,扶搖上征,翕然層舉,背負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廷,鷽鳩仰笑,尺鷃所輕,超世高逝,莫知其情”[48]這樣寥寥數語,僅僅是對莊子文意的概括與重複,卻不能形象描繪出大鵬雄奇壯美的外在,也不能確切地反映大鵬高傲出塵的獨特個性。因而只有他自己來寫作《大鵬賦》,才能將大鵬騰飛時瑰麗奇異的強烈畫面感與昂揚向上的豪邁精神淋漓盡致地訴諸筆端。

正文部分,李白首先肯定莊子是悟道天機的智者,指出《莊子》一書包括了許多“崢嶸之高論”,而《逍遙遊》的原始文本則屬於“浩蕩之奇言”,所說的也是源自《齊諧》的“至怪”故事。接下去,李白就在這些“高論”、“奇言”的基礎上進一步加以發揮,把《逍遙遊》篇中富於哲學意味的鯤鵬寓言,完全轉化成了他抒發個人情志的載體。

莊子寫鯤鵬變化,僅僅用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49]數句,筆法頗為省淨;李白卻從其“質凝胚渾”的狀態一路說開去,將巨鯤“脫鬐鬛於海島”、大鵬“張羽毛於天門”的畫面,動態地展示給讀者,讓人們仿佛親臨其境,看到在這宏偉的天道運化中,大鵬是如何“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爀乎宇宙,慿陵乎昆侖”,山川日月又是如何為這激動人心的變化而“一鼓一舞,煙朦沙昏。五嶽為之震盪,百川為之崩奔”。

關於大鵬的外在形軀,莊子以一句“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來暗示其整體身形的巨大;又以“其翼若垂天之雲”一語,來形容其翅膀張開時遮天蔽日的狀況;除此之外,還以“怒而飛”一語,直接表現了大鵬起飛時的驚人力度。李白則將這些內容揉雜在一起,敷衍出一大段華麗的動態文字:“乃蹶厚地,揭太清,亙層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舉長雲之縱橫。左回右旋,倐陰忽明。歷汗漫以夭矯,羾閶闔之崢嶸。簸鴻蒙,扇雷霆,斗轉而天動,山揺而海傾。怒無所搏,雄無所爭,固可想像其勢,髣髴其形。若乃足縈虹蜺,目耀日月,連軒遝拖,揮霍翕忽。噴氣則六合生雲,灑毛則千里飛雪。”在《逍遙遊》原文中已經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到了李白筆下,更是誇張到了極境。莊子略略形容一番鵬背、鵬翅,李白則肆意淋漓地鋪陳道:當大鵬突破浩蕩雲層,直上九霄,整個宇宙都會山崩地裂、斗轉星移;它的一次呼吸就能讓白雲飛舞,它的一縷飛毛就會引起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彩虹時常縈繞在它的腳下,日月都比不上它眼中的光輝……這樣的文字,不由讓人想起李白在《大獵賦》序言中所說的“白以為賦者,古詩之流,辭欲壯麗,義歸博遠。不然,何以光贊盛美,感天動神?”《大鵬賦》的存在,正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李白所提倡的創作賦文的必要條件,即所謂“辭欲壯麗,義歸博遠”(《大獵賦》),是確實能夠讓閱讀效果提升到“感天動神”的境界的。

《逍遙遊》篇寫到大鵬南徙時,引用了《齊諧》之語,並通過“湯之問棘也”一段文字,再三對其淩雲壯志加以形容,但總體而言,仍是簡潔有力的概括性描述。而李白則以一種類似駢體文的寫法,對大鵬南徙的整個過程進行了引經據典的鋪排:“邈彼北荒,將窮南圖。運逸翰以傍擊,鼓奔飆而長驅。燭龍銜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啟途。塊視三山,杯觀五湖。其動也神應,其行也道俱。任公見之而罷釣,有窮不敢以彎弧,莫不投竿失鏃,仰之長。爾其雄姿壯觀,坱軋河漢,上摩蒼蒼,下覆漫漫。盤古開天而直視,羲和倚日以旁歎。繽紛乎八荒之間,掩映乎四海之半。當胸臆之掩晝,老混茫之未判。忽騰覆以回轉,則霞廓而霧散。然後六月一息,至於海湄。歘翳景以橫翥,逆高天而下垂。憩乎泱漭之野,入乎汪湟之池。猛勢所射,餘風所吹,溟漲沸渭,岩巒紛披。天吳為之怵慄,海若為之躨跜。巨鼇冠山而卻走,長鯨騰海而下馳,縮殻挫鬛,莫之敢窺。吾亦不測其神怪之若此,蓋乃造化之所為。”(《大鵬賦》)其中諸如燭龍、列缺、盤古、羲和、巨鰲,以及任公子、有窮氏、北海若等等,多半都是古代的神話形象,李白卻無所顧忌地讓他們統統來為大鵬服務:或是當它的燈光師,或是當它的開道工,或是被它的偉力所征服,或是為它的雄姿而驚歎。仿佛天地間的一切,無論繁華或是簡約,繽紛或是清靜,統統都是為了烘托大鵬才得以存在。對此,元代祝堯評價道:“太白蓋以鵬自比,而以稀有鳥比司馬子微。賦家宏衍巨麗之體,楚《騷》、《遠遊》等作已然,司馬、班、揚尤尚此。此顯出於《莊子》寓言,本自宏闊,而太白又以豪氣雄文發之,事與辭稱,俊邁飄逸,去《騷》頗近,然但得騷人賦中一體。爾若論騷人所賦全體,固當以優柔婉曲者為有味,豈專為閎衍巨麗之一體哉?後人以《莊》比《騷》,實以《莊》、《騷》皆是寓言,同一比義,豈知《騷》中比兼風興,豈《莊》所及?《莊》文是異端荒唐謬悠之說,《騷》文乃有先王盛時‘發乎情,止乎禮義’之遺風。學者果學《莊》乎?學《騷》乎?”[50]祝堯雖然是從儒家正統的角度出發,而將《莊子》斥為異端之書;但他同時也談到了李白《大鵬賦》的文學思想源流是從“本自宏闊”的《逍遙遊》鯤鵬寓言化出,摻並楚辭中善用神話、“閎衍巨麗”的特色,再加上李白自身的“豪氣”,才有了這篇“事與辭稱,俊邁飄逸”的“雄文”。

人們應該都記得,蓬蒿叢中那兩隻嘰嘰喳喳的小配角曾為《逍遙》原文點綴出不少生趣與色彩。而在《大鵬賦》中,李白依然採用《莊》、《騷》並驅的筆法,以黃鵠、玄鳳、精衛、鶢鶋、天雞、踆烏等神話及文學典故中的鳥類形象,來刻畫與反襯大鵬的逍遙:“豈比夫蓬萊之黃鵠,誇金衣與菊裳;恥蒼梧之玄鳳,耀彩質與錦章。既服於靈仙,久馴擾池隍。精衛殷勤於啣木,鶢鶋悲愁乎薦觴,天雞警曉於蟠桃,踆烏晰耀於太陽。不曠蕩而縱適,何拘攣而守常?”它們或是迷失於外在的追求,或是受困於內心的愁苦,或是有著甩不脫的生命負累,一個個全都“未若茲鵬之逍遙,無厥類乎比方”。總之,無論哪一種珍禽,到了《大鵬賦》中,就只能和“斥鷃之輩”一道“空見笑於藩籬”。因為在李白心目中,便是再稀罕再金貴的鳥兒,也不如他的大鵬來得逍遙。對他而言,只有像大鵬那樣“不矜大而暴猛,每順時而行藏。參玄根以比壽,飲元氣以充腸。戲腸吞而徘徊,馮炎洲而抑揚”,簡而括之,也就是上文所說的“曠蕩而縱適”,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逍遙。李白一生都對精神自由有著極高的追求,所以他才會在《大鵬賦》中暗諷那些只知道誇耀金衣、炫耀彩質的黃鵠、玄鳳。在他自己,是決不願以“摧眉折腰事權貴”為代價,來換取這些炫目的身外之物的。而賦末,兩翼橫跨西極、東荒的稀有鳥邀請大鵬和它一起“跨躡地絡,周旋天綱。以恍惚為巢,以虛無為場”,大鵬則欣然相隨,“登於寥廓”,終於遠離了凡塵俗世的紛紛擾擾,而復歸於無言運化的大道。

《逍遙遊》篇的鯤鵬寓言,本是莊子為了最終將讀者導入“無待逍遙”的境界所作下的一層鋪墊。而李白的《大鵬賦》,雖然遠離了莊子的逍遙本義,卻形象展現了氣勢恢弘的盛唐精神。詩聖杜甫曾在《憶昔二首》中追憶開元盛世全國上下的繁榮富足與安定和諧:“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51]面對這個朝氣蓬勃的時代,背後又有如此強大的國力作支撐,士子文人多半都會慷慨激昂地想像自己如同大鵬一般,乘風破浪,直上青雲,俾倪萬物,傲視群雄;也多半都會熱血沸騰地立誓,要在最有利的歷史階段,為自己、也為這個強盛的王朝創下最偉大的功業。而天資縱橫任性不羈的李白,便是其中表現突出的一員。從他的《大鵬賦》開始,大鵬鳥昂揚奮發的鬥志與崇高偉岸的地位才真正得到人們的首肯,其影響之深遠,甚至超過了《莊子·逍遙遊》原文中的大鵬那種“有所待”而不得道、富於哲學象徵意味的原始形象。同時,李白筆下的大鵬也從先前魏晉詩文中那些時而哀愁、時而警覺,高傲卻又無奈的低迷情緒中超拔出來,晉升為人們心目中新一代的“逍遙子”。

強大昌盛的國勢與安祥熙和的圖景總像是易散而難聚的煙雲,盛唐詩文中那種猶如大鵬摶天一般的豪情壯志,自安史之亂以後便開始慢慢瓦解。柳宗元曾在《夢歸賦》中追思“蒙莊之恢怪兮,寓大鵬之遠去”[52],而這未嘗不可以拿來形容盛唐氣象漸行漸遠的蕭瑟背影;劉禹錫的名句“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53],也暗喻了氣骨頓衰的中唐運數。這時期的詩文,雖然仍在表達“世途多禮數,鵬鷃各逍遙。何事陶彭澤,拋官為折腰”[54]的清高,但動盪的局勢與殘酷的戰亂,已然摧垮了士子文人慷慨昂揚的鬥志與剛健有力的自信,使他們更多了一份對於淡泊閒適的個人生活的嚮往,而少了一些承擔國運的奮勇與力挽狂瀾的氣魄。大鵬與斥鷃的各自逍遙,也不再是郭象所謂的各安其分、各適其性,而是變成了人們試圖擺脫交替變亂的外部環境所帶來的心理困境時,聊以自嘲自慰的藉口。劉禹錫在給朋友的和詩中寫道:“靜得天和興自濃,不緣宦達性靈慵。大鵬六月有閒意,仙鶴千年無躁容。”[55]詩中的大鵬雖然仍是詩人企慕的對象,卻逐漸從盛唐時期人人仰望的翱翔雲端的夢想家,化作了如今從容閒適、遺塵忘憂的隱逸者。在這份自守其性的淡定中,我們已無法看到盛唐詩人那種恃才傲物的熱情與意氣風發的渴望。之後,白居易則繼承了郭象的“適性逍遙”說,認為“鵬鷃高低分皆定”[56],“高鵬低鷃各逍遙”[57],並以這樣的心態來面對人生的起伏轉折,告誡自己“賦命有厚薄,委心任窮通。通當為大鵬,舉翅摩蒼穹。窮則為鷦鷯,一枝足自容。苟知此道者,身窮心不窮”[58]。不過,白居易雖然認可“適性逍遙”的觀點,也說過“蠢蠕形雖小,逍遙性即均。不知鵬與鷃,相去幾微塵”[59],卻並未因此而自甘平庸,他仍然相信“遂性逍遙雖一致,鸞鳳終挍勝虵蟲”[60]。而較之白居易的理性與靜定,他那位“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好友元稹在運用大鵬典故時則顯得更富於激情。在元稹看來,“無用恥為鵬”[61],沒有了南徙天池的雄心壯志,沒有了九萬里長空的摶飛翱翔,那麽大鵬也就不成其為大鵬,因為“由來鵬化便圖南”[62]。而在他“大鵬忽起遮白日,餘風簸蕩山嶽移。翩翾百萬徒驚噪,扶搖勢遠何由知”[63]的詩句裏,我們甚至還可以看出幾分承自盛唐的雄渾力度。其實,這股微弱的氣脈一直延續到晚唐也依然不滅:曉夢迷蝴蝶的李商隱,歷來都以寫作纏綿綺麗的詩歌而聞名,卻也有著“浩蕩天池路,翱翔欲化鵬”[64]的豪情;而“逍遙向誰說,時泥漆園經”[65]的佛門弟子釋齊己,也借“大鵬刷翮謝溟渤,青雲萬層高突出。下視秋濤空渺彌,舊處魚龍皆細物”[66]的高闊眼界,表達了超越塵世之外的心志。

由此,《逍遙遊》篇的大鵬已穿越了魏晉六朝以至隋唐的漫長時空。在滄桑變幻的歷史風雲中,它奮力掙脫了最初的迷茫、無助與失意,轉而以逍遙、偃傲、狂放的姿態橫掃天下。雖然外在運勢的衰敗曾經使得大鵬不幸跌落中天,但顛沛流離的命運並不能改變它的淩霄壯志,所有鵬程萬里的遠大夢想,也將始終激蕩在歷代有志之士的胸懷中。

 


 

[①] 《世說新語·文學》劉孝標注引支遁《逍遙論》,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②] 同上。

[③] 曹植《玄暢賦》,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124頁。

[④] 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321頁。

[⑤] 嵇康《述志詩》其一,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88頁。

[⑥] 同上。

[⑦] 嵇康《述志詩》其二,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489頁。

[⑧]《晉書》卷四十九《嵇康傳》,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二十五史》本,1986年版。

[⑨] 嵇康《答二郭詩》之三,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487頁。

[⑩] 嵇康《疑》,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1321頁。

[11] 《晉書》卷四十九《嵇康傳》引會語。

[12] 阮籍《詠懷詩》其四十六,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505頁。

[13] 賈彪《大鵬賦》,歐陽詢等編《藝文類聚》卷九十二《鳥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608頁。

[14] 《晉書》卷四十九《阮修傳》。

[15] 孫放《詠莊子詩》,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903頁。

[16] 陶弘景《尋山志》,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3217頁。

[17] 何遜《初發新林》,《何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43

[18] 蕭統《錦帶書十二月啟》,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30623063頁。

[19] 蕭統《七契》,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3065頁。

[20] 《舊唐書》卷六五《長孫無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448頁。

[21] 王勃《江曲孤鳧賦並序》,《全唐文》卷一百七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22] 王勃《上劉右相書》,《全唐文》卷一百七十九。

[23] 王勃《為人與蜀城父老書》,《全唐文》卷一百七十九。

[24] 楊炯《渾天賦並序》,《全唐文》卷一百九十。

[25] 盧照鄰《窮魚賦並序》,《全唐文》卷一百六十六。

[26] 駱賓王《答員千半書》,《全唐文》卷一百九十七。

[27] 高邁《鯤化為鵬賦》,《全唐文》卷二百七十六。

[28] 高適《東平留贈狄司》,《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94頁。

[29] 高適《苦雪四首》,《全唐詩》,第500頁。

[30] 李白《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一,據世界書局舊版本影印,上海書店1988年版,第475頁。

[31] 李白《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李太白全集》卷二十六,第596頁。

[32] 同上。

[33] 同上,第594頁。

[34] 李白《上李邕》《李太白全集》卷十,第250頁。

[35] 李白《贈宣城趙太守悅》《李太白全集》卷十二,第298頁。

[36] 李白《獨漉篇》《李太白全集》卷四,第109頁。

[37] 李白《送戴十五歸衡嶽序》《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七,第621頁。

[38] 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李太白全集》卷十五,第361頁。

[39] 同上。

[40] 李白《天曉望》《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一,第471頁。

[41] 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三十三《李太白全集》卷二,第64頁。

[42] 李白《臨路歌》《李太白全集》卷八,第221頁。

[43] 如庾信《周大將軍豳國公廣墓誌銘》:“鵬路忽摧,龍津遂壅。”(《庾開府集箋注》卷十)或唐人張說《唐故豫州刺史魏君碑》:“落鵬翼於半霄,負天之力莫展。頓龍媒於局路,追風之勢斯畢。”(《全唐文》卷二百二十七)等等。

[44] 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見《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附錄一》,第716頁。

[45] 魏顥《李翰林集序》,見《李太白全集》卷三十一《附錄一》,第708頁。

[46] 陳鴻墀《全唐文紀事·祖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00

[47] 本文所引李白《大鵬賦》原文,皆據《李太白全集》卷一《大鵬賦並序》,第16頁。

[48]《晉書》卷四十九《阮修傳》。

[49] 本文所引《莊子》原文,皆據郭慶藩《莊子集釋》,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2006年版。

[50] 祝堯《古賦辯體》卷七《李太白大鵬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6127

[51] 杜甫《憶昔二首》其二,《全唐詩》,第526頁。

[52] 柳宗元《夢歸賦》,《全唐文》卷五百六十九。

[53] 劉禹錫《西塞山懷古》,《全唐詩》,第898頁。

[54] 劉禹錫《寓興二首》其二,《全唐詩》,第909頁。

[55] 劉禹錫《和僕射牛相公見示長句》,《全唐詩》,第903頁。

[56] 白居易《宿西林寺早赴東林滿上人之會因寄崔二十二員外》,《全唐詩》,第1090頁。

[57] 白居易《喜楊六侍禦同宿》,《全唐詩》,第1153頁。

[58] 白居易《我身》,《全唐詩》,第1070頁。

[59] 白居易《閑園獨賞》,《全唐詩》,第1151頁。

[60] 白居易《讀莊子》,《全唐詩》,第1149頁。

[61] 元稹《賦得魚登龍門》,《全唐詩》,第992頁。

[62] 元稹《寄浙西李大夫四首》,冀勤點校《元稹集》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51

[63] 元稹《有鳥二十章》第十四,《全唐詩》,第1026頁。

[64] 李商隱《洞庭魚》,馮浩箋注、蔣凡標點《玉谿生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97

[65] 釋齊己《新秋雨後》《白蓮集》卷一四部叢刊初編·集部

[66] 釋齊己《善哉行》《白蓮集》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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