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學刊第五輯
朱子論《中庸》大義
樂愛國
[作者簡介] 樂愛國(1955— ),男,浙江寧波人。1986年復旦大學哲學系碩士研究生畢業,現為廈門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主要從事中國哲學、朱子學、道教思想史以及中國古代哲學與科技關係的研究,著作有《朱子格物致知論研究》、《宋代的儒學與科學》、《儒家文化與中國古代科技》、《王廷相評傳》、《道教生態學》、《管子的科技思想》等。
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注疏》將《中庸》分為兩篇,以“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為界[①]。明學者王禕曰:“《中庸》古有二篇,見漢《藝文志》。而在《禮記》中者,一篇而已。朱子為章句,因其一篇者,分為三十三章,而古所謂二篇者,後世不可見矣。今宜因朱子所定,以第一章至第二十章為上篇,以第二十一章至三十三章為下篇。上篇以‘中庸’為綱領,其下諸章,推言‘智仁勇’,皆以明中庸之義也。(下篇)以‘誠明’為綱領,其後諸章詳言天道、人道,皆以著誠明之道也。”[②]《禮記注疏》將《中庸》分為兩篇,是否出於同樣的考慮,我們不得而知。然而,今人研讀《中庸》,大致按此說法。朱子門人黃榦《中庸總論》說:“此書(《中庸》)之作,脈絡相通,首尾相應。子思之所述,非若《語》、《孟》問答,章殊而旨異也。苟從章分句析而不得一篇之旨,則亦無以得子思著書之意矣。”[③]問題是上篇的“中庸”與下篇的“誠”如何一以貫之?
《中庸》為朱子“四書”之一;朱子《中庸章句》往往被看作《中庸》的重要文本。然而,在《中庸章句》中,朱子明確把“誠”看作《中庸》之樞紐,以“誠”通貫全篇。弄清《中庸章句》的這一思想,無論對於研究朱子學術思想以及《中庸章句》的人來說,還是對於通過《中庸章句》研究《中庸》或從《中庸章句》中引用有關文獻的人來說,無疑是十分必要的。
一
朱子題解《中庸》曰:
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④]
在詮釋《中庸》“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時,他還說:“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當然,精微之極致也。惟君子為能體之,小人反是。”《朱子語類》又載朱子曰:
中、庸只是一個道理,以其不偏不倚,故謂之“中”;以其不差異可常行,故謂之“庸”。未有中而不庸者,亦未有庸而不中者。惟中,故平常。堯授舜,舜授禹,都是當其時合如此做,做得來恰好,所謂中也。中,即平常也,不如此,便非中,便不是平常。以至湯武之事亦然。又如當盛夏極暑時,須用飲冷,就涼處,衣葛,揮扇,此便是中,便是平常。當隆冬盛寒時,須用飲湯,就密室,重裘,擁火,此便是中,便是平常。若極暑時重裘擁火,盛寒時衣葛揮扇,便是差異,便是失其中矣。[⑤]
就《中庸》文本而言,自第一至第十九章,有多處言及“中庸”或“中”或“中和”;自第二十章開始,則較多地講“誠”,這與前面各章僅有一處講到“誠”,即第十六章曰“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形成明顯的反差。因此,僅從文本字句上看,王禕以為《中庸》上半部分“以‘中庸’為綱領”,下半部分“以‘誠明’為綱領”,是不足為奇的。
值得注意的是,《中庸》第二十章曰:“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中庸》第二十一章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中庸》第二十二章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等等,既講“誠”又講“性”、“道”、“教”,與《中庸》第一章所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似乎有某些聯繫。更有甚者,朱子《中庸章句》在概說《中庸》第二十章時指出:“章內語‘誠’始詳,而所謂‘誠’者,實此篇之樞紐也。”在這裏,雖然朱子只是說《中庸》第二十章開始較多地講“誠”,但明顯意味著此前各章儘管沒有講“誠”,卻內涵著“誠”,因為在朱子看來,“所謂‘誠’者,實此篇之樞紐也”,以為“誠”通貫《中庸》全篇。
朱子《中庸或問》是對《中庸章句》的進一步解說,也對“誠為《中庸》之樞紐”的觀點作了詮釋:
曰:“何以言誠為此篇之樞紐也?”曰:“誠者,實而已矣。天命云者,實理之原也。性其在物之實體,道其當然之實用,而教也者,又因其體用之實而品節之也。不可離者,此理之實也。隱之見,微之顯,實之存亡而不可揜者也。戒謹恐懼而謹其獨焉,所以實乎此理之實也。中和云者,所以狀此實理之體用也。天地位,萬物育,則所以極此實理之功效也。中庸云者,實理之適可而平常者也。過與不及,不見實理而妄行者也。費而隱者,言實理之用廣而體微也。鳶飛魚躍,流動充滿,夫豈無實而有是哉!道不遠人以下,至於大舜、文、武、周公之事,孔子之言,皆實理應用之當然。而鬼神之不可揜,則又其發見之所以然也。聖人於此,固以其無一毫之不實,而至於如此之盛,其示人也,亦欲其必以其實而無一毫之偽也。蓋自然而實者,天也,必期於實者,人而天也。誠明以下累章之意,皆所以反復乎此,而語其所以。至於正大經而立大本,參天地而贊化育,則亦真實無妄之極功也。卒章尚絅之云,又本其務實之初心而言也。內省者,謹獨克己之功;不愧屋漏者,戒謹恐懼而無已;可克之事,皆所以實乎此之序也。時靡有爭,變也;百辟刑之,化也:無聲無臭,又極乎天命之性、實理之原而言也。蓋此篇大指,專以發明實理之本然,欲人之實此理而無妄,故其言雖多,而其樞紐不越乎誠之一言也,嗚呼深哉!”[⑥]
在這段論述中,朱子首先闡釋了《中庸》前二十章有關概念和論述中“誠”的內涵;其次認為二十一章直至末後一章反復講“誠”;最後提出《中庸》的樞紐在於“誠”。
朱子以“誠”解讀《中庸》,得到了當時及後來不少學者的認可。黃榦指出:“《中庸》之書,《章句》、《或問》言之悉矣。學者讀之,未有不曉其文、通其義者也。……朱先生以‘誠’之一字為此篇之樞紐示人,切矣。”[⑦]宋趙順孫《四書纂疏》注朱子《中庸章句》:“黃氏曰:《中庸》著個‘誠’字鎖盡。愚謂:《中庸》一篇,無非說‘誠’。自篇首至十六章始露出‘誠之不可揜’一句,然不過專說鬼神,是以天道言之,至此章說許多事末乃說誠身工夫便是人道,自此以下分說天道、人道,極為詳悉。”[⑧]後來明胡廣《四書大全》也采此注。宋真德秀說:“朱子謂《中庸》一書不越乎‘誠’之一字。”[⑨]並引朱子《中庸或問》以回答何以言“‘誠’為《中庸》之樞紐”[⑩]。還有元陳櫟《中庸口義自序》說:朱子“揭一‘誠’字以為一書(《中庸》)之樞紐”[⑪]。許謙《讀中庸叢說》對朱子“誠為《中庸》之樞紐”作了更為詳盡的解釋,指出:
誠者,此篇樞紐,今以此言觀,一篇皆言誠也。言天之實理,固誠也。言聖人之實德,亦誠也。言人之欲實之者,亦誠也。故天命者,以實理賦於人物也;性者,人物得天之實理也;道者,循此實理也;教者,品節此實理也。戒懼,存此實理也;慎獨,行此實理也。未發之中,實理之體也;中節之和,實理之行也。中和,實理之感;而位育,實理之應也。中庸,誠之至也。大舜,誠者也;顏子,誠之者也。強矯,誠之者當如是也。孔子依乎中庸,亦誠者也。道之費而隱,誠之盈乎天地者也。費之小大,皆誠之所生也。言鬼神,見幽顯之皆誠也。仁者,天地生物之誠;而人得以生之,誠也。修道以之者,體此誠也。親親尊賢,誠之施也。殺等之禮,誠自然之節也。達道、達德九經,皆以誠行之也。豫與前定,先立乎誠也。自治民推至乎明善,皆在誠乎身也。自誠者以下,明言誠又以實夫達德也。二十一章至二十六章,皆明言誠。二十七章洋洋優優,皆誠之著也。尊德性以下五事,又言誠之之方也。二十八章為下不倍,二十九章為上不驕,亦誠之之事。三十章至三十一章,皆誠者也。末章歷序誠之以至於至誠,復言天道之誠終焉。又細而推之,何一語非誠也?[⑫]
此外,明王夫之也認為,在朱子那裏,“《中庸》以誠為樞紐”[⑬],並且還在朱子《中庸章句》所言“所謂‘誠’者,實此篇之樞紐也”之後,附“衍”曰“以道而言,‘誠’為樞紐;以功而言,‘誠之’為樞紐。”[⑭]由此可見,‘誠’為《中庸》之樞紐,確實是朱子對於《中庸》之義的基本判斷。
二
朱子題解《中庸》曰:“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同時又說:“所謂‘誠’者,實此篇之樞紐也。”這二者之間是怎樣的關係呢?
朱子把“誠”看作《中庸》之樞紐,與他對“誠”的界定有關。《中庸章句》指出:“誠者,真實無妄之謂也。”據《中庸或問》載:“曰:誠之為義,其詳可得而聞乎?曰:難言也。姑以其名義言之,則真實無妄之云也。若事理之得此名,則亦隨其所指之大小,而皆有取乎真實無妄之意耳。”[⑮]在把“誠”界定為“真實無妄”後,朱子《中庸或問》進一步指出:
蓋以自然之理言之,則天地之間,惟天理為至實而無妄,故天理得誠之名,若所謂天之道、鬼神之德是也。以德言之,則有生之類,惟聖人之心為至實而無妄,故聖人得誠之名,若所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者是也。至於隨事而言,則一念之實亦誠也,一行之實亦誠也。[⑯]
在朱子看來,“誠”即“真實無妄”;而天理、聖人為“至實而無妄”,因而是“誠”。
正是在把“誠”界定為“真實無妄”的基礎上,朱子《中庸或問》首先展開對《中庸》第一章有關概念和論述中“誠”的內涵的詮釋。《中庸章句》認為,《中庸》第一章“首明道之本原出於天而不可易,其實體備於己而不可離;次言存養省察之要;終言聖神功化之極。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從字面上看,《中庸》第一章並沒有講“誠”,然而《中庸或問》卻以“誠”予以了解讀。
《中庸》講“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中庸章句》注曰:“蓋人之所以為人,道之所以為道,聖人之所以為教,原其所自,無一不本於天而備於我。”《中庸或問》則詮釋說:“天命云者,實理之原也。性其在物之實體,道其當然之實用,而教也者,又因其體用之實而品節之也。”認為《中庸》講“天命”、“性”、“道”、“教”,都體現了“真實無妄”,因而是“誠”。對此,許謙說:“天命者,以實理賦於人物也;性者,人物得天之實理也;道者,循此實理也;教者,品節此實理也。”後來王夫之也曾指出:“曰‘命’、曰‘性’、曰‘道’、曰‘教’,無不受統於此一‘誠’字。”[⑰]
《中庸》講“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講“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講“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中庸章句》注曰:“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於心,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所以不可須臾離也。……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幽暗之中,細微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是以君子既常戒懼,而於此尤加謹焉,所以遏人欲於將萌,而不使其滋長於隱微之中,以至離道之遠也。”《中庸或問》則詮釋說:“不可離者,此理之實也。隱之見,微之顯,實之存亡而不可揜者也。戒謹恐懼而謹其獨焉,所以實乎此理之實也。”認為《中庸》要求不可須臾而離道,要求“戒慎”、“恐懼”、“慎獨”,就是要求“真實無妄”,因而是“誠”。
《中庸》講“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章句》注曰:“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達道者,循性之謂,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自戒懼而約之,以至於至靜之中,無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則極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謹獨而精之,以至於應物之處,無少差謬,而無適不然,則極其和而萬物育矣。”《中庸或問》則詮釋說:“中和云者,所以狀此實理之體用也。天地位,萬物育,則所以極此實理之功效也。”認為《中庸》講“中和”,講的是道的體用;講“天地位,萬物育”,講的是“致中和”所產生的道的功效;而這些都是“真實無妄”的。
在對《中庸》第一章的“誠”的內涵做出詮釋之後,朱子《中庸或問》對《中庸》第二章至二十章的“誠”的內涵進行分析。
《中庸》自第二章開始講“中庸”。對於其中所言:“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中庸章句》注曰:“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當然,精微之極致也。惟君子為能體之,小人反是。……君子之所以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處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無所忌憚也。”《中庸或問》則詮釋說:“中庸云者,實理之適可而平常者也。過與不及,不見實理而妄行者也。”認為只有真誠地看待中庸,才能夠真正懂得中庸的道理,隨時而處中,不偏不倚、無過不及,這是“君子之中庸”;否則,以小人之心行中庸,往往過與不及,這是“小人之中庸”。
《中庸》第十二章講“君子之道費而隱”,“鳶飛戾天,魚躍於淵”。《中庸章句》注曰:“君子之道,近自夫婦居室之間,遠而至於聖人天地之所不能盡,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可謂費矣。然其理之所以然,則隱而莫之見也。”並且認為,引《詩經》“鳶飛戾天,魚躍於淵”,為的是講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謂費也。然其所以然者,則非見聞所及,所謂隱也。”《中庸或問》則進一步詮釋說:“費而隱者,言實理之用廣而體微也。鳶飛魚躍,流動充滿,夫豈無實而有是哉!”
《中庸》自第十三章“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至二十章,引孔子之言,並涉及大舜、文、武、周公之事。其中有“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中庸或問》詮釋說:“道不遠人以下,至於大舜、文、武、周公之事,孔子之言,皆實理應用之當然。”並且還說:“聖人於此,固以其無一毫之不實,而至於如此之盛,其示人也,亦欲其必以其實而無一毫之偽也。蓋自然而實者,天也,必期於實者,人而天也。”
《中庸》第十六章載:“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這裏的“誠”是《中庸》前十九章所唯一的。《中庸章句》注曰:“以二氣言,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一氣言,則至而伸者為神,反而歸者為鬼,其實一物而已。……誠者,真實無妄之謂。陰陽合散,無非實者。故其發見之不可揜如此。”《中庸或問》詮釋說:“鬼神之不可揜,則又其發見之所以然也。”認為陰陽的變化是“真實無妄”的。
《中庸》第二十章講“誠”較多,《中庸章句》以“誠”予以解讀。《中庸》第二十章引孔子語曰:“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中庸章句》注曰:“達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書所謂五典,孟子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知,所以知此也;仁,所以體此也;勇,所以強此也;謂之達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一則誠而已矣。達道雖人所共由,然無是三德,則無以行之;達德雖人所同得,然一有不誠,則人欲間之,而德非其德矣。”認為行知、仁、勇三德,關鍵在於“誠”。《中庸章句》還引程子曰:“所謂誠者,止是誠實此三者。三者之外,更別無誠。”另《朱子語類》也載:問:“智仁勇於誠如何?”曰:“智仁勇是做底事,誠是行此三者都要實。”[⑱]
《中庸》第二十章又引孔子語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中庸章句》注曰:“一者,誠也。一有不誠,則是九者皆為虛文矣,此九經之實也。”
《中庸》第二十章還引孔子語曰:“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中庸章句》注曰:“誠者,真實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誠之者,未能真實無妄,而欲其真實無妄之謂,人事之當然也。聖人之德,渾然天理,真實無妄,不待思勉而從容中道,則亦天之道也。未至於聖,則不能無人欲之私,而其為德不能皆實。故未能不思而得,則必擇善,然後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則必固執,然後可以誠身,此則所謂人之道也。”《中庸章句》還認為,《中庸》所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是“誠之”之目也。朱子還說:“誠是天理之實然,更無纖毫作為。聖人之生,其稟受渾然,氣質清明純粹,全是此理,更不待修為,而自然與天為一。若其餘,則須是‘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如此不已,直待得仁義禮智與夫忠孝之道,日用本分事無非實理,然後為誠。有一毫見得與天理不相合,便於誠有一毫未至。”[⑲]
在對《中庸》前二十章的解讀中,朱子認為,《中庸》雖然只是到第二十章才開始較多地講“誠”,但此前的其他各章實際上也內涵著“誠”。
三
《中庸》自二十一章“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至三十二章“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無疑是圍繞著“誠”而展開的。《中庸或問》指出:“誠明以下累章之意,皆所以反復乎此,而語其所以。至於正大經而立大本,參天地而贊化育,則亦真實無妄之極功也。”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中庸章句》認為,《中庸》自二十一章開始講“誠”,其中或以天道言“誠”,或以人道言“誠”。
關於《中庸》以天道言“誠”,比如第二十六章曰:“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中庸章句》詮釋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不過曰誠而已。不貳,所以誠也。誠故不息,而生物之多,有莫知其所以然者。”
《中庸章句》認為,“聖人與天地同用”,“聖人與天地同體”,所以,《中庸》以天道言“誠”也包括以聖人言“誠”。比如第三十二章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中庸章句》詮釋說:“惟聖人之德,極誠無妄,故於人倫各盡其當然之實,而皆可以為天下後世法,所謂經綸之也。其於所性之全體,無一毫人欲之偽以雜之,而天下之道、千變萬化皆由此出,所謂立之也。其於天地之化育,則亦其極誠無妄者有默契焉,非但聞見之知而已。此皆至誠無妄,自然之功用。”
關於《中庸》以人道言“誠”,比如第二十五章曰:“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中庸章句》詮釋說:“誠者物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當自行也。誠以心言,本也;道以理言,用也。……天下之物,皆實理之所為,故必得是理,然後有是物。所得之理既盡,則是物亦盡而無有矣。故人之心一有不實,則雖有所為亦如無有,而君子必以誠為貴也。”
《中庸》最後一章講“‘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奏假無言,時靡有爭”;“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中庸或問》詮釋說:“卒章尚絅之云,又本其務實之初心而言也。內省者,謹獨克己之功;不愧屋漏者,戒謹恐懼而無已;可克之事,皆所以實乎此之序也。時靡有爭,變也;百辟刑之,化也;無聲無臭,又極乎天命之性、實理之原而言也。”
正是通過對《中庸》的全面分析,朱子指出:“蓋此篇大指,專以發明實理之本然,欲人之實此理而無妄,故其言雖多,而其樞紐不越乎‘誠’之一言也,嗚呼深哉!”認為《中庸》大義在於“誠”。
四
顯然,朱子是以“誠”通貫《中庸》全篇的,而且,他還明確指出:“中是道理之模樣,誠是道理之實處,中即誠矣。”[⑳]把“中庸”與“誠”完全統一起來。應當說,朱子的這一思想很可能與周敦頤及二程有著密切的關係。朱子曾在《中庸集解序》中說:“《中庸》之書,子思子之所作也。昔者曾子學於孔子而得其傳矣,孔子之孫子思又學於曾子而得其所傳於孔子者焉。既而懼夫傳之久遠而或失其真也,於是推本所傳之意,質以所聞之言,更相反復,作為此書。孟子之徒實受其說,孟子沒而不得其傳焉。……至於本朝,濂溪周夫子始得其所傳之要,以著於篇。河南二程夫子又得其遺旨而發揮之,然後其學布於天下。”[21]在朱子看來,子思《中庸》傳至周敦頤,周因而著《通書》。周敦頤《通書》開宗明義第一句便是“誠者,聖人之本”[22],以至於後人認為“周子之學,以誠為本”[23]。二程則更加明確地指出:“《中庸》之書,學者之至也;而其始則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蓋言學者始於誠也。”[24]
與二程同時代的范祖禹[25]也注意到《中庸》與“誠”的關係。他曾說:
《中庸》者,言性之書也。既舉其略矣,而未及乎性也。夫誠者,聖人之性也;誠之者,賢人之性也。……聖人之治天下,未嘗不以誠也。誠者存乎其心,不可得而見之,故其說曰:“惟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夫性者何也?仁義是也。聖人以為仁義者生於吾之性,而不生於外,是故用之以誠,仁焉而必出於誠,義焉而必出於誠。不誠於仁,則人不親;不誠於義,則事不成。誠仁者,不施而親;誠義者,不為而成。誠在內者形於外,是所以貴誠也。[26]
在范祖禹看來,《中庸》是言性之書,所謂“天命之謂性”,然而,“性者何也?”仁義是性,而且,“仁焉而必出於誠,義焉而必出於誠”,因此,可以推想,范祖禹是把“誠”看作“仁義”的根本,看作“天命之謂性”的根本。而且,《中庸》言性,講的是“自誠明,謂之性”,從“誠”開始;所以又講“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
事實上,《中庸》不僅言“性”,而且還言“道”,所謂“率性之謂道”;言“教”,所謂“修道之謂教”。在朱子看來,《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此是大綱。[27]
《中庸》言“道”,包括天道與人道,“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所以,無論天道或是人道,講的是都是一個“誠”字;只有誠者,才能“從容中道”。《中庸》講“道”,還具體為“五達道”:“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然而,所以行之者,“三達德”:“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然而,所以行之者,“誠”也。
《中庸》言“教”,“自明誠,謂之教”;講的仍然是“誠”。《中庸》講“教”,實為“修道”,所謂“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中庸》重視修身,說:“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可見修身即“修道”。而且以“修身”為本的天下國家之“九經”:“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所以行之者,“誠”也。
清李光地說:“誠者,實也。在事之謂道,在心之謂性,在上天之載之謂命。实理,自然无声色臭味之可翫,此所以為中庸也。基之以務實之心,終之以篤敬之德,此誠所以為聖人之本,而體合乎無極之真也。”[28]正因為《中庸》言“性”,言“道”,言“教”,是該篇之大綱,而且是從“誠”出發,“無不受統於此一‘誠’字”[29],所以《中庸》第一章所謂“戒慎”、“恐懼”“慎獨”,“未發”、“已發”、“致中和”,亦無不以“誠”為根本,當然也不難理解其後各章的“誠”的內涵,因此也就可以明白朱子為什麼認為《中庸》大義在於“誠”。有意思的是,有人問:“《中庸》既曰‘中’,又曰‘誠’,何如?”朱子曰:“此古詩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也。”[30]所以,《中庸》大義在於“誠”,這只是朱子對《中庸》的看法。
[①] 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五十三《中庸》,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632頁。另外,朱子《中庸章句》第二十章始於“哀公問政”,終於“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處於第二十章之中間位置。朱熹注《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上海書店1987年版,第14~19頁。
[②] 引自《戴震全書》(二)之八《經考卷四》,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302頁。王禕(1322-1373),字子充,號華川,浙江義烏人。曾與宋濂同為《元史》總裁官,又為朱子後學(朱子傳門人徐僑,再傳葉由庚,三傳王炎澤,四傳黃溍,五傳王褘)。著作主要有《王忠文公集》等。
[③] 黃榦《中庸總論》,《勉齋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黃榦(1152-1221),字直卿,閩縣(今福建福州)人(一說長樂人,徙居閩縣)。少受業於朱子,後為朱子女婿,學者稱勉齋先生,著作有《經解》、《勉齋集》等。
[④] 此處及以下所引《中庸》或《中庸章句》,均出自朱熹注《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上海書店1987年版。
[⑤] 黎靖德《朱子語類》(四)卷六十二《中庸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83~1484頁。
[⑥] 朱熹《四書或問》,《朱子全書》第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94~595頁。
[⑦] 黃榦《中庸總論》,《勉齋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
[⑧] 趙順孫《四書纂疏·中庸纂疏》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經部》。趙順孫(1215-1277),字和仲,號格庵,浙江縉雲人。著作主要有《四書纂疏》、《近思錄精義》、《文集》等。
[⑨] 真德秀《讀書記》卷十六《中》,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真德秀(1178-1235),字景元,後更為希元,福建浦城人,學者稱西山先生。早年從學於朱子門人詹體仁。著述頗豐,主要有《四書集編》、《大學衍義》、《西山讀書記》、《心經》等。
[⑩] 真德秀《讀書記》卷十七《誠》,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
[⑪] 陳櫟《定宇集》卷一《中庸口義自序》,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陳櫟(1252-1334),字壽翁,元休寧(今屬安徽)人,學者稱定宇先生。著作主要有《四書發明》、《書傳纂疏》、《禮記集義》等,後人編《定宇集》。
[⑫] 許謙《讀四書叢說》卷三《讀中庸叢說》卷下,《四部叢刊續編·經部》。許謙(1270-1337),字益之,浙江金華人,世稱白雲先生,朱子後學(朱子傳門人黃榦,再傳何基,三傳王柏,四傳金履祥,五傳許謙)。著作主要有《讀四書叢說》、《白雲集》等。
[⑬] 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三,嶽麓書社1991年版,第527頁。
[⑭] 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四冊《禮記章句》卷三十一,第1290頁。
[⑮] 朱熹《四書或問》,《朱子全書》第六冊,第591頁。
[⑯] 同上。
[⑰] 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九,第996頁。
[⑱] 黎靖德《朱子語類》(四)卷六十二《中庸一》,第1483頁。
[⑲] 黎靖德《朱子語類》(四)卷六十四《中庸三》,第1563頁。
[⑳] 黎靖德《朱子語類》(四)卷六十二《中庸一》,第1483頁。
[21]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五《中庸集解序》,《四部叢刊初編·集部》。
[22] 《周敦頤集》卷二《通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3頁。
[23] 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一)卷十二《濂溪學案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23頁。
[24] 《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五,《二程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5頁。
[25] 范祖禹(1041-1098)字淳甫,一字夢得,成都華陽人。著作主要有《書集傳纂疏》、《歷代通略》等,後人編《范太史集》。
[26] 《范太史集》卷三十五《中庸論五首》,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
[27] 黎靖德《朱子語類》(四)卷六十二《中庸一》,第1480頁。
[28] 李光地《榕村集》卷六《中庸篇》,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
[29] 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九,第996頁。
[30] 黎靖德《朱子語類》(四)卷六十二《中庸一》,第14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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