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學刊第五輯

儒學思想中的歷史觀

 ——以出土文獻為討論起點

 

(臺灣)林啟屏

   [作者簡介] 林啟屏,男, 臺灣人。現為台灣政治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兼系主任,主要從事先秦儒學、子學、經學方面的研究,發表論文20餘篇,著有《從古典到正典——中國古代儒學意識之形成》、《儒家思想中的具體性思維》等書。

 

基本上,“人”的課題是先秦儒家立教於古典社會的最核心部分。因此,理解“人”是什麼,當是先秦儒者建構其思想的重點。以是,歷史或時間的歷程性感受,即是“人建構其自我同一性(self identity)的一個面向。因為人之能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並非只有透過外在具體事物的刺激感受而已,人亦對時間的過去、流逝等狀況,有著細密而深刻的體會。是以西方哲人便以時間為範疇(category),並相信經由各類範疇的途徑,人們得以認識到自我存在的事實。

以下討論將從當代學者所關注的儒學歷史意識入手,分析歷史與真實之關係,說明儒學的歷史觀實為一道德觀,而非物理線性時間;其次,本文亦將從古代儒學文獻著眼,分析儒者的時間感與聖王形象之建構,希望可以釐清先秦出土儒學文獻與傳世儒學文獻中的差異,進而闡釋先秦儒者如何通過歷史意識的掌握,形構其自我同一性。

 

一、歷史與真實

 

誠如胡昌智先生指出,“歷史意識”係指時間(變遷)對人們所產生的諸般經驗之判斷與期待。他說:

 

歷史意識就是人們對於時間(變遷)的經驗與人們對於時間(變遷)的期望,二者間動態關係的掌握及表達。前面說過歷史意識是心靈意識的活動;現在再進一步說,歷史意識是人類在生活過程中,將經驗到的時間注入企望中的時間,以及反過來,將企望中的時間注入經驗到的時間中的心靈活動。[①]

 

人處於時間的變化之流中,自不能免於如斯之慨嘆、贊美與追憶,甚而在歷史的認識中灌注認識主體的主觀意願。由是,人們面對歷史便產生了一種有趣的弔詭認識:面對歷史的過去,記憶所反映的究竟是客觀的真實事實記錄,抑或是行動者(包括記錄者與釋讀者)意欲下的選擇性真實之建構?此兩者所形成的歷史意識是不相同的:前者代表一種客觀性的事實,可以被人所掌握進而記錄下來,形成一套對於過去歷史的認識;而後者則顯示出歷史的被認識及記錄,是一種帶有目的性的作為,只有勘破歷史表象的迷霧,其意義與價值才能被釋放出來。黃俊傑先生便認為:

 

在儒家經典中所見的對黃金古代或典範人格的敍述,都是以朝向建立普遍的道德理則或抽象命題為其目的。因此,儒家歷史學實質上是一種道德學或政治學。在這種特質之下,儒家歷史敘述是一種証立普遍理則的手段。但是,問題是:儒家經典中的普遍理則(“道”)乃其具體化(聖人及其在歷史上的遭遇),卻又有巨大落差,而使兩者間恆存有緊張性。[②]

 

黃先生在這段文字中充分揭示出,古代儒家的歷史意識並不是一種為歷史而歷史的作為。因此,客觀事實並不是儒者論述歷史時的重點。相反,歷史對儒者之所以產生意義,不當是“斷爛朝報”的逐條逐筆之記錄,而是隱藏在史筆間的寓義。這些隱藏的意義,揭示了儒者在封建時期的理想主義色彩。所以,記錄歷史事實,其實隱含著價值判斷,釋讀者面對歷史詮釋,亦然。此時,“即事實即價值”。儒者便以此種隱微的溫柔之教,行批判時政的事實。以是,黃先生便認為先秦儒者的歷史意識,重在批判而非建構客觀事實,故稱此為“反事實思考”(counter-factual mode of thinking[③]。事實上,如此的觀察視角亦見於杜正勝先生的相關討論。杜先生說:

 

《詩》《書》百家語,可畏的是《詩》《書》的內容和戰國人對《詩》《書》的詮釋。詮釋者將《詩》《書》神聖化,奉為思想的圭臬,當作批判政治和社會的利器。所以過時的古典便可能產生摧毀性的力量。[④]

 

杜先生從“秦火焚書”的歷史,讀出儒者“以古非今”的作法,即是一種批評精神的展現。此正與黃先生的論點有其相合之處。因為儒者所用以批評的內容,大抵是以古代的歷史對象為據,於是古代的歷史不再只是已逝去的時間。《詩》《書》會在未來產生批判性的作用,《詩》《書》的歷史性即是其再次發生現實作用的源頭活水。雖然此處所指出的經典文本是以《詩》《書》為據,然而六經對於儒者而言,即經即史。在經史之間,儒者可以找“應時變之道”,也可以與之上體聖人的普遍之理。是以此種對於經典的使用方式,也即是一種歷史意識的反映。

另外,勞思光先生則從“人類意志及自覺力量在歷史中有何作用”的角度,思考了孟子的史觀問題[⑤]。其舉《公孫丑下》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之“必”字為例,深入剖析孟子的史觀:看似暗示一種歷史循環的命定論假定,其中卻蘊涵一種具有創造性的力量。因為孟子深信,歷史的必然之勢當為一客觀意義的存在,可是當人有“豪傑之士”的特質時,則“雖無文王,猶興”(《盡心上》)。勞先生指出,此與其“心性論”立場有關,其云:

 

孟子雖認為主體性能創造歷史,但並非以為主體性必須在此一層面上方完成其價值。蓋孟子所持之“心性論”立場,終以內在意義之德性為價值所在,一切外在意義之創造顯現,皆只視為此德性之展開。此種展開,有固甚佳,無亦不礙德性本身之價值。[⑥]

 

勞先生清楚地點出,德性意義的思考才是孟子史觀建立的基盤。事實上,此一“德性史觀”的思路在牟宗三先生的論著中亦相當鮮明,牟先生在其《歷史哲學》一書中指出:

 

用心於生命之調護與安頓,故首先所湧現之“原理”為一“仁智之全”,為一普遍的道德實在,普遍的精神實體。至周,禮樂明備,孔子承之,講說道理,皆自此發。而上朔往古,由隱變顯,一若為歷聖相承之“心法”。此可見支配華族歷史之中心觀念。[⑦]

 

牟先生所論“華族歷史之中心觀念”即由“普遍的道德實在”、“普遍的道德實體”所構成,其觀點與勞先生所論雖有不同,但是在以道德視野解歷史這一點上則同。當然,牟先生之觀點更強調歷史發展背後似乎有一精神實體為其力量,自有其特殊之洞見。然而思索其說之取徑,當與先秦儒學之定向有關,這點只要從《歷史哲學》一書的相關論述中尋找,即可知曉[⑧]

綜上所述,當代學者已然注意到先秦儒者面對歷史之流轉,並非如同今日之歷史學者,將歷史視為一種客觀性事實。先秦儒者更強調,人的價值意識才能使歷史意識取得真實性的位階。離開價值,歷史是否為真,已非儒者關心之重點了。

 

二、時間感與聖王賢者

 

如同上一節所述,儒家的歷史意識受到其道德哲學的影響因此價值意識滲透於其時間感中,進而使其面對歷史之流轉變化時,事件的客觀分析常常隱藏於倫理學式的判斷之後。是以,儒家的時間感其實也是一種道德感。

事實上,這種以道德為軸心的思維模式,的確從先秦以來便主導了歷代的儒者心靈。從傳世文獻中我們可以得知,出土文獻亦然。其中新出土文獻中,最能關乎先秦儒者歷史意識之課題者,主要可從郭店楚簡中的《唐虞之道》、《窮達以時》以觀[⑨];上博簡則可由《容成氏》的記錄來看[⑩]。《唐虞之道》與《容成氏》涉及先秦儒者的古代觀,可以反映其與傳世文獻的理解差異;而《窮達以時》,看似僅論“人”之出處之道,但由其歷數歷史人物以為借鑑之方式,則又可看出價值意識之自覺性力量,可以成為儒者自我安身立命之方式。而二者一從聖王之行事入,一從聖賢之自處言,卻同樣表現出理想主義色彩,因此具有高度的討論價值。是故本節討論將分成“時間感”與“聖王”兩個部分進行分析。前者著眼於價值意識與歷史的聯繫關係,後者則透過儒者理想中的聖王形象之分析,解讀三代歷史觀中的理想性與現實性之差異。

時間的消逝是一種自然現象,也是一種具有意義的人文現象。然而,一般人所意識到的時間僅是客觀的變化而已,若要對“人”產生意義,也常常是在特殊脈絡下才具有個別的意義。但是儒者所體會到時間變化,卻經常是在特殊性中彰顯普遍性的內涵。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⑪]這看似僅以一種慨嘆於時光的流逝為心境之抒發,實則有其更深的生命體會。因為,站在川上的孔子並不是一位傷春惜逝的文人,相反,“修己”與“安人”才是其畢生的志願。是以,孔子的這段話便應有不同的理解方式,方可貼近其心。宋儒朱熹對於本段文字的解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方向,更能清理孔子言語背後所隱含的意旨。《朱子語類·論語》記載了一段對話,其云:

 

因說此章,問曰:“今不知吾之心與天地之化是兩箇物事,是一箇物事?公且思量。良久,乃曰:“今諸公讀書,只是去理會得文義,更不去理會得意。聖人言語,只是發明這箇道理。這箇道理,吾身也在裏面,萬物亦在裏面,天地亦在裏面。通同只是一箇物事,無障蔽,無遮礙。吾之心,即天地之心。聖人即川之流,便見得也是此理,無往而非極致。但天命至正,人心便邪;天命至公,人心便私;天命至大,人心便小,所以與天地不相似。而今講學,便要去得與天地不相似處,要與天地相似。又曰:“虛空中都是這箇道理,聖人便隨事物上做出來。又曰:“如今識得箇大原了,便見得事事物物都從本根上發出來。如一箇大樹,有箇根株,便有許多芽蘗枝葉,牽一箇則千百箇皆動。夔孫。[⑫]

 

朱子在此指出,孔子的“川上之嘆”不能只從表面文義來理解,而應由“心”之“理”來詮釋,較可直探孔子之深義。其實朱子的解釋確實拓深了“川上之嘆”的儒者胸懷,尤其“吾之心,即天地之心。聖人即川之流,便見得也是此理,無往而非極致”之語,更是說明朱子認為孔子的時間感不能只從文義去解,而必須注意到其中的道德深義。因此朱子乃引伊川之說,點出“川上之嘆”的重點是“道體”。《朱子語類·論語》又云:

 

或問“子在川上。曰:“此是形容道體。伊川所謂‘與道為體’,此一句最妙。某嘗為人作觀瀾詞,其中有二句云:‘觀川流之不息兮,悟有本之無窮。’又問:“明道曰:‘其要只在慎獨。’如何?曰:“能慎獨,則無間斷,而其理不窮。若不慎獨,便有欲來參入裏面,便間斷了也,如何卻會如川流底意!又問:“明道云‘自漢以來,諸儒皆不識此’,如何?曰:“是他不識,如何卻要道他識。此事除了孔孟,猶是佛老見得些形象。譬如畫人一般,佛老畫得些模樣。後來儒者於此全無相著,如何教他兩箇不做大![]

 

在這裏,“不舍晝夜”的流逝,不應只從客觀的或自然的時間消失來理解。因為對於儒者而言,所有自然物事的遷變並非與“人”無關。所以,“川流”的意義之釋讀,乃代表著體悟“道之本”無窮的彰顯。於是時間不再是物理性的現象,而為體道經驗的對象,進而有了人文的意義。人們通過面對時間的變化,掌握道體的本質。因此我們可以說,儒者的時間感實表現為一種價值意識的實踐方向。關於這一點,新出土文獻亦有值得討論的部分。

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簡《窮達以時》對於“時”的看法,便同樣表現出以價值意識為思考方向的特色。在這15枚竹簡之中,除一開始所論的“天人之分”外,《窮達以時》先歷數過去的聖王賢者遭厄而“遇”伯樂之例,其後再發揮“遇”、“時”、“德”等觀點。《窮達以時》云:

 

堣(遇)不堣(遇),天也。童(動)非為達也,古(故)(窮)而不〔11號簡〕□□□為名也,古(故)莫之智而不𠳵 □□□□□□□〔12號簡〕□□□  而不芳。無茖蓳愈  山石不為□□□□〔13號簡〕善伓 𠮯(己)也。(窮)達以(時),(德)行(一)也。(譽) ()才(在)仿(旁),聖(聽?)之弋母之白〔14號簡〕不(釐)。(窮)達以(時),(幽)明不再。古(故)君子  (反)𠮯(己)。〔15號簡〕[⑭]

 

由以上文獻可以發現,《窮達以時》將“遇不遇”的問題歸之於“天”的影響,也就是說,人生能否遇到識者並非人力所能左右[⑮]。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既然人力不能左右成敗,文中卻為何又要指出“窮達”應待“時”呢?這是個有趣的問題,而要處理這個問題,則必須從《窮達以時》對於聖王賢者的討論說起。

《窮達以時》曾論及古代聖王賢者的遭遇,在文中我們亦不難發現舜之遇堯,或邵之遇於武丁,才是他們能在現實世界完成事功的主要關鍵。不過,當他們處在不遇的階段時,也並非無所事事。聖王賢者會於此時勉力修持,以保德行之不虧。因此,成敗的考量不是儒者在此的關心所在。是故,自由意志的顯豁,方為《窮達以時》想要表達之重點[⑯],德行的重要性,也由此顯現出來。不過,《窮達以時》雖云德行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可是若不能逢時,則其於結果來看,亦屬罔然。於此,我們看到“人”看似受限於“時”的“勢”而無法伸展自己的道德意志,“時勢”也主導了此時論述的核心,但必須注意的是,“窮達以時”的“時”不能僅視為一種線性時間的等待,時間在此,對於一般人與聖王賢者有著不同的意義:一般人面對此種情境,時間只是其求成功的過程而已;可是聖王賢者卻視此時的時間為一種道德的時間。如果聖王賢者不能把握這個關鍵時刻,以德行為目標,則即使最後是以成功作收,儒者也不認為這是應該接受的結果。這呼應了孔孟以“道”而得天下的主張。《孟子·公孫丑上》即云:

 

曰:“然則有同與?”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⑰]

 

因此,我們從以上的論述,可以發現《窮達以時》作者處理時間的態度,符合了儒者以價值意識為思考點的立場。更進一步說,《窮達以時》在道德時間的觀點下,則其於歷史的看法也就愈發清楚了!因為歷史之所以值得借鑑,除了可以提供人們經驗上的學習之外,對儒者而言,歷史所應起的作用更在於道德的涵養。是以歷史上的人物、事件等的發生,就不會只有偶發的隨機意義,儒者可以從其中讀出更為豐富的道德內涵。

另外,“窮達以時,德行一也”雖表達了人應學古聖賢之重德行,但在德行的修持中,並不排除日後仍有成功之時。《窮達以時》的看法,與《孟子·盡心上》的論點也有異調重合之妙。孟子曰:“待文王而後興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⑱]勞思光認為,孟子在這裏所肯定的是人的自覺力量,所以雖承認歷史有“必然”或“勢”,看似主張一種歷史命定論,可是當豪傑之士表現“自覺意志之主宰力”時,歷史命定論也就失去解釋的效力了!所以,勞思光說“此亦見其心性論之原則固直貫其史觀也”[⑲]。從此處來看,孟子強調歷史的客觀走向自有其應行之路,但若有德之士能行於世而不變其節,則亦有改變歷史的可能。這樣的觀點,主要強調了人的價值意識之顯豁,可以為人類歷史帶來創造性的力量,並正與《窮達以時》歷數古聖賢之理想人格以相期許類近。所以,從《窮達以時》與《孟子》的文本相對,可以看出先秦儒者面對歷史的態度,既不是視之為隨機的偶發事件,無視其於未來所可能有的複製意義;也不是持歷史命定論的立場,忽略人的自主力量。相反,先秦儒者卻在神秘信仰迷霧仍盛的古典時期,走出迷霧,進入了哲學突破的人文世界。因此,歷史事件的重要便不在於其記錄過去的真實過程,更重要的是其對於“現在”所起的批判性作用,以及對於“未來”所引導的啟示性方向。而居於其間起著動能作用者,即是“人”。

其次,就《容成氏》及《唐虞之道》所突顯的歷史意識而言,我們可以從聖王的歷史理解為主軸來看。基本上,就這些出土文獻以論,“禪讓”及“授賢”是值得注意的兩個方向[⑳]。其中以“禪讓”言之,先秦儒者對此表現出高度的興趣。《孟子·萬章上》從“天與之,人與之”的立場,說明了古聖王之禪讓實建立於一種“人民主體性”的觀點[21]。《萬章上》清楚地說: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萬章問而 孟子 答也。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諄,之淳反。○萬章問也。諄諄,詳語之貌。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行,去聲,下同。○行之於身謂之行,措諸天下謂之事。言但因舜之行事,而示以與之之意耳。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暴,步卜反,下同。○暴,顯也。言下能薦人於上,不能令上必用之。舜為天人所受,是因舜之行與事,而示之以與之之意也。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治,去聲。舜相堯二十有八載,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之宮,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相,去聲。朝,音潮。夫音扶。○南河在冀州之南,其南即豫州也。訟獄,謂獄不決而訟之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22]自,從也。天無形,其視聽皆從於民之視聽。民之歸舜如此,則 天與之 可知矣。

 

孟子於此雖舉出堯舜之禪讓有“天與之”的神秘因素,可是如果沒有人民的首肯,舜能否接堯之位,恐仍有疑義。所以在上引文中,孟子強調的重點其實是“人與之”,也就是說,孟子是站在“人民主體性”的立場,建構其理想中的政權轉移模式。但是,歷史事實真是如此發展的嗎?由戰國時期的學者看來,孟子認為“天與之”的說法,或許是一種畫蛇添足的作法。例如,荀子雖然同樣尊崇古代聖王,卻不贊成從“禪讓”的角度來說明古聖王的政權轉移之事,他認為流行說法中的“死而擅之”、“老衰而擅”都不是合理的釋讀方向,“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也”[23]。荀子認為,最核心的要義應在於“夫禮義之分盡矣,擅讓惡用矣哉”[24]。此說看似與孟子不同,但思索其背後的意義,當可發現孟子論述“禪讓”實為一種思想的批判武器,其重點當在於對治現實上統治者的意志,進而以“人民主體性”,鬆解“君王主體性”的宰制力,所以帶有理想色彩。而荀子雖然不同意孟子使用“禪讓”一詞,但其強調“禮義之分盡矣”,同樣也是一種重視道德實踐的理想色彩。因此,孟、荀在表面上的差異,並不能影響他們在立場上的理想主義之共同傾向。

    然而,《容成氏》作為一份古代的儒簡,其新出土的文獻身份,則提供了一道新的看法。此看法雖未完全悖離“傳賢不傳子”的方式,可是對於禹、啟之間的政權交替,卻提供一個有別於傳說的說法,值得我們注意。《容成氏》一開始即歷數古代聖王之譜系,從“虞氏”、“赫胥氏”、“喬結氏”等,《容成氏》指出古代政權轉移原則應為“皆不授其子而授賢”。這些敘述符合一般儒者的理解與期待。可是到了第三十四簡之後,禹之後的政權轉移卻出現了“啟於是乎攻益自取”的記錄。簡文云:

 

叴(皐)咎(陶)之 (賢)也,而欲㠯為後。叴(皐)秀(陶)乃五壤(讓) 㠯天下之 (賢)者,述(遂)爯(稱)疾不出而死。(禹)於是 (乎)壤(讓)益,啟於是 (乎)攻益自取。[25]

 

這是一個有趣的古史發展。我們可以說,《容成氏》的作者並沒有採取為賢者諱的作法,因而沒有美化這段政治鬥爭的歷史。這明顯與前揭孟、荀之作法不同,也與《史記·夏本紀》的說法不同[26]。吳根友先生曾試圖從學派的歸屬來解釋這種現象(強調“尚賢”)的產生[27],並認為其與孟子立場有別。另外,美籍學者艾蘭(Sarah Allan)在討論《唐虞之道》時,也曾指出《唐虞之道》恐非儒家類文獻[28]。兩位學者對於此問題(“禪讓”)的討論,其實提供了一個儒家歷史思維轉向的特色。以下再詳加說明:基本上,《容成氏》與《唐虞之道》是否可歸為儒家類文獻?從一般看法來說,兩者以“傳賢”為核心,不悖於儒家之說。因此,許多學者視之為儒家類文獻,自有其根據。如是,則像《容成氏》可以完全不管“為賢者諱”的處理方式,直陳自己的“古史”認知,似乎就與儒者的許多作法不同,是否宜為儒家文獻,就有許多可討論的空間。所以,如解之為非儒家類文獻,並非完全不可接受,尤其是這兩篇出土文獻與孟、荀的觀點同中更存有差異。是故,究竟當如何看待這批文獻的屬性,實應再更深入思考。可是誠如前述,《容成氏》與《唐虞之道》論述的最後歸宿,仍然是結穴於“尚賢”的立場。是以,其與儒家思想的臍帶關係,便應予以重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批出土文獻對於“古史”的描述與解釋,實與孟、荀有不同之處。而就在這個地方,我們可以看出先秦儒家歷史思維的轉向:孟、荀已不再關心“古史”之真偽的客觀性問題。他們其實更強調,能否“德位兼備”?能否從“天”轉向“人”?此種歷史意識實已突出理想主義色彩,而從“人民主體性”立場出發了。這實是一大變化!因此,通過新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比較,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先秦儒者的歷史觀的確是建立在價值意識的基礎上。在這樣的思維方式下,所有典範人物與關鍵事件的發生,都轉成了道德經驗的記錄與教訓!

 

三、小結

 

西方哲人曾點出,人是被拋擲於此世的宇宙孤兒。我們面對四無依傍的人間世,孤獨感從一出生便跟隨著我們。因此,如何認識存在,認識自我,甚至成就自我,即成為我們畢生的功課。東西方的古代哲人挺立於古典世界,為人們提供一種理性的生命態度,突顯了人的主體力量與價值。歷史意識的建立,或歷史感的朗現,即是此種自覺力量的真實展現。先秦儒者面對此一人類精神由迷信躍入理性的大時代,在歷史意識的表現上,實以一充滿悲願式的憂患意識為基,對時間感受採取積極的立場,從而以價值意識之道德情感出發。於是,歷史時間的發動並非無意識的行為反應,歷史時間的記錄也不是緬懷式的哀嘆辭。“歷史”成為人們進德修業的重要參考,為惡者在“春秋筆法”的針砭下,令人警惕;為善者則成為永世之典範,如堯舜皐陶等聖賢,指引後世理想者的心靈!

 

 


 

[①] 胡昌智《歷史知識與社會變遷》,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8年版,第22頁。

[②] 黃俊傑《儒家論述中的歷史敘述與普遍理則》,《中國經典詮釋傳統(一)通論篇》,臺北喜馬拉雅研究發展基金會2002年版,第429430頁。

[③] 黃俊傑《儒家論述中的歷史敘述與普遍理則》,《中國經典詮釋傳統(一)通論篇》,第403431頁。

[④] 杜正勝《秦史與焚書》,《歷史月刊》第八期,1988年,第8頁。

[⑤]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三章《孔孟與儒學(下)》,臺北三民書局2005年版,第180頁。

[⑥]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三章《孔孟與儒學(下)》,第182頁。

[⑦] 牟宗三《歷史哲學》,臺灣學生書局1984年版,第13頁。

[⑧] 牟宗三《歷史哲學》,第12頁,第7481頁。

[⑨]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

[⑩]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⑪]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子罕》,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13頁。

[⑫] 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論語·子罕篇上》,臺北華世出版社1987年版,第977頁。

[⑬] 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論語·子罕篇上》,第974頁。

[⑭] 《郭店楚墓竹簡》,第145頁。

[⑮] 我曾有一篇文章討論《窮達以時》的“成敗”與“德行”之關係。我認為《窮達以時》的作者所肯定的是人們實踐德行時的自由意志,而非受偶然因素影響的成敗。不過,這樣的觀點並不妨礙儒者也有追求幸福的意願。詳參拙著《從古典到正典:中國古代儒學意識之形成》第七章《限制與自由:從<窮達以時>論起》,臺大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278283頁,第287292頁。

[⑯] 參拙著《從古典到正典:中國古代儒學意識之形成》第七章《限制與自由:從<窮達以時>論起》,第278283頁。

[⑰]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公孫丑章句上》,第234頁。

[⑱]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盡心章句上》,第352頁。

[⑲] 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第三章《孔孟與儒學(下)》,第182頁。

[⑳] 關於“禪讓”的討論,王健文認為可以釐清“歷史意識”之問題。請參王健文《戰國諸子的古聖王傳說及其思想史意義》,臺北臺灣大學文史叢刊,1987年,第140149頁。

[21] 請參徐復觀《中國的治道——讀陸宣公傳集書後》,《中國思想史論集續編》,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5年版,第470頁。

[22]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萬章章句上》,第307308頁。

[23] 北大哲學系《荀子新注·正論》,臺北里仁書局1983年版,第353頁。

[24] 北大哲學系《荀子新注·正論》,第352頁。

[25]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三十四簡》,第276頁。

[26] 《史記·夏本紀》:“十年,帝禹東巡狩,至於會稽而崩。集解皇甫謐曰:「年百歲也。」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集解孟子「陽」字作「陰」。劉熙曰:「崈高之北。」 正義按:陰即陽城也。括地志云:「陽城縣在箕山北十三里。」又恐「箕」字誤,本是「嵩」字,而字相似。其陽城縣在嵩山南二十三里,則為嵩山之陽也。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於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后帝啟。”此處所敘述益之培養方式與舜接帝位的模式相近,但舜、益的結果卻不相同。不過《史記·夏本紀》的說法也與《容成氏》大相逕庭,因為《容成氏》的啟是以軍事的力量強取政權。

[27] 吳根友《傳賢不傳子的政治權力轉移程序——上博簡<容成氏>篇政治哲學的問題意識及其學派歸屬問題初探》,郭齊勇主編《儒家文化研究》第一輯,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155166頁。

[28] 艾蘭(Sarah Allan)著、張海晏譯《<唐虞之道>:戰國竹簡中任命以德的繼位學說》,郭齊勇主編《儒家文化研究》第一輯,第147頁。

 

 

 

回首頁 

白雲深處人家網站  http://www.homeinmists.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