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學刊第三輯

《莊子》思想中“遊心於和”的美學意涵

      

(臺灣)李美燕

 

[作者簡介] 李美燕(1961  )女,河南南陽人臺灣師範大學中國文學博士(1993),現為臺灣屏東教育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先秦兩漢諸子思想、中國音樂美學思想(古琴藝術)與近代美學思想,著有《中國古代樂教思想(先秦兩漢篇)》、《琴道之思想基礎與美學價值之研究(臺灣版)、《<老子>人本思想的教育意義》及《琴道與美學(北京版)等專著及論文50餘篇。

 

本文旨在探討《莊子》思想中“遊心於和”的美學意涵。由《莊子》一書中“和”之意涵的爬梳,剔抉發微,以見內篇《齊物論》、《德充符》由生命修養以達到人與萬化合一的境界,乃是《莊子》書中 “和”字的精義,而外、雜篇中之“和”義亦多點示如何通過修養工夫的實踐,以遊心於和,達到“道通為一”的境界。其中《莊子·天地》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乃是莊子思想與藝術美學之間係聯的契機,恰與《莊子·人間世》之“心齋”-“聽之以氣”的生命境界相互發明,而可開顯出人心靈之至美,亦即心靈之至樂,所謂“以天合天” 、“與天合者”之“天樂”的境界。

 

一、前言

 

“和”作為中國美學的核心價值,主要是得自儒家“中和”說的影響;然而道家“遊心於和”的思想是否也對中國美學有所啟發?今人對儒家“中和”之說頗多發明,而於道家思想中“和”的意涵卻罕見探討。事實上,在莊子思想中的“和”字之意義既與其修養工夫論與生命境界有關,其作為以人生哲學為起點的中國美學思想的溫床,自然是不言而喻。

    今筆者先從《莊子》一書中“和”的意涵入手,將全書中有關“和”的語義文脈爬梳一番,以釐清《莊子》思想中“和”字之多義性;再剔抉出其中有思想性的內容,來分析其意涵為何?而在內容的分析上,以《莊子》內七篇所見之“和”字為主,作為決定莊子思想中“和”字意涵的主要依據,再輔以外雜篇的觀點,以見莊子後學如何闡釋莊子的本義,而見其與內篇的觀點互相發明之處。

由此,本文提出《莊子》思想中“遊心於和”的生命境界,其實隱涵中國美學植基於生命之修養實踐的意涵,尤其是在古代文人藝術方面(如:古琴)。因此,《莊子》思想中“遊心於和”的觀點可以作為切入中國美學思想中“和”之審美價值觀的契機。  

 

二、《莊子》思想中“和”字之多義性

 

《莊子》一書中“和”字的文脈語義相當複雜,有十餘種,除了《莊子·盜跖》中的“知和”是人名,其餘的“和”字皆有不同的意義與作用。筆者先剔除與思想無關的內容(如風聲之相和[]、人聲之唱和[]、天氣之調和[]、聲音之和諧[]、人倫之和諧[]、禮樂之和諧[]、天下之和諧[]、陰陽之和諧[]、調和之作用[]、調和之動作[]),及《莊子·天運》中有誤將注疏之文字置入正文者[],則可見《莊子》書中的“和”字真正能形成獨立的概念,且作為莊子思想的理念之一者,其實是在內篇,尤其是《齊物論》與《德充符》中透過生命修養以達到人與萬化合一的境界,乃是《莊子》書中的“和”字的精義,也是通向美學思想的關鍵。

筆者先從這類型的內容切入探討,進而分析這些文脈中的“和”義是否有其關聯性?首先,從《莊子》內篇來看,“和”的觀點主要見於《齊物論》、《德充符》與《人間世》三篇,三篇的內容不盡相同,《齊物論》與《德充符》所言者較相近,主要是點出人如何通過修養工夫的實踐,以遊乎德之和,而通達道境;然而《人間世》則是指出“和”乃是處人應世的高明智慧。

在《莊子·人間世》中,蘧伯玉答顏闔之問,人當如何面對德薄天殺之人,蘧伯玉以“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來作為因應之道,“形莫若就”意指外表曲應以迴避“危吾身”之患;“心莫若和”則以內心之和順來調濟其“危吾國”之患,以循循善誘的方式來化導此德薄天殺之人,同時,莊子也強調“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人在外表上與之曲應,卻不能同流;內心欲調和、誘導對方,卻不能矜炫[]。換言之,《莊子·人間世》的“和”是就人在現實層面上如何應世來說,這裏,並無修養工夫論或境界可言。

但《齊物論》、《德充符》所言之“和”則不同,《莊子·齊物論》有謂“……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何謂和以天倪……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字面上的意義是打破是、非兩端之偏執,而讓心境休止於因任自然[],此即所謂“兩行”,意即是非皆可,無是亦無非。所謂“和之以是非”與“和以天倪”[]的思路完全一致,都是以“是不是,然不然”(“是”與“然”皆當動詞,意謂肯定對立相反者)來作為調和相反的兩個概念的對立性,此之謂“和” 。

,以“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來進一步說明“和之以天倪”所謂“化聲”,郭象云:“是非之辨為化聲”方虛名云:“化聲,變化是非之言”[],然筆者以為,由“相待”到“不相待”的觀點來看,“化聲”之“化”也可以當動詞,意謂化去對是非相待之言的執,若無是無非可言。因此,從“和之以是非”到“和以天倪”,可見《莊子·齊物論》的“和”乃是指調和言論之對立而言,而調和之所以可能,則是在於人能化去師心成見之執著。

另外,在《莊子·德充符》中有仲尼曰:“遊心乎德之和 [],又“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滑和” 、“和豫”之“和”,皆是指和順的心境。又“德者,成和之脩也”[],意謂德的修養即在於保全生命本質之和;同樣的觀點亦見於《莊子·繕性》有謂“夫德,和也”[21]

此外,《齊物論》與《德充符》中“和”的意涵,在《莊子·山木》也可見相通的觀點,文中敘述莊子答弟子問,以“材與不材之間”來作為免乎世情之累的解脫之道:

 

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22]

 

所謂“乘道德而浮遊”,“乘道德”即因順自然,“浮遊”即超然於萬物之上,而不為物所役。在無譽無訾的心境下,猶如龍蛇般屈伸無定,上下飛潛,隨時空之變化而行。《莊子·山木》的觀點既欲人不論隱顯上下皆與時俱化,而免乎世情之累,又欲人“乘道德而浮遊”來獲得解脫之道,此即所謂“以和為量”,以和順自然之心境來度量天地之廣大,可說是莊子後學融合了《齊物論》與《德充符》的觀點的發揮。

又如見諸《莊子·在宥》,(廣成子)曰:“……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嘗衰”[23],由“守一”(“一”即“道”)、“處和”以體會天地之德,作為修身養形之道。而人如何可能“守一” 、“處和”呢?在《莊子》一書中論及修養工夫者頗多,然直指“和”之涵養工夫者,主要見諸《莊子·知北遊》中“齧缺問道乎被衣”一段,文曰: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24]

 

在這段文字中,被衣以“天和”來點示“道”之所在。以“正形”,“一視”[25]來修行天和(性體沖和)之氣[26]。同時,以“攝知”,“一度” 之修行使人之心神返歸生命之主體,則內蘊的沖和之德將煥發出生命的美好。由此可見,在《莊子》內篇中雖點示出“和”的生命境界,然在外篇中則更明白地指出人如何通過修養工夫的實踐,以遊心乎德之和,而通達“和”之道境。

同時,在《莊子·則陽》中亦可見“彭陽見王果……(王果)曰:……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27]意謂聖人由內蘊而外發和順之氣,可以感化他人。而《莊子·徐無鬼》有“徐無鬼曰:‘……夫神者,好和而惡姦’”[28]、“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29],所謂“煬和”即養和[30],“抱德以養和”與內篇《德充符》有謂“遊心乎德之和的觀念一致;又《莊子·外物》有“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31],文中點示出人心若繳繞糾纏於利害計較中,而引發內心的焦灼之火,必將焚盡天和之氣,使道近乎亡。

此外,在《莊子·天道》也可見有“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32],《莊子·庚桑楚》有“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33]。所謂“與天和者”、“同乎天和”,“天和”之說呈顯出莊子後學對“和”的體認,由人和到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而《莊子·天下》有謂“關尹曰:‘……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34]意謂與萬物和同而不競逐,競逐者反而失之。

因此,綜上所述有關《莊子》思想中的“和”觀念,可見其精義乃在由“遊心乎德之和以達到“和以天倪(天鈞)”的境界。這個基本的思想形態貫穿於《莊子》書中的內、外、雜篇。而僅在《莊子·天地》有“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35],則是由心靈的境界談及形而下的感知問題,值得思考的是,何以“視乎冥冥”能“見曉”呢?“聽乎無聲”,能“聞和”呢?這些問題的解答也就是《莊子》思想“遊心乎德之和如何與藝術美學之間產生係聯的關鍵,論述如下

 

三、《莊子》思想中“和”之美學意涵

 

近人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第二章《中國藝術精神主體之呈現-莊子的再發現》一文中曾提出:“‘和’是 ‘遊’的積極地根據”[36],其文說明如下:

 

莊子是以和為天(道)的本質。和既是天的本質,所以由道分化而來之德也是和;德具體化於人的生命之中的心,當然也是和。這便規定了莊子所把握的天、人的本質,都是藝術的性格。和是化異為同,化矛盾為統一的力量,沒有和,便沒有藝術的統一,也便沒有藝術,所以和是藝術的基本性格。正因為和是藝術的基本性格,所以和也同時成為“遊”的基本條件。[37]

 

徐先生先以“和”作為貫穿天(道)的本質,由道分化而來之德,德具體化於人的生命之中的心,進而提出莊子思想中的“和”具有藝術的性格。然其並未明白地論證莊子思想中的“和”與藝術之間的關聯性,只是強調“和” 是“遊”的基本條件,“和”是“遊”的積極地根據。而在顏崑陽先生的《莊子藝術精神析論》中也有類似的論述:

 

    在莊子思想體系中,“德”、“性”皆是道之內在於物。道以“和”為其性格,德、性當然也以“和”為其性格。故《德充符》有“德之和”之語, 《繕性》篇亦云:“夫德,和也。”[38]

 

同時,顏先生也引《莊子·天地》篇云:“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而謂“藝術之創作,就是從無色無聲的天地整體和諧中顯其有色有聲的一體和諧。藝術之與道,乃共同以‘和’為其基性,至此可獲確論”[39]。同樣地,顏先生也缺乏對莊子思想中的“和”與藝術創作之間關聯的論證。

事實上,在《莊子·天地》中所謂的“聽乎無聲” 、“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參見成玄英疏云:“雖復冥冥非色,而能陶甄萬象;乃云寂寞無響,故能諧韻八音,欲明從體起用,功能如是者也[40]成玄英疏所謂“從體起用” 、“功能”之說,點示出所謂“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這段話是從道的作用意義來說,通過“冥冥” 、“無聲”才可以呈顯出人與道通為一的實踐意義。因此,若問“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如何可能呢?這裏,不是理智思辨的問題,必須從莊子的修養工夫來體證,而在《莊子》一書中論及修養工夫的內容,其中最好的說明在於《人間世》的一段文: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41]

 

《莊子·天地》中有謂“無聲之中,獨聞和焉”,何以“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既是“無聲”顯然非耳聽、心知所能感應,故“無聲”即是屬於《莊子·人間世》所謂“聽之以氣”的層次,又何謂聽之以“氣”?“氣”顯然不是就物質層次而說,參見王邦雄先生的說法:

 

倘若從形構之始基的而言,聽之以在層次上與聽之以耳已混同而無以異,聽之以氣的層次亦不可能超越在聽之以心之上,如是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的位階進程,即不得其解。故聽之以氣當從工夫修養的境界,去尋求合理的解釋。[42]

 

審言之,所謂“聽乎無聲”對照“無聽之以耳”而言,“無”當動詞用,乃化去執之意,意指“聽”的層次不止在於有聲之事物上,亦不在於耳目感官的欲求上,而當由“無聽之以耳”(耳目感官的欲求)進至“聽之以心”的層次,以追求心的滿足為更高的價值,然莊子進而又提出“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還要進一步地由放下心知的執,而因任自然,讓生命有如氣之流行無礙,才能達到與道合一的境界,因為心知的執往往會主導、宰制人的體氣,有礙人之生命氣息的通達順暢,使人失去因順自然的契機,故唯有放下心知的執,才能使生命之氣息汩汩而出,而與天地萬物之間如如自在地交流。

    這裏,值得思考者是,所謂聽之以“氣”的生命境界,是否可以藉諸語言的描述來把握事實?莊子的生命體驗基本上是實踐修行來切入,在“無聽之以耳”的階段就已超越了現象界的感官經驗。因此,莊子如何超越“聽之以耳”的層次,達到“聽之以心”的層次,再由“聽之以心”的層次上達“聽之以氣”的境界呢?這裏已不是知識的問題。莊子也明言 “氣也者,虛而待物者”,點示出“虛”化心知之宰制執著才能體現聽之以 “氣”的生命境界。所以,如果我們以把握現象界的感官經驗來解讀“聽之以氣”的境界,反而是離莊子之道遠矣。

    那麼,莊子從修養工夫的漸進歷程以達到“聽之以氣”的境界,“聽”與“氣”的真實體驗為何?如果不能以知識解構的方式來解讀,又如何讓人們瞭解何謂 “聽之以氣”呢?這裏的關鍵就在於“氣也者,虛而待物者”,所謂“聽之以氣”,是由虛而靜,靜而明之心,以含納萬物於虛靜心之觀照中,而見萬物之生機自如,這是境界的說法,換言之,“聽之以氣”的“氣”已非人之形構生命的物質之氣,而是透過主體生命的修養工夫,由“虛”化我執(滌損情欲、心知之陷溺),一步一步地自我提昇,才能讓生命之虛靈之氣自由自在、無掛礙地與天地萬物交感融合,而產生和諧的生命境界。

事實上,莊子的這個觀點可以參諸《老子》的話加以說明,老子謂“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43],透過“致虛” 、“守靜”的修養工夫,體認天地萬物的生存之理乃在“復”歸其根,這段話的意涵又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說,一是“致虛極”,當人化去心知情欲的干涉造作,才能體認生存之道本在返歸生命之自然。因此,老子有謂“虛其心” 、“弱其志”[44],由虛心、弱志使生命之“氣”在現實生活中不渙散,柔順和諧地呈現,同時,這也就是老子所謂 “專氣致柔”[45]的意涵,其目的在使人返歸如嬰兒、赤子般的真純柔和,成就生命中真正的和諧之境。

審言之,老子的“專氣致柔”與莊子的“聽之以氣”,都是在說明“氣”是人處於天地之間與萬物和諧交感的關鍵,然而“氣”之通暢無礙乃在於去心知之宰制,即“虛而待物”,才能讓氣之靈為身之主,此即“聽之以氣” 。此可參見成玄英疏有一番很好的解釋:“心有知覺,猶起攀援;氣無情慮,虛柔任物。故去彼知覺,取此虛柔,遣之又遣,漸階玄妙也乎!”[46]以“虛柔” 、“任物”來描述“氣”的特性,正是點出化去心知的宰制性,才能因任自然而與天下之氣相感通而為一體。

另一是“守靜篤”,所謂“靜”並非相對於動而言之靜,乃是心不為外物所動,本然之寂靜,有如《莊子·庚桑楚》所謂“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47],如能讓心不為情欲、外物所蔽,自然心正而靜,靜則明朗無滯礙,無滯礙才能使心靈在“虛”的情境下涵容天地萬物,而生其妙用,所謂“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這與《莊子·天道》所謂“虛則靜,靜則動”[48]的觀點如出一轍。

由《老子》的“致虛” 、“守靜”的修養工夫,可以讓人們找到生命中深度的寧靜,深度寧靜的心靈世界中無任何波瀾起伏,有如人之呼吸自然而不自覺,此又可參見《莊子·大宗師》的一段話:“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49],所謂“真人”與“俗人”的區別,就在於“真人”能放下世俗之情執,心無雜念,而有深度的寧靜,自然身體的血脈通流,暢達無礙,而可讓身體之氣息從頭至踵上下循環,無所不至。反之,如果心有掛礙,競馳外騖,自然言語急促,如鯁在喉。

成玄英疏對於“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有一番很好的解釋:“真人心性和緩,智照寧寂,至於氣息,亦復徐遲。腳踵中來,明其深靜也。……凡俗之人,心靈馳競,言語喘息,唯出咽喉。情躁氣促,不能深靜,屈折起伏,氣不調和,咽喉之中恆如哇碍也”,真人處於心平氣和的狀態下,生命中自有深度的寧靜,而可讓氣息緩慢自如地運行,這也就是“聽之以氣”的境界,反之,俗人之生命為情欲心知所宰制,雖能表現意志力主導的生命強度,但誠如成玄英疏所謂“情躁氣促,不能深靜”,更遑論使體氣和順,故“咽喉之中恆如哇碍也”。

換言之,這也就是何以老子欲人“虛其心” 、“弱其志”的緣故。而莊子所謂“聽乎無聲。……無聲之中,獨聞和焉。”乃至“聽之以氣”的道理亦然,“有”聲乃是從“聽之以耳” 、“聽之以心”而言,“無”聲是則是從放下世俗之情欲心知的執著,向上提昇到“聽之以氣”的境界。此時的“氣”已非原始的芒爽混雜之體“氣”,而是外於情欲心知執著之虛柔之“氣”,故 “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和”正是在“無聽之以耳” 、“無聽之以心”,而從“聽之以氣”的進路中所達到的生命境界。

故“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即是在“聽之以氣”而“遊心於和”的生命境界中轉化出美的意涵,因為當人之生命擺脫了感官欲求與心知執,使生命之氣柔和順暢,精神生命之泉源自然汩汩而出,而有一番閒適自得之美感油然而生,如此的生命境界即是莊子由“遊心於和”的體證而開顯出藝術美學的契機。審言之,莊子的思想原本並不是為藝術美學而提出其觀點,然而莊子思想中卻蘊涵著藝術美學創作實踐的啟示,此又可參照《莊子·達生》來作說明: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50]

 

梓慶削木為鐻,必“齊以靜心”,由 “不敢懷慶賞爵祿” 、“不敢懷非譽巧拙”,到“忘吾有四枝形體”而“以天合天”的境界,此循序漸進的“心齋”歷程,使梓慶削木為鐻乃純憑心境之自然揮灑,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其中的關鍵就在由消融物我之對立與執,以達到通天地於一“氣”的大化境界。而這種“以天合天” 的境界也就是《莊子·天道》“與天合者”之“天樂”,而不止是“與人和者”之“人樂”,由此也就開顯出心靈之至樂,亦即心靈之至美的關鍵。

而由莊子透過“遊心於和”的體證,以達到“以天合天”、“與人和者”的境界,落實於中國美學的實踐意義來看,即以中國文人藝術為例,如古琴、書法與繪畫等,都是文人生命修養的藝術,尤其是古琴藝術,首重養“氣”,故彈琴之前當靜坐不動,且“眼觀鼻,鼻觀心,氣沉丹田,息止於踵”。如此的預備動作主要在讓撫琴者的心思、氣息向下、向內收攝,故古人用“觀”,而不用“看”,看是有所識,而有所執,觀則是觀內心之自在。

一旦心思沉澱,氣息自身體緩緩下移,有如呼吸般自然而不自覺,再配合上爐火純精的技巧,自有揮灑自如的高明面,這也就是《莊子》“聽之以氣”之說在撫琴操縵上的運用,而音聲的輕重緩急,氣韻的起承轉合也就在呼吸的綿延變化中此起彼落此可參諸明末清初徐谼《谿山琴況》之遲”況:“古人以琴能涵養情性為其有太和之氣也故名其聲曰希聲”[51]太和之氣”作為撫琴操縵之所以能涵養情性的緣故所謂太和之氣”就是指人在“聽之以氣”的境界下與琴聲天地之氣交感互動之謂

而彈琴之所以從調息”開始透過一呼一吸的體氣運行使躁心釋鬱氣散而獲得身靈的暢通以返歸心靈深處的寧靜才能體認“希聲”之妙諦換言之,每個人的身體都有氣,氣之所止自有深度的寧靜,關鍵就在運用之妙,而這也就是莊子由“聽之以氣”而“遊心於和”的意涵滲入中國藝術美學思想的例子之一,爾後“和”成為中國藝術美學的價值依歸,多少受到莊子由“聽之以氣”而“遊心於和”境界的影響與啟發。

 

四、結論

 

《莊子》一書中“和”字的文脈語義頗見複雜,其中能形成獨立之概念,且作為莊子思想之理念者,主要是在內篇《齊物論》、《德充符》中,莊子點示出透過生命修養以達到人與萬化合一的境界,乃是《莊子》書中 “和”字的精義,也是通向美學的關鍵,而在外、雜篇中則有明白地點示出人如何通過修養工夫的實踐,以遊心於和,而達到“道通為一”的境界。

唯在《莊子·天地》有“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由心靈的境界涉入形而下的感知,開展出“遊心於和如何與藝術美學之間產生係聯的契機,關鍵就在於《人間世》由“心齋”的修養工夫以呈現,所謂“聽之以氣”,由超越感官欲求、心知執著而因順自然,才能使人之生命氣息通順暢達,汩汩而出,而與天地萬物間如如自在地交感。

    一旦達到“聽之以氣”的境界,“氣也者,虛而待物者”,由“虛”化我執(滌損情欲、心知之陷溺),讓生命之體氣與天地萬物交感融合,自能體證萬物之生機自如,成就生命的境界。而當下即有心靈之至樂,此即“以天合天” 、“與天合者”之“天樂”,由此生命境界即可轉化出心靈之至美的意涵,故莊子“遊心於和”本是透過自我生命修養實踐的體認,然而卻蘊育著中國美學的重要資糧,爾後,“和”成為藝術美學的價值依歸,多少即是受莊子“遊心於和”的影響與啟發。

 


 

[] 郭慶藩《莊子集釋》,臺北華正書局1991。以下引文同出自郭慶藩《莊子集釋》一書者,僅注明頁碼,不另作出處說明。《莊子‧齊物論》:“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第46頁)

[] 《莊子‧德充符》:“魯哀公問於仲尼曰:‘……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和而不唱……’”(第206頁)《莊子‧大宗師》:“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第266頁)

[]《莊子‧在宥》: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第365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 (第386頁)

[] 《莊子庚桑楚》:老子曰:……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第785頁)《莊子漁父》: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第1032頁)

[]《莊子‧漁父》:客曰:“……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第1027頁)

[]《莊子‧天下》: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第1066頁)《樂》以道和(第1067頁)

[]《莊子‧天下》: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第1067頁)

[]《莊子‧天運》:“北門成問於黃帝……帝曰:‘一清一濁,陰陽調和……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第501504頁)《莊子‧繕性》:“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第550頁)《莊子‧田子方》:“孔子見老聃……(老聃)曰:‘……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第711-712頁)《莊子‧漁父》:“客曰:‘……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第1027頁)《莊子‧知北遊》:“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丞)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第739頁)(筆者按:“和”指氣而言)

[]《莊子·漁父》:客悽然變容曰:……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第1031頁)《莊子‧說劍》: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第1022 頁)

[]《莊子‧田子方》:“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第719頁)

[]《莊子‧天運》中“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第502頁)參見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夫至樂者’七句,蘇轍、唐順之、沈一貫、宣穎、徐廷槐、姚鼐、武延緒、馬敘倫、劉文典、王叔岷、于省吾、陳鼓應及日本池田知久等,并以此三十五字為注疏中文字誤入正文者,當從之。巴蜀書社1998, 381

[] 郭慶藩《莊子集釋》,165頁。

[]同上,70頁。

[]同上,108頁。

[] 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58頁。以下引文同出自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一書      者,僅注明頁碼,不另作出處說明。

[] 《莊子‧寓言》: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  。”(第950頁)參見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 82頁。天倪:自然的分際。崔譔云:“倪, 或作‘霓’,際也。”(《經典釋文》引)郭象云:“天倪者,自然之分也。”

[] 有關“化聲”之解釋,諸家之說參見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82頁。

[] 郭慶藩《莊子集釋》,191頁。

[]同上,212頁。

[]同上,214215頁。

[21]同上,548頁。

[22]同上,668頁。

[23]同上,381頁。

[24]同上,737頁。

[25] 參見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593頁。陸西星云:“身不妄動也。”呂惠卿云:“一視,則無妄窺。”

[26] 參見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593頁。胡文英云:“天和,性體沖和之氣也。”

[27] 郭慶藩《莊子集釋》,876878頁。

[28]同上,826頁。

[29]同上,865頁。參見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662663頁。陸西星云:“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和之至也”、“奸之為言亂也” 。

[30] 參見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 689頁。奚侗云:“,借為‘養’ 。”

[31] 郭慶藩《莊子集釋》,920頁。參見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737頁。林希逸云:“月,性也。眾人之生其得於天者,全此至和之理,猶如月然。但為物欲所昏,其炎如火,故其為月者不能勝之。”劉鳳苞云:“‘月’字借喻清明之本性,‘火’字即利害之薰灼也。”

[32]同上,458頁。

[33]同上,815頁。

[34]同上,1094頁。參見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901頁。宣穎云:“同物則和

[35] 郭慶藩《莊子集釋》,411頁。

[36]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2, 67頁。

[37]同上, 6869頁。

[38] 顏崑陽《莊子藝術精神析論,臺北華正書局1985,141頁。

[39]同上,142143頁。

[40] 郭慶藩《莊子集釋》,413頁。

[41]同上,147頁。

[42] 引自王邦雄《《莊子》心齋“氣”觀念的詮釋問題》,淡江中文學報2006,15頁。

[43]王弼注《老子》,臺北臺灣中華書局1981,上篇第9頁。

[44]同上,上篇第2頁。

[45]同上,上篇第5頁。

[46] 郭慶藩《莊子集釋》,147頁。

[47]同上,810頁。

[48]同上,457頁。

[49]同上,228頁。

[50]同上,658659頁。

[51] 徐谼撰《大還閣琴譜》(據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清康熙十二年蔡毓榮刻本影印原書),上海古籍出版社,第 4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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