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學刊第三輯

《莊子》山人考論

 

賈學鴻

 

[作者簡介] 賈學鴻(1969  ),女,河北涿州人。文學博士,主要研究《詩經》、《楚辭》、《莊子》,現為揚州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教師、復旦大學博士後。曾發表論文10餘篇,目前正承擔國家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莊子〉名物考辨及其意蘊的文學闡釋》。


 

  

《莊子》書中與山關聯的人物構成一個特殊群體,按其與山的關係,可分為山神、山主、山客三個類別,他們基本是作為得道者和求道者兩種角色出現,但具體屬性又有同有異。山神、山主、山客的稱謂,有的富有象徵意義,是承載特定理念的文化符號。因此,對於相關稱謂的破譯,探尋其表層意義下的深層內涵,就成為解《莊》的一個關鍵。同時,《莊子》對山神、山主、山客形象的刻畫,又有著廣闊的時代文化背景,一些與宗教巫術有關,一些則與當時人們對某種角色的社會共識密切相聯。所以,只有深入開掘這些隱藏的時代背景因素,其中所蘊藏的哲學理念才能脫影而出,相關角色的文學價值才可以得到充分的揭示。

 

山神

 

所謂山神,就是山中兼有人體形貌和神異功能的超常之人,也即人神融合體,實質上是大道的化身。

《莊子》書中出現的山神,包括藐姑射神人和廣成子。

藐姑射神人在《莊》書第一篇《逍遙遊》便閃亮登場,文中對他有如下敍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藐姑射神人遠居於藐姑射之山,應是一位山神。作者按照世人的理解習慣,從貌、食、住、行等方面對其進行描繪,使他表現出人的特徵,然而文章極盡筆力渲染的,乃是他作為神的特性。作者是按照自然神的屬性對他加以描寫,所謂“肌膚若冰雪”,與冬季冰雪降臨時山的形貌一致,用作為自然現象的冰雪來描寫他的肌膚,暗示他的冰清玉潔。所謂“綽約若處子”,是用人的本然屬性對其進行刻畫。在人們的觀念中,青春少女猶如含苞之花,純潔而動人。稱藐姑射神人似待嫁的處女,凸現出他自然屬性的純粹,沒有受到任何污染。至於他“吸風飲露”、“乘雲氣、飛龍”,既說明他超越了凡人為物所累的局限,獲得了絕對自由,同時暗示出他與自然同體,順性而動,是自然的化身。藐姑射山人的自然神屬性,通過與人的習性融合,得到充分的彰顯。

自然存在物種類繁多,自然神也是多種多樣。藐姑射神人是山神,《逍遙遊》在表述他所具有的功能時,突出了他作為山的特徵。藐姑射神人的超凡本領主要有兩種:一是“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即能抑制自然災害的出現,使莊稼五穀豐登;二是自身能抗禦特大的自然災害,無論多大的洪水或乾旱,都無法傷害到他,從而成了長生不死的神仙。

藐姑射神人所具備的神功,使他成為農業生產的保護神,這恰恰與古人對山的功能的理解密切相關。上古時代的農業生產是自然經濟,對自然條件,尤其是對氣候的依賴性很大,取得豐收的一個重要條件就是要風調雨順。而在古人看來,山具有調節氣候的功能,能夠實現人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願望。《荀子·勸學》篇稱:“積土成山,風雨興焉。”說的就是山與氣候調節的關係。山之所以能夠調節氣候,是因為山上的樹。《左傳·昭公十六年》有如下記載:

 

鄭大旱,使屠擊、祝款、豎柎有事於桑山。斬其木,不雨。子產曰:“有事於山,藝山林也。而斬其木,其大罪矣。”奪其官邑。

 

鄭國遇到旱災,派人前去祭祀桑山,他們相信山能致雨,會消除旱災。三位被派去的人卻砍伐山上的樹木,結果受到懲處。在鄭子產看來,山之所以能夠興雲致雨,是因為山上有樹木。如今把樹木砍掉,進行祭祀也只能事與願違,不可能解除旱情,因為沒有樹木的山已經失去興雲致雨的功能。《晏子春秋·內篇諫上》寫道:

 

齊大旱逾時,景公召群臣問曰:“天不雨矣,民且有饑色。吾使人卜,云:‘祟在高山廣水。’寡人欲少賦斂以祠靈山,可乎?”

 

齊國遇到持續不去的旱災,齊景公進行占卜,巫師告訴他這是山神作祟。因此,齊景公要收取賦斂以作為祭祀山神的費用。這個故事同樣把山神作為氣候的調節神看待,想用祭祀山神的方式消除旱災。齊景公和鄭子產都處在春秋後期,是同一歷史時段的人物。上述兩個故事反映出春秋時期人們對於山神的理解,把山神看作是控制旱澇災害的神靈。至於處在戰國後期的荀子,則是從理性的角度指出山對氣候的調節功能。莊子是戰國中期人,他把藐姑射神人塑造成氣候調節神、農業生產的保護神,秉持的是傳統的山能興雲致雨的理念,並對山神的奇異性作了誇張的渲染。

莊子筆下的藐姑射神人,“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即便出現巨浪滔天的洪水,或者是能烤燋山石的大旱,也絲毫造不成對他的傷害,他是長生不死的神仙。賦予山神長生不死的屬性,是基於先民對山的穩固性的理解和聯想,把山的穩固性與生命的長久、永恆聯繫在一起。《詩經·小雅·天保》的祝福辭稱:“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這是後代壽比南山成語的由來。《論語·雍也》篇寫道:“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詩經·小雅·天保》和孔子都由山的穩固性聯想到人的長壽,山是生命長久、永恆的象徵。這些早在莊子之前就已經出現的詩句格言,應該為他所熟知,是刻畫藐姑射神人可以借鑒的材料。

《列子·黃帝篇》有如下記載: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畏不愛,仙聖為之臣。

 

列姑射山,又見於《山海經·海內北經》。傳說中的列姑射神人“仙聖為之臣”,他統轄仙人,當然本身也是長生不死的神仙。《莊子·逍遙遊》的藐姑射神人形象,對於有關列姑射神人的傳說也當有所借鑒,把它作為原型並加以改造,從而直接生動地描述出藐姑射神人的長生不死之性。

《莊子》中出現的第二位山神是廣成子,具體記載見於《在宥》。其中廣成子在回答黃帝關於“治身何以長久”的問題時,有這樣的表述:“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嘗衰。”由此可知,廣成子也是一位長生不死的神仙,歷經一千二百年的漫長歲月而形體毫無衰老之相。空同山神稱為廣成子,取其廣大圓滿之義。成,先秦時期往往用以表示一個完整的單位。《尚書·益稷》有“簫韶九成”之語,九成,指九段完整的樂曲。《左傳·哀公元年》稱“有田一成”,杜預注:“方十里為成”。[①]成指一個完整的單位,引伸為圓滿。廣成子居於空同之山,他是一位山神,和藐姑射神人有相通的神仙屬性,且都居於山林。

在《莊子》書中,藐姑射神人和廣成子都是得道者形象,實質上這是《莊》書將抽象理論具體化、藝術化的表現手法。世人飽受生死離別的煎熬,渴望獲得解脫,作者正是抓住人們的這種心理特徵,賦予二人長生不死的屬性,以此來突顯大道的神奇。特別是藐姑射神人,他不僅長生不老,而且美麗動人、自由灑脫,實現了人生理想的最高境界。作者將其設計在全書的卷首,目的是充分發揮他的感召作用。兩位神人的另一共同屬性是都受到黃帝的仰慕。黃帝是塵世中最高權利的象徵,是諸侯紛爭的緣由,是世人疲於奔波的夢想。《莊子》將這一至尊形象設計成神人的崇拜者、“小學生”,運用的是“反者道之動”的逆向思維,從反面襯托出大道的玄妙魅力,而神人形象藝術生成的創作根據,就是上面所討論的社會思想共識和文化因子。

 

山主

 

山主即山的主人。《莊子》書中,山往往作為俗世的對立面出現,是道境的象徵。在山中居住的人,即山主,當然就是得道者。這裏所說的山主並不是神靈,而是道性的體悟者,或是進入道境的尋路者,他們的稱謂時常負載著特殊的象徵意義。老聃的弟子庚桑楚就是這樣一個典型角色。《庚桑楚》是《雜篇》之首,文中寫道: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為之居,鞅掌為之使。

 

成玄英疏曰:“而老君大聖,弟子極多,門人之中,庚桑楚最勝,故謂偏得也。”[②]成玄英解釋了庚桑楚在老聃門下的特殊地位,他是老聃登堂入室的弟子,因此,能疏遠仁智之人,而與“擁腫”共居,令“鞅掌”為自己服務。擁腫,見於《逍遙遊》:“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應者不顧。”這裏的擁腫用以形容因肥短不直而無用的大樹,《庚桑楚》篇的“擁腫為之居”,用的是借代法,就是說與無用之人共居。無用,既含有不被用之意,也有不謀求被用之意,也就是絕聖棄智、自然無心之人。“鞅掌”,初見於《詩經·小雅·北山》:“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這裏的鞅掌指因繁忙而無暇修飾之象。到了《莊子》書中,取其引伸義,鞅掌指的是去掉人工雕飾、自由自在的生存狀態。《在宥》篇有“遊者鞅掌”之語,謂自由自在地遨遊。庚桑楚“鞅掌為之使”,為他服務的人都能自然閑放、自由自在。這裏,作者運用的是反面烘托法,試想,這位老聃高足的追隨者都是逍遙無為的入道之人,那麼他本人就可想而知了。

庚桑楚是老子的弟子,居於畏壘之山。關於畏壘山的具體方位,古代注家有各種說法。成玄英疏曰:“畏壘,山名,在魯國。”[③]陸德明《經典釋文》引李頤的說法:“畏壘,山名也,或云在魯,又云在梁州。”[④]這是唐代及唐之前注家對畏壘之山所作的認定,因為《庚桑楚》篇標出畏壘山是北方之山,因此,人們就猜測它位於魯地,或認為在梁州,即今河南開封,這兩地都屬於偏北的地域。清人宣穎對畏壘之山解釋道:“即《禹貢》之羽山,見《洞靈經》。”[⑤]宣氏是根據道教典籍作出的推斷。《洞靈經》卷上曰:“亢倉子居羽山之顏三年。”何璨注:“羽山,《尚書·禹貢》在徐州。《舜典》云:‘殛鯀於羽山。’蓋在東裔,後居魯。顏,山之南面也。《莊子》引此章云‘北居畏壘之山’,即此山是也。”[⑥]這裏提到的亢倉子,指的就是庚桑楚。《尚書·禹貢》提到徐州時稱“蒙羽其藝”,蒙指蒙陰山,在山東蒙陰西南。羽即羽山,在今江蘇贛榆西南。羽山東臨大海,其地理位置在中土已經不屬於北部。道教典籍把庚桑楚奉為得道真人,牽強附會之言頗多,斷定畏壘之山就是羽山恐怕無法成立。

關於《洞靈真經》的由來,張天雨《玄品錄》卷一寫道:“庚桑楚,……著書九篇,號庚桑子,一名亢倉子。其書亡,至唐開元王褒獻其書,因封洞靈真人,書曰《洞靈真經》。”[⑦]《庚桑子》一書託名於庚桑楚,其實,庚桑楚其人在《莊子》書中是寓言故事的角色,是否真有其人都無法考證,他所居的畏壘之山,更不能以實求之。

以上各種說法都試圖通過實證確定畏壘之山的具體方位,在理解上走入誤區,所得出的推測和結論缺少堅牢的論據,根本無法落實。其實,《莊子》中出現的地名,有的是實有其地,可以通過考據加以證明。有的則是虛擬而生,無法在具體空間方位上進行落實。畏壘之山就屬於虛擬之山,是根據已有的理念虛構而來。

要想真正理解畏壘之山的含義及其名稱的由來,需要對《庚桑楚》這篇作品的性質給予準確的定位。作品故事梗概如下:庚桑楚作為老子的高足居於畏壘之山,他和弟子南榮趎切磋論道。有感於自己能力有限,庚桑楚建議南榮趎遠行,向老子討教。作品的後半部分都是老子與南榮趎的對話,而以老子的話語為主。庚桑楚是老子的高足,南榮趎是老子的再傳弟子,老子在作品中以祖師爺的角色出現。《庚桑楚》很大程度上是解老之作,是為《老子》一書的相關論述作傳[⑧]。畏壘之山名稱的由來,就是對老子思想進行闡釋的結晶,是對老子語錄的化用。具體而言,畏壘之名取自《老子》第二十章。

《老子》第二十章原文如下:

 

唯與之阿,相去幾何?善與之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大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揚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這裏,老子先用反問的方式抹殺“唯”與“阿”、善與惡的界限,接便提出一個重要命題:“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對這個命題的具體含義,他並沒有作出明確的說明,從而為後人的闡釋留下了廣闊的空間。《莊子·庚桑楚》開頭一大段的寓言故事,闡述的就是“人之所畏,不可不畏”的道理:

 

居三年,畏壘大壤。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始來,吾灑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壤,《經典釋文》曰亦作穰,《廣雅》云:豐也。庚桑楚在畏壘山居住三年,那裏連年豐收,社會風氣良好。當地居民認為這是庚桑楚的功勞,主張像對待神靈一樣把他供奉起來,加以祭祀。“而祝之,社而稷之”,宣穎注:“言立之而祝祭之,附之社而稷享之。”[⑨]這個解釋是正確的,兩句都說要把庚桑楚作為祭祀對象,或是設置代他受祭的,或是以庚桑楚配祭社神。神靈是人們敬畏的對象,於是,庚桑楚將成為“人之所畏”。

那麼,庚桑楚的反應如何呢?作品繼續寫道:

 

庚桑楚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乎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民而竊竊然欲俎予於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然於老聃之言。”

 

庚桑楚得知當地百姓要把他當作神靈一樣供奉,他不是欣喜,而是畏懼。“我其杓之人邪?”杓,星名,指北斗七星的第五、六、七顆,即通常所說的斗柄。古人把北斗星作為指明方向的星辰,斗柄又是至高無上權力的象徵。庚桑楚畏懼自己“為杓之人”,就是害怕自己像世間君主那樣為民立極,成為百姓的統轄者。庚桑楚“不釋然於老子之言”,想起老子的話而對前面發生的事情不開心,文中沒有交待他想起老子的哪些話語,從當時情境推斷,他最應該而且有可能想起的就是《老子》第二十章所說的“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庚桑楚害怕自己成為世間君主那樣的角色,他在和弟子的交談中進一步說出“人之所畏,不可不畏”的原因。他的弟子推崇堯舜之治,庚桑楚則尖銳地指出:

 

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庚桑楚把堯舜之治在當時的副效應及後遺症說得非常嚴重,令人毛骨悚然。既然如此,畏壘之民把庚桑楚視為堯舜那樣的聖君,要敬畏他、供奉他,庚桑楚當然“不可不畏”,最終引發的是畏,這是畏壘山得名的緣由之一。

《老子》第二十章不僅提出“人之所畏,不可不畏”的命題,同時對於體悟這個命題的得道者又作了多側面的描繪,文中寫道:“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體悟了“人之所畏,不可不畏”的得道者,淡泊而沒有開啟欲望之門,像剛剛出生的嬰兒那樣無所牽繫,如疲憊不堪的行者無處托身。傫,從人從累,累的本義是象形字,像植株上結出果實之形,引伸為牽連之義。人如果牽連過多,就會疲勞、衰頹,所以傫傫,是疲憊不堪之態。疲憊之人總要尋求依靠,也就是有待狀態。“傫傫兮若無所歸”便指疲憊而沒有任何牽繫和拖累,也就是純任自然的“無待”之境。這是《老子》反復推崇的得道狀態。《庚桑楚》後半部分假託老子之口,反復闡述“傫傫兮若無所歸”的生存狀態、人生境界。《老子》第二十章是以嬰兒為喻,描述“傫傫兮若無所歸”的生存狀態,《庚桑楚》篇同樣如此,有文如下:

 

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修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嘎,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知,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文中後半部分都是演繹《老子》第五十五章的話語,其中所說的“兒子”,就是《老子》第五十五章所說的“赤子”。嬰兒、赤子區別於成年人的最大特點是純任天性、順應自然,沒有自覺意識,因而也就沒有預設的目標及有意設計的行為方式,這正是《老子》第二十章所說的“傫傫兮若無所歸”之象。這是畏壘之山得名的又一個緣由。

《庚桑楚》篇分前後兩大部分,第一部分通過展示庚桑楚的言行,用以印證老子所說的“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落實到“畏”上。後一部分假託老子的言說,以嬰兒為喻,展示出“傫傫兮若無所歸”的生存狀態,從而強調畏壘之民的祭祀之舉是傫的原因,落實到“傫”上。第一部分是正說原因,第二部分是反面烘托結果,由於害怕因“民之所畏”而生傫,所以要“傫傫兮若無所歸”。這兩方面意義整合在一起,就生成畏壘一詞,壘,通傫,屬於借用。

畏壘之山得名於對《老子》第二十章理念的闡發,這座山是虛擬的,並不是客觀實有。畏壘之名寄託的是因畏而壘的理念,但是它的字面意義仍然給人以高峻之感。畏,指令人畏懼、敬畏。壘,通常指堆砌、營壘,自然是高峻之象。畏壘之名生自理念而又與山的狀貌相契,這是《庚桑楚》作者精心調遣的結果,是它的高明之處,以至於人們往往忽略了生成山名的理念及畏壘山的虛擬性。

畏壘之山的主人是庚桑楚。庚,“郭沫若認為是有耳可搖之樂器,即鉦的初文。……庚為鉦,其形中空,引伸則有虛義。”[⑩]庚有虛、空之義,這種內涵在先秦典籍中經常可以見到。《左傳·文公十八年》有“以塞夷庚”之語,楊伯峻注:“夷,平也。庚與迒通,道也。”[11]楊伯峻援引的是清人洪亮吉的說法,釋庚為迒。迒,字形從亢,亢有空、虛之義。《史記·孫子吳起列傳》的“批亢導虛”,亢和虛意義相同,指的都是空。“以塞夷庚”,即以實物填平中空的坑坎。庚,指的是空,與塞意義相反,一指虛,一指實。虛指空、虛,這種意義還見於《列子·黃帝篇》,列子敍述自己師事老商氏的經歷時說道: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言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我並席而作。

 

這段話連續運用四個庚字,前兩個庚字表示否定,指的是不、沒有。“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指心之所念沒有是非,口之所言沒有利害。後兩個庚字指的是空、無。“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意謂隨心之所想空無是非,隨口之所言空無利害。庚指沒有、空無,在《列子》這段話中一以貫之,前後相通。

庚指空,這是它在先秦典籍的重要含義,既然如此,畏壘山的主人庚桑楚,也可稱為空桑楚。空桑,先秦時期指楚族的發祥地。《呂氏春秋·古樂》篇寫道:“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為帝。”顓頊是楚族祖先,傳說他在空桑之地成為天下的君主,空桑之地和楚文化存在密切關係。由此看來,畏壘之山的主人稱為庚桑楚,即空桑楚,表明這位山主屬於楚文化系統,是楚文化生成的角色。司馬遷《史記》載“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人也”,所以《庚桑楚》有南榮趎南行七日七夜見老子的寓言,還是以楚地為背景。《列子·仲尼篇》稱:“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庚、亢都有虛空之義,桑、倉讀音相近,故庚桑楚又稱亢倉子,楚國人。

和庚桑楚同居於畏壘之山的有他的弟子南榮趎,這個名字也出自虛擬,具有象徵意義。庚桑楚感到自己無法點化這位弟子,於是建議他“南見老子”,南榮趎采納了庚桑楚的建議,南行七日七夜而見老子,這是他稱謂中南字的由來。南榮趎和庚桑楚其他弟子都推崇堯舜之治:“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他們對此抱肯定和欣賞的態度,也就是有榮耀之心,這是南榮趎的稱謂中榮字的由來。趎,字形從走,從朱。朱,“甲骨文與小篆同,在木之中增一畫,表示由此斷開之意。”[12]趎,亦當有斷開之義。榮趎,即與榮耀之心相分割、斷開。南榮趎,即南行而與榮耀之心割斷。南榮趎見到老子,老子以衛生之經相授:

 

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櫻。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

 

這是一種自然無為的生存狀態,沒有自覺意識,沒有預期目標,榮耀之心已經徹底泯滅。老子還反復把這種生存狀態比作嬰兒在世,指出它的純任自然的屬性,由此看來,這位庚桑楚的弟子確實通過南行而與榮耀相分割,故稱為南榮趎,是一個象徵求道的名字。

《莊子》中還有一類山主比較特殊,其社會角色是封人,見於《莊子·天地》篇:

 

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

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何邪?”

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為聖人也,今然君子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彰。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

 

封人,古代鎮邊疆的地方長官。華,成玄英疏曰地名,即唐朝時的華州,在華山腳下。華封人,即華山所在之處的地方長官,當然算是華山的主人。華封人作為堯的人生導師角色出現,他雖然遠在邊疆,疏離於政治中心,但卻見識高遠,超凡脫俗,從而和沉溺在善惡利害漩渦中的堯形成鮮明對比。從地理位置上看,華封人遠離政治中心所在的首都,即堯所居之處,但他卻是領悟大道的至人,已經進入道境。作品以此說明,道境與政治中心相疏離,得道之人不是居於朝廷,而是遠在山林。

這段故事中,堯是世間君主,又是學道者。他對華封人的回答,能摒棄“人之所欲”,表現出一定的道行深度,但卻凝滯而缺少變通。華封人一番點醒,悟道的深度遠在堯之上。這也是《莊子》作者在稱揚大道時慣用的跌進法。

封人形象還見於《莊子·則陽》: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芸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予終年厭飱。”

 

長梧封人勸子牢為政要善待百姓,而不要魯莽輕脫,甚至對他們加以殘害,並以自己種植莊稼的經驗教訓加以說明。他的話得到莊子的贊同,後面是莊子借此而作的發揮。長梧,地名,《齊物論》篇長梧子,用長篇話語闡述齊一萬物的道理,《經典釋文》引梁簡文帝說法:“長梧封人也[13]”雖然事實未必如此,但二者之間的關聯是明顯的。長梧封人和華封人一樣,同樣具有得道之人的遠見卓識。他雖然未必是山主,卻同樣是邊疆之官,遠離政治中心。

封人在先秦典籍中經常出現,而且往往以多智見長。《左傳·隱公元年》記載,鄭莊公把他的母親囚禁起來,並且發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於是出現以下事象:

 

穎考叔為穎谷封人,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穎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

 

鄭莊公聽從穎考叔的建議,與莊薑在大隧中相見,並且賦詩唱和,母子和好,捐棄前嫌。穎考叔是機智的,他以巧妙的方式使鄭莊公母子重歸於好,做得不動聲色,天衣無縫。

封人作為鎮守邊境的官員見多識廣,能接觸到政治中心地帶見不到的許多人和事,同時,由於遠離政治中心,因此較為超脫。先秦典籍中的封人往往作為足智多謀的角色出現,《莊子·天地》篇的華封人,就是以當時流傳的有關封人的記載為基礎,並且進行加工改造,變成兼封人、山主兩種角色於一身,深明大道而又超脫通達的形象。

 

山客

 

既然《莊子》書中的山常作為道境出現,那麼訪道之人也就成了山客。訪問藐姑射山的求道者是堯,《逍遙遊》稱:“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堯前往藐姑射山拜謁,是那裏的山客。前往拜見廣成子的是黃帝,《在宥》篇寫道:“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在於空同之山,故往見之。”黃帝前往拜訪廣成子,成為空同山的山客。這兩則寓言具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人間君主前往神山拜謁,在那裏攝齊受教。稍有差異的是黃帝在空同山直接見到廣成子,而堯在藐姑射之山只見到四子,並沒有見到藐姑射神人。堯在前往藐姑射山之後“窅然喪其天下”,不再以天下為事,實現了人生的解脫。黃帝在空同山聽了廣成子的指點之後感慨道:“廣成子之謂天矣”,對廣成子佩服得五體投地。而堯與華封人的對話,是對道的最高境界的探討。這三個寓言都是以山中道人的境界反襯人間君主的有限。《逍遙游》中的藐姑射神人居於藐姑射之山,成玄英疏:“藐,遠也。”[14]藐姑射神人這個稱謂,暗示他對世俗的超越,是遠離政治中心的神仙。《在宥》篇空同山神稱為廣成子,他廣大圓滿,以此反襯黃帝生存狀態的局限和缺失。《莊子·天地》篇還有黃帝登昆侖,返回而遺失玄珠的寓言,他作為昆侖山的客人,同樣扮演未能入道、存在缺失的角色出現。《則陽》中的堯雖然已接近大道之門,但在華封人的靈通灑脫、周流不滯面前,淺顯的缺憾顯而易見。

《莊子》中的山客,有的不是人間君主,只是得道者或求道者的化身,他們的稱謂同樣以象徵性出現。《至樂》篇開頭一段如下: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昆侖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之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

 

文中的支離叔、滑介叔都是體悟道性的虛擬形象,對於這兩個稱謂的含義,《經典釋文》引李頣注:“支離忘形,滑介忘智,言二子乃識化也。”成玄英在此基礎上作了發揮:“支離,謂支體離析,以明忘形也。滑介,猶骨稽也,謂骨稽挺特,以遺忘智也。”[15]成玄英的解釋更加具體,將其象徵意義一語道破。

支離叔,暗示《莊子·人間世》篇支離疏的典故,支離疏因其肢體離析而疏遠於是非名利之外,反而自適其樂,過得很自在。《至樂》篇的支離叔,取《人間世》篇“支離其德”之義,亦即與世俗相疏離,從而進入道場。滑介叔,確實指“滑稽挺特”之義。滑稽則多智,可以與物推移,宛轉曼衍。文中的滑介叔先是因為“柳生其左肘”而受驚生厭,可是,回答支離叔的詢問時又能安時處順,委運乘化,體現出滑介的特徵。介,謂特立超俗,不與眾人同。滑介叔的回答確實體現出他獨特、超俗的一面。《莊子》作者憑藉這兩個虛構的人物,將玄妙之道具體地表達出來,並通過他們的名字,暗示出他們是體悟道性的角色。

《莊子》中也有的山客稱謂雖然有象徵意義,但並不是隱晦難知,而是很容易被發現。如《知北遊》開頭一段:“知北游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隱弅之丘,暗指道境。宣穎注:“知,識也,托為人名。”[16]這裏的知,指的是知識、智慧,含義比較顯豁,因此一目了然,不會出現誤解。

 

綜上所述,《莊子》書中的山,無論是遠離塵世的自然存在,還是虛擬的負載某種理念的寄居體,多是道境的形象化。與山發生關聯的山神、山主、山客,其角色特徵也呈多元形態。生死合一的山神,是大道的人格化。藐姑射神人能化生穀物,直接體現出道性;廣成子以身說法,通過談自己的長生之術,闡述大道的奧妙。居住山中的庚桑楚、華封人等山主形象,雖然表現出更明顯的人性特徵,但他們都是深諳玄理的得道高人,或以身證道,或點醒開悟,成為布道者形象的生動代表。至於黃帝、堯、支離叔、滑介叔等訪山求道的山客,或偶得大道之精,或虛心探究大道之妙,再現出求道的過程特徵,成為大道的執著追尋者形象。作為道境之山,無論是虛無飄渺,還是遠離國都,甚至只是某種抽象概念的符號載體,都表現出與社會政治中心的疏離,也即與是非善惡之識、功名利祿之場背向而馳,呈現出自然無為的形態。求道者,即使是世人尊崇的明君聖主,在大道面前也只是個虛心求教的“小學生”。《莊子》正是通過這些虛構、反襯、跌進等藝術手法,為道家學說造勢,強調它的合理性;通過虛實結合、亦真亦幻的巧妙構思,渲染道家理念的神秘魅力。

 


[]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版,第1606頁。

[] 郭慶藩《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4版,第769頁。

[] 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70頁。

[]同上,第770頁。

[] 宣穎《南華經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004年影印《續修四庫全書》第957冊,第514頁。

[] 胡道靜、陳蓮笙、陳耀庭選輯《道藏要集選刊》第五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99頁。

[]《道藏要集選刊》第六冊,第536頁。

[] 參見拙作《莊子結構藝術研究》第一章華東師範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

[] 宣穎《南華經解》,第514頁。

 

[] 尹黎雲《漢字字源系統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第389頁。

[1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912頁。

[12] 尹黎雲《漢字字源系統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第325頁。

[13] 郭慶藩《莊子集解》,第98頁。

[14]同上,第28頁。

[15]同上,第616頁。

[16] 宣穎《南華經解》,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第1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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