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學刊第二輯

蘇軾《莊子祠堂記》

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試解

 

(臺灣)簡光明

 

 

 [作者簡介] 簡光明(1965-),男,臺灣高雄人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現為臺灣屏東教育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從事莊學史研究,主要著作有《林希逸莊子口義研究》、《宋代莊學研究》等,發表學術論文六十餘篇。

 

 

一、前言

 

《莊子》一書向來被視為難讀之書 [①],但是宋代蘇軾閱讀《莊子》時,卻喟然歎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②]可見蘇軾自認是莊子的知音。既然蘇軾的見解與《莊子》有相同之處,在文學創作中,自然會加以引用 [③],蘇軾的詩集中,引用《莊子》寓言、詞匯的現象,遍及內外雜篇,約有三百六十餘處 [④],因此,宋代林希逸認為,蘇軾一生文字,只從《莊子》悟入 [⑤]

蘇軾未曾注解《莊子》全書,只針對《在宥》篇中有關廣成子的寓言,加以詮釋,著《廣成子解》,惟這篇文章對於後世影響不大。蘇軾所有詩文中,對於中國莊學史影響最大的作品是《莊子祠堂記》。

《莊子》以寓言做為表達思想的主要方式,蘇軾《莊子祠堂記》效法莊子,使用楚公子微服出亡的寓言做為莊子對孔子思想是接受而非批判的說明,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評說:長公好讀《莊子》而得其髓,故能設為奇瑰之論如此。[⑥]可見對於《莊子祠堂記》中寓言的運用評價相當高。歷來引用此文者眾矣,對於篇中的寓言不是輕易放過,就是語焉不詳,當代的研究也多未能對此寓言有清晰的說明,本文嘗試以莊子寓言的表達方式說明《莊子祠堂記》中“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的意涵,期能使蘇軾使用寓言的寓意獲得深刻而完整的說明。

 

二、當代對於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的詮釋

 

《史記》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的通史,司馬遷的觀點往往形成評論歷史人物權威性說法。蘇軾熟讀《史記》,對於司馬遷的記載與評論,卻常有不同的看法,寫了不少翻案文章。據司馬遷《屈原賈生列傳》記載:漢文帝因廷尉言賈生年少而通諸子百家之書,於是召以為博士,並不斷超遷其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諸律令所更定等,皆由賈生發之。後來因為周勃與灌嬰批評賈誼,文帝不用賈生之議,關係逐漸疏遠。賈生數次上疏,文帝不聽。賈生為長沙王太傅,懷王墮馬而死,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餘,亦死。司馬遷感歎賈誼懷才不遇,同時有批評文帝不能用賈誼之才的意思。蘇軾《賈誼論》一文翻案指出,賈誼雖是王者之佐,但不能自用其才也。賈誼懷有“可致之才,卻不能施展才華的萬分之一,”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又據司馬遷《留侯世家》記載,張良曾受兵書於圯下老人,圯下老人即穀城山下的黃石,氣化為人而傳達上天的旨意,授書張良以協助劉邦打天下。蘇軾《留侯論》認為,張良的成功不在於天意,而在於人事,圯下老人“意不在書”,而是要使張良“忍小憤而就大謀”,以此推翻司馬遷的觀點。

司馬遷《老莊申韓列傳》中有關莊子的記載與評論,蘇軾同樣不能滿意,因而提出新說。為討論方便,茲將蘇軾《莊子祠堂記》關於“楚公子微服出亡”的寓言部分節錄於下:

 

謹按《史記》: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此知莊子之粗者,予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僕操箠而罵曰:隸也不力。”門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⑦]

 

司馬遷認為莊子思想的根本要旨歸於老子之言,而且莊子往往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莊子傳》是中國莊學史上最常被徵引的文獻,從漢代到魏晉南北朝,受到相當廣泛的支持,向來無異論。

唐代韓愈不贊司馬遷的觀點,主張莊子思想源於儒家田子方 [⑧]。宋代學者多繼承韓愈的觀點,認為莊子思想與儒家關係密切 [⑨]。惟歷來學者論《莊子祠堂記》,重點都放在莊子對孔子的態度上,論述多集中處理三個問題:一、“莊子助孔子”的說法能否成立?二、以《讓王》、《說劍》、《漁父》、《盜跖》為偽作的說法能否成立?三、將《寓言》與《列禦寇》合為一章的說法合不合理?有關論述相當多,茲不贅論。

本文集中處理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的解讀,以便說明其與莊子蓋助孔子”的關聯。解讀此則寓言的關鍵,在於僕人究竟是罵楚公子還是罵門人。當代的詮釋常常是輕易帶過而語焉不詳,例如李澤民《莊子祠堂記賞析》說:

 

(蘇軾)用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僕操箠而罵”的小故事作為比喻。僕人之罵,並非不愛公子,用以說明“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即是說莊子實質上是贊同孔子,而文辭上似乎不贊同,是明裏排斥,暗裏贊同。[⑩]

 

這樣的解釋只是把寓言的原文再引一遍,並未對寓言多作說明,更未說明寓言與莊子助孔子”的主題之間的關係。

其次,研究者雖然瞭解該則寓言在說明莊子助孔子,惟未能瞭解蘇軾的論述方式,以致誤解其意,姜聲調《蘇軾的莊子學》是目前有關蘇軾的莊子學”研究中較為完整的論述,在詮釋此則寓言時,似未能掌握其寓意:

 

蘇東坡先以楚公子微服出亡”的故事作為比喻,說明其事因公子”逆行所造成,反而僕”怪罪挨罵門者”,因為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可是門者”不將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他用以證實“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可見舉出事例裝實就虛,以虛證實,予以反駁《史記》的看法,不合實際,缺乏客觀,似若殊欠通[11]

 

這段文字呈現幾個問題:一、所謂其事因公子逆行所造成”,似乎是對於蘇軾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的說法有所誤解,蘇軾文中並未說明楚公子究竟何以微服出亡 [12],而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則指楚公子的僕人而不是指楚公子的行為。二、所謂“‘僕怪罪挨罵‘門者’”,語意不清,應該是指僕人怪罪挨罵的門者。意即:僕人因為愛公子所以罵門者,因此“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楚公子“出亡”,不能讓人認出身份,所以才要“微服”。因為“微服”,門者自然認不出楚公子的身份,所以才會刁難楚公子;也因為“微服”,楚公子與僕人都是一般人的身份,在這樣的情況下,僕人根本沒有資格去罵守門的人。照理說,守門的人不應該也不會因為一個人拿木棍在辱罵他,就予以放行。更何況,如果僕人罵的是門者,就沒有不愛公子的問題,根本不會有“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的問題。顯然這樣的理解沒有解決問題,而製造了更多的問題。三、所謂“‘門者’不將‘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用語欠通順,道理更說不通,是否“愛公子”,是否為“事公子之法”,都是就楚公子的僕人而言,與門者無關。

上述的誤解主要是源於對蘇軾以寓言解寓言”的論述方式沒有適切的理解,既然是以寓言解寓言”,在闡釋蘇軾的寓言之前,實有必要先說明莊子寓言的表意方式。

 

              三、莊子寓言”的表意方式

 

(一)寓言的意涵

《莊子·天下》說(莊周)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寓言》也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可見莊子以寓言為主要的表意方式。

所謂“寓言”,即言在此而意在彼”,如果本文的情境是一個故事,言”就是故事裏的小故事,意”是所要表達的思想,因此,寓言就是藉某類人事的活動或自然萬物,以譬喻、弦外之音、寄托等方式表達作者的思想。有“彼”與“此”之分,就代表兩者不是同在一處,要瞭解“意”就必需透過“言”,小故事不是直接陳述思想,而是用寄寓的方式,因此就必須越過小故事的表面意義去瞭解作者所寄寓的內涵與寓意。

(二)故事”與情節”

我們應該如何越過故事的表面意義去瞭解作者所寄寓的意涵呢?佛斯特(E. M. Forster)《小說面面觀》對於故事”與情節”的界定提供一種解讀的方法:

 

情節也是事件的敍述,但重點在因果關係上。國王死了,王后也傷心而死”則是情節。在情節中時間順序仍然保有,但已爲因果關係所掩蓋。又“王后死了,原因不明,後來才發現她是死於對國王之死的悲傷過度”,這也是情節,中間加了神秘氣氛,有再作發展的可能。這句話將時間順序懸而不提,在有限度的情形下與故事分開。對於王后之死這件事,如果我們問然後呢?”這是故事;如果我們問爲什麽?”就是情節。這是小說中故事與情節的基本差異。情節絕不適於說給一個哈欠連連的原始穴居人或蘇丹暴君聽,也不會合他們的後代——現代電影群衆——的口味。。他們有的只是好奇心。如欲欣賞情節還得要用智慧和記憶才行。[13]

 

佛斯特指出:國王死了,然後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國王死了,王后也傷心而死,則是情節。在情節中,時間順序仍然保有,但為因果關係所掩蓋。對王后之死這件事,如果我們問:“然後呢?這是故事,強調事件發展的時間性;如果我們問:”為什麼?就是情節,強調事件發展的因果關係。這是“故事”與“情節”的基本差異。

    故事可以吸引讀者的好奇,讀者在閱讀故事時,具有好奇心,想要瞭解故事的發展,甚至是故事的結局,因此常常問“然後呢?”只有“然後……然後……”才能使他們不至入睡。由於情節重因果關係,讀者必須運用記憶記得前面的故事與後面的故事,還要運用智慧分析脈絡,將因果關係做適切的聯結,並進行解讀,從而才能瞭解故事的意涵。因此,佛斯特認為,“如欲欣賞情節還得要用智慧和記憶才行”。

莊子的寓言是運用小故事來說明意涵,寓言的意涵與故事的發展就具有因果關係,因此,就必須先記得故事的發展,然後運用智慧進行因果關係的解析,而後才能瞭解寓言的意涵。套用佛斯特的話,我們可以說:如欲欣賞莊子寓言,還得要用智慧和記憶才行”。

(三)莊子寓言的解讀策略

莊子的寓言簡潔有力,不是長篇小說,不必記太多故事的細節,重點可以放在運用智慧進行因果關係的解析上。茲以莊子《秋水》為例,說明寓言與所要表達的意涵之間的關聯: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竟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莊子是否已回答二大夫的邀請?表面上看來,莊子只講了一個寓言,並沒有直接回答要或不要擔任宰相,但莊子顯然已經答覆問題。透過對應關係的分析,我們可以瞭解:“神龜”意指宰相之位,“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則指雖然地位尊貴,就好比死了一般,不得自由,“生而曳尾於塗中”意指雖然沒有尊貴的地位,卻能自由自在。當莊子說:“吾將曳尾於塗中”,表達拒絕當“死為留骨而貴”的神龜,也就說明他不願意當宰相。

莊子《外物》的寓言中,莊子表達氣憤的方式,也是透過小故事的言外之意來呈現: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寓言的對應關係是:寓言中的“莊子”意指監河侯,鮒魚”則指莊子,斗升之水”指粟,西江之水”則指三百金,鮒魚向莊子求水正如莊子向監河侯借粟,一條魚只要斗升之水就可以活命,實在不必西江水,同樣的道理,莊子只要一些粟穀就可以活命,用不三百金。監河侯馬上答應要借莊子食物,正如莊子很慷慨地要給鮒於水,表面雖然答應,事實上卻缺乏誠意,監河侯要等到得邑金就好比莊子去遊說吳越之王,變數既多,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成事,鮒魚還沒等到西江水來前早就乾死了,正如莊子還沒等到監河侯得邑金前早就餓死了。因此,鮒魚忿然作色也就是,莊子透過鮒魚的寓言表達他的氣憤。

莊子《秋水》篇中,言與意的對應關係更清晰: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從故事與情境的對應,我們可以瞭解:鵷鶵”是指莊子,鴟”則指惠施,腐鼠”就是宰相的地位。鴟將得到的腐鼠當作珍貴的食物,但是對於“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的鵷鶵而言,腐鼠根本是不屑一顧的東西;這就好比惠施將宰相之位視為無比珍貴的尊榮象徵,並且擔心莊子會取代自己的地位,事實上,莊子視宰相之位如糞土,根本不會去搶奪惠施的宰相之位。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其意涵就是:惠施雖貴為梁國之相,莊子過之,惠施卻仰而視之曰“嚇”。

上述三個寓言的言”(故事)與意”(思想)的關係可以列為下表:

篇名

寓言與寓意

人、物的對應關係

 

秋水

寓言

吾將曳尾於塗中,而不願當神龜。

神龜

藏之廟堂之上

曳尾於塗中

寓意

莊子選擇自由自在”,不願當宰相。

宰相

宰相地位尊貴

不當宰相的自由

 

外物

寓言

鮒魚得斗升之水即可活,等到西江之水來,早已死掉。

鮒魚

莊子

斗升之水

西江之水

寓意

莊子只要粟即可活,等到監河侯收齊邑金,再借三百金,莊子早就餓死了。

莊子

監河侯

三百金

秋水

寓言

鵷鶵根本不屑吃腐鼠,鴟卻怕腐鼠被鵷鶵搶走,而向鵷鶵叫嚇!”。

鵷鶵

腐鼠

寓意

莊子根本不屑擔任宰相之位,惠施卻怕宰相之位被莊子搶走,而以梁國嚇”莊子。

莊子

惠施

宰相之位

 

四、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的意涵

 

宋代士人多有論及《莊子祠堂記》者,惟多未談到楚公子微服出亡”的故事。羅大經《三事相類》曾論及此則寓言:

 

楚公子微服宋,之,其曰:也不力。”者出之。,沙門曇永匿其幼子,使提衣,津疑之,永曰:“奴子不速行。”捶之十,由是得免。宇文泰侯景河上,地,李穆之,以䇿泰之背,曰:“籠東軍士,汝曹主何在,而尚留此?”追者不疑其為貴人,,三事相。若郭子儀殺羊而裴劾之,李愬進馬而温造之,亦此意也。[14]

 

第一件是楚公子微服出亡之事,見蘇軾《莊子祠堂記》。第二件是沙門曇永匿王廞幼子之事,王恭遣劉牢之擊廞,王廞敗走,不知所在。王廞幼子王華時年十三,在軍中,與王廞相失,隨沙門釋曇永逃竄。當時劉牢部隊搜檢尋覓王華甚急,曇永使王華提衣襆隨後,津邏咸疑焉。王華行遲,曇永呵罵云:奴子怠懈,行不及我!”以杖捶華數十,眾乃不疑,由此得免,事見《宋書》列傳第二十三《王華王曇首殷景仁沈演之》及《資治通鑒》卷一一七晉紀三十九。第三件是李穆救宇文泰之事,宇文泰與侯景戰於黃河,侯景依邙山佈陣,宇文泰率兵進攻時,馬逸墜地。西魏軍陷入混亂,李穆見狀,心生一計,將宇文泰視為士兵,以䇿抶泰之背,使敵軍未認出宇文泰,因而得以脫身。事見《資治通鑒》卷一五八梁紀十四

所謂“三事相類”,身陷險境者如楚公子、王華、宇文泰,身世顯赫者,若要脫離險境,必須隱藏身分,協助脫離險境者如楚公子僕人、曇永、李穆,不得已只好倒行逆施,把楚公子視為僕人,把王華當作奴子,把宇文泰視為士兵,並且出口責罵,讓對方誤以為此人並不重要,最後終於得以脫離險境。

元代陳世隆《北軒筆記》針對蘇軾所謂事有倒行而逆施者,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深有同感,除了引用羅大經《鶴林玉露》的三件事外,並補充兩件與楚公子之僕做法相類之事[15],並下結論說:可以脱人於難,雖倒行而逆施之未必非良計也。”倒行逆施本不可以為法式,只有在人落難時,因要脫人於難,才成為良計。

清代趙翼《事急為僕隸免禍》收集的更多事例說明,在緊急狀況之下,主人偽裝為僕隸以避禍是一普遍的現象,“事固有相類者”[16],除了宋代羅大經《鶴林玉露》提到的三件事,元代陳世隆《北軒筆記》補充的兩件事,還另提到五件事,共用十件事件證明事急為僕隸免禍”確實是史有其事。

從趙翼的說明,可以清楚知道,楚公子出亡,因不想被認出來而微服,卻受到守城人的刁難。這個時候,僕人必須出面解圍,僕人打罵公子,騙過守門人而讓公子出城門,達到幫公子解圍的目的。就僕人打罵公子的事情而言,僕人是倒行而逆施;但是若從僕人保護公子的動機來說,打罵公子的行為雖不可取,卻可看出僕人愛公子之心。因此倒行逆施的是“僕人”而不是“公子”,挨罵的是“公子”而不是“門者”。

明代王世貞《讀莊子二》曾針對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做說明:

 

蘇軾記其祠而謂為得老子之麤者。莊子蓋助孔子,特不可為法,而引楚公子操箠之僕,隸其主而出之,以為愛公子而不知事公子之法。[17]

所謂楚公子操箠之僕,隸其主而岀之”應該是指主僕關係的易位,楚公子出亡,不想被認出來,因此裝扮成僕隸,而僕人則扮主人。僕人既然當時的身份是主人,主人要有主人的威嚴才能取信於門者,於是操箠而罵楚公子所扮的僕隸,以便讓門者不會認出楚公子的身份。[18]

若依照莊子寓言的表意方式,可以將蘇軾《莊子祠堂記》中楚公子微服出亡”寓言中言”(故事)與意”(思想)的關係列為下表:

 

篇名

寓言與寓意

人、物的對應關係

 

 

莊子祠堂記

寓言

表面上,僕人罵公子,不能成為事公子之法。僕人是不得已而罵楚公子,實際上是愛楚公子。

僕人

楚公子

僕人罵公子

寓意

表面上,莊子詆訾孔子,不能成為尊孔子之法。莊子是不得已而詆訾孔子,實際上是助孔子。

莊子

孔子

莊子詆訾孔子

 

五、結語

 

莊子助孔子”的論述,因涉及的範圍既廣,影響亦相當深遠,本文不擬深論,單就《莊子祠堂記》的寓言做說明。

《小說面面觀》關於故事”與情節”的說明,有助於我們瞭解寓言的表達方法。情節重因果關係,故事中的寓言,因為具有因果關係,故可以透過因果關係瞭解莊子所要表達的意涵,這也間接幫助我們瞭解蘇軾的寓言。“楚公子微服出亡”的寓言的對應關係是:僕人操箠打罵公子,是倒行逆施的事情;莊子詆訾孔子之徒,也是倒行逆施的事情。僕人操箠打罵公子,是為了助公子;莊子詆訾孔子之徒,也是為了助孔子。“以僕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以莊子為不愛孔子,則不可;以莊子詆訾孔子之徒為事孔子之法,亦不可。

 楚公子微服出亡”的寓言是蘇軾以莊子寓言的表意方式說明莊子助孔子的意涵,其間言”與意”具有關聯性。若能掌握寓言的解讀策略,相信在詮釋《莊子祠堂記》會更具說服力。

 


 

[①] 林希逸《莊子口義發題》認為讀《莊子》有五難:“蓋以其語震動而見易搖也,況此書所言仁義性命之類字義皆與吾書不同,一難也;其意欲與吾夫子爭衡,故其言多過當,二難也;鄙略中下之人,如佛書所謂為最上乘者說,故其言每每過高,三難也;又其筆端鼓舞變化,皆不可以尋常文字蹊徑求之,四難也:況語脈機鋒多如禪家頓宗所謂劍刃上事,吾儒中未嘗有此,五難也。”(《莊子口義》,台北弘道文化事業公司,1971年)。《莊子》所以難讀的原因雖多,主要有二:一是莊子思想精微深遠而規模恢廓,打破一般人的常識思考,二是莊子以藉外論之的寓言做為著書的基本表現方式,文辭恍洋恣肆而譎詭多變,因此一般人不易掌握莊子的思想。

[②] 見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蘇轍《欒城集》下冊(曾棗莊、馬德富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241頁。王叔岷說:“《莊子》一書之義蘊,循環無端,著而不著,最難了解;然亦不難了解。性情與莊子近,則展卷一讀,如獲我心;性情與莊子不近,則誦之終生,亦扞格不入。”(《莊子校詮》,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8年版,下冊,第1415頁。)蘇軾與莊子的性情應相近,故能讀《莊子》而有所得。

[③] 陸欽《莊周在我國文學史上的影響》說:“蘇軾詩文揮灑自如,奔騰豪放,想像奇特,誇張巧妙,既有一洩千里之勢,又有文理自然之美,無不滲透莊周文風特點。他的作品大量引用《莊子》寓言和警句。他筆下的老農、村姑、幼童、漁人、船夫,都淳樸可親,田園風光頗有泥土氣息。這和莊周作品的人物、景色,格調相近。見陸欽《莊周思想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版。

[④] 見陶白《蘇軾論莊子》,《江海學刊》1985年第三期。陶白根據康熙年間文蔚堂版本《蘇東坡詩集注》探討蘇東坡受莊子影響的脈絡所得的結果。

[⑤] 見林希逸《莊子口義發題》,《莊子口義》,台北弘道文化事業公司1971

[⑥] 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四一。

[⑦] 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347頁。

[⑧] 相關論述可參簡光明《莊子思想源於田子方說辨析》,《鵝湖月刊》226期,19944月。

[⑨] 詳參簡光明《宋代莊學研究》,台灣師範大學國文所博士論文,1987年。

[⑩] 該文收入呂晴飛編《蘇軾(中卷)》,台北地球出版社(未標出版年),350351頁。

[11] 見姜聲調《蘇軾的莊子學》,台北文津出版社199919頁。

[12] 以春秋時代的晉國為例,重耳出亡是因為晉獻公聽信驪姬的讒言,未必是逃亡的人有何倒行逆施之事。同樣的道理,楚公子出亡,未必即因公子倒行逆施所造成。

[13] 佛斯特(E. M. Forster)著、李文彬譯《小說面面觀》,台北志文出版社19857576頁。

[14] 羅大經《鶴林玉露》,北京中華書局1983版,8頁。《三事相類》一文,諸本作《籠東》。

[15] 陳世隆《北軒筆記》:“晉文帝為瑯琊王,至河津,為吏所止,從者宋典後來鞭帝馬而笑曰:‘倉長官禁貴人,汝亦被拘耶!’吏乃聽過。……袁顗起兵襄陽,不成而死,子昇於沙門,將以出關,關吏疑非常人,沙門杖而語之,遂免。”

[16] 趙翼所補充的事例有:一、《公羊傳》云:“鞍之戰,逢父面目與頃公相似,代頃公當左,使頃公取飲。頃公操飲而至,曰:‘革取清者。’頃公用是佚而不反。”二、《漢書》:“王林卿通輕俠為不法,何並捕之。林卿迫窘,乃令奴冠其冠,被其衣詹褕自代,乘車,而身自變服,並斬奴頭而還。”三、《三國志》:“曹操圍呂布於濮陽,城中大姓田氏為反間,操得入城。及戰敗,布騎追操,問曰:‘操可在?’操紿之曰:‘乘黃馬走者是也。’乃釋操,而操得出。”四、王慧龍家為劉裕所誅。慧龍年十四,為沙門僧彬所匿,送之過江,為津人所疑。彬曰:‘此隨吾受業者。’乃免。五、袁昂父覬既敗,昂藏於沙門。沙門將以出關,吏疑非常人,沙門杖而垢之,遂免。六、唐朱泚亂,禁城門毋得出朝士,朝士往往易服為僕潛出。(《陔餘叢考》,台北世界書局1978年版,卷四十,第2728頁)。

[17] 王世貞認為“太史公非識莊子之麤者,軾乃識莊子之麤,而巧為之蔽者也”,顯見其不認同蘇軾的觀點,《讀莊子二》說:“莊子又後日年而生者也。彼見夫仁義之日偽,而詐力之日深,且其身儳焉而苦禮樂之拘纍我,謂孔子實言之,而其門人實廣之,且天下皆以為聖人;彼又懼夫老子之教日不勝,故於聖人之外,立所謂至人以尊老子。……大意在尊老子而抑孔子,既抑之而又收之使為老子徒。彼夫語道術而不列孔子,所謂鄒魯之儒非邪?且何以見尊?至軾所欲去《讓王》、《說劍》、《漁父》、《盜跖》四篇,而以列禦寇之齊,續於陽子西遊而為一章則甚當,雖然,無救於所謂詆訾孔子也。見曾棗莊主編《蘇文彙評》,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頁。

[18] 文天祥《正氣歌》:“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用蘇軾的典故,“隸”指臣僕,這裏是自稱,亦即自認未盡全力,有自咎失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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