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學刊第二輯

 

從黃老到老莊

——漢代“老子”學論略

 

汪春泓

 

     [作者簡介]汪春泓1964  ,男,浙江嘉興人。1988年南開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1991年南開大學中文系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專業碩士研究生畢業,1994年復旦大學中文系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專業博士研究生畢業。1994年入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1996年晉升副教授,2006年晉升教授;2004年至2006年受北大派遣到澳門大學中文系任教,並兼任中文系主任;2006年下半年,來香港嶺南大學任教,現為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老子》問世以後,至晚在戰國中期的齊稷下學宮中已與“黃帝”書相結合,形成所謂“黃老道德之術”[①],而漢初崇尚黃老政治,可視為“黃老”真正付諸政治實踐,“文景之治”尤其彰現出《老子》作為政治哲學的一面。到漢武帝朝,直至竇太后去世,“黃老之學”地位被“儒術”替換,於是《老子》作為政治哲學一面的功用漸遭屏蔽,而其作為人生哲學一面的意味則大大凸現,遂與《莊子》相融合,構成所謂“老莊”之學,此亦在中國思想史上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對於其間種種變遷,從古至今尚有待厘清者,晚學讀書思考,若有所悟,記述些許管見,以求教於大方之家。

近讀《明史·后妃列傳》說太祖之馬皇后亦喜讀書,“或言宋過仁厚,后曰:‘過仁厚,不愈於刻薄乎。’一日,問女史:‘黃老何教也,而竇太后好之?’女史曰:‘清靜無為為本。若絕仁棄義,民復孝慈,是其教矣。’后曰:‘孝慈即仁義也,詎有絕仁義而為孝慈者哉。’”[②]明太祖朱元璋的馬皇后並無學問,但是卻問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黃老究竟講什麼,為何受到竇太后的喜歡?試問其身邊女史的回答是否正確?顯然女史所言,純屬無稽之談。《史記·外戚世家》說:“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 竇太后身世悲慘,然而一旦貴為皇后、太后,她寵愛自己另一個兒子也即孝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在其眼裏,景帝的太子已有一半他姓的血統,故她希望景帝百年之後能傳位於梁孝王而非太子,其干預朝政之程度幾乎直追呂太后了[③]。這樣一位專橫跋扈的竇太后與明初朝廷女史所謂“清靜無為”絲毫無涉,然則其所謂好“黃老”,實與《老子》的主旨存在遙遠的距離,甚至是背道而馳的。此引發後人對其並舉的“黃”和“老”重新再作思考。

 

一、論黃老之術中《老子》的本質

 

漢初政治思潮,一言以蔽之曰:反秦。秦始皇、秦二世之暴政對於漢劉政權而言是一種強烈的“集體記憶”,其勢力迅速擴張與轉瞬毀滅的過程就在眼前,自然引發新執政者的深刻思考。學界就很容易將漢家天子與“清靜無為”的“黃老”相提並論,甚至劃等號,似乎漢初的帝王們篤信老子,而實際上他們和明初女史犯了同樣的錯誤[④]。由於社會各階層人的政治地位及經濟利益存在着矛盾,某一時空之內的政治訴求、主張、學說、政策及口號,均難以為各階層人所普遍接受和認同,漢初政權內部皇帝和軍功大臣之間,以及此政權與人民之間都不可能擺脫激烈的利益紛爭。當社會總體傾向反秦之際,《史記·呂太后本紀》說:“太史公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雖則可稍與人民修養生息,“黃老”可以“老”的一面施政百姓[⑤],但是,朝廷之內,飛鳥盡,良弓藏,一刻都不曾風平浪靜,處在第一線的政治人物,絕不可能良心發現立地成佛,大一統的帝王首先要駕馭身邊的大臣,就尤其難以摒棄秦始皇情結。這啟迪我們看當時君臣之接受“黃老”,絕不能籠統而言之。

從本質上講,所謂帝王其人,並不能擺脫人性中一切世俗的欲望,而帝王的身份和權勢便於他能夠達成其欲望,甚至放縱其獸性,反過來卻要約束甚至禁錮臣民正當的欲望和權利。漢初帝王好“黃老”,“黃”與“老”兩者之間其實是不可混同的,嚴格地講,他們真心所好在乎“黃”而非“老”,後世由於不明“黃”,故將“黃老”理解成單純的“老”了,此亟待辨明。

由此我們可以從一些側面來論證,漢劉帝王們一脈相承,無不奉刑名法家為圭臬。一則文、景所傾心者是刑名家言;二則其所選取為太子老師者大多可歸於刑名家和法家學派;三則文、景所重用人物大抵以三晉地域的法家人物為主。按《史記·儒林列傳》說漢文帝好刑名家之言[⑥],而《史記·禮書》又說他好道家之學,此乃同一實體的不同稱謂,可以證明漢初道家其實突現出刑名家性質,此在帝王的立場,黃老即是道家,而道家的根本內涵就是刑名家。《漢書·藝文志》記載道家類著作計有:“伊尹五十一篇(湯相);《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呂望為周師尚父,本有道者。或有近世又以為太公術者所增加也)、《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辛甲》二十九篇(紂臣,七十五諫而去,周封之);《鬻子》二十二篇(名熊,為周師,自文王以下問焉,周封為楚祖);《筦子》八十六篇(名夷吾,相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也,有列傳);《老子鄰氏經傳》四篇(姓李,名耳,鄰氏傳其學);《老子傅氏經說》三十七篇(述老子學);《老子徐氏經說》六篇(字少季,臨淮人,傳《老子》);劉向《說老子》四篇;《文子》九篇(老子弟子,與孔子並時,而稱周平王問,似依託者也);《蜎子》十三篇(名淵,楚人,老子弟子);《關尹子》九篇(名喜,為關吏,老子過關,喜去吏而從之);《莊子》五十二篇(名周,宋人);《列子》八篇(名圄寇,先莊子,莊子稱之);《老成子》十八篇;《長盧子》九篇(楚人);《王狄子》一篇;《公子牟》四篇(魏之公子也,先莊子,莊子稱之);《田子》二十五篇(名駢,齊人,遊稷下,號天口駢);《老萊子》十六篇(楚人,與孔子同時);《黔婁子》四篇(齊隱士,守道不詘,威王下之);《宮孫子》二篇;《鶡冠子》一篇(楚人,居深山,以鶡為冠);《周訓》十四篇;《黃帝四經》四篇;《黃帝銘》六篇;《黃帝君臣》十篇(起六國時,與《老子》相似也);《雜黃帝》五十八篇(六國時,賢者所作);《力牧》二十二篇(六國時所作,托之力牧。力牧,黃帝相);《孫子》十六篇(六國時);《捷子》二篇(齊人,武帝時說);《曹羽》二篇(楚人,武帝時說齊王);《郎中嬰齊》十二篇(武帝時);《臣君子》二篇(蜀人);《鄭長者》一篇(六國時,先韓子,韓子稱之);《楚子》三篇;《道家言》二篇(近世,不知作者)。”此書目基本上出自劉歆《七略》之《諸子略》,這些文獻或流傳至今,或已散佚,或失而復得,其中“《老子鄰氏經傳》四篇”之前,託名伊尹、太公、辛甲、鬻子及筦子的各家著作,《文心雕龍·諸子》篇說:“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諮詢;餘文遺事,錄為《鬻子》。”此數家核心主旨是君臣政治,其產生與齊稷下學宮有密切的關係,或者可以稱之為齊學的產物,而其後邊部分所載錄的託名“黃帝”之書,似亦大多以君臣關係及治國安邦為題旨[⑦],而《筦子》(後作《管子》)在後世的目錄學著作中或被置於“法家”之列,它被視作齊法家的集大成著述;至於《文子》則已見混合黃老的態勢,借“老”之口以宣講“黃”之義理[⑧];而《鶡冠子》則體現“黃帝書”的意趣[⑨];《蜎子》、《田子》等亦不例外[⑩]。故可以說,在政治哲學角度,《老子》其實與《漢志》道家類中的大部分著作異趣,而在政治及人生哲學方面,祖述《老子》者惟有《莊子》而已(《公子牟》先《莊子》,或亦與《莊子》同調)[11];雖則《列子》靜退似老聃,但內容卻比較駁雜。所以《漢志》道家類中若以《老子》居中,大體上是可區分為黃老及莊老兩端的,《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為老子、莊子,及申子、韓非子依序列傳,就隱含着上述兩派的分別。黃老入世進取近乎刑名法家,而莊老則出世清靜如隱君子。顯然漢劉帝王喜黃老,實質上專屬前者而已。

一般帝王之立太子和為太子選師傅,都很能看出其真實心跡。《史記·呂太后本紀》說:“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老子》尚“弱”,《老子》有“柔弱勝剛強”之說,而高祖為保家天下,則對孝惠“仁弱”深感憂慮,他欣賞戚姬子如意性格剛強,而此無疑與《老子》相悖。《史記·陳丞相世家》說陳平少時“本好黃帝、老子之術”,他本人曾後怕“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可見其學術亦偏於“黃帝”書中的權謀之流的。而呂后令他“傅教孝惠”,所教授的內容恐怕亦以權術為主。蕭規曹隨,劉氏所借重於曹參者,絕不止《老子》之無為,蕭、曹憑藉其資歷與韜略,都屬於能維繫當時脆弱的皇權不致崩潰的鐵腕人物。

漢文帝儼然漢家天子的典範,呈現出謙虛內斂的種種美德。然而此正是其處於多重勢力掣肘下的不得已而為之,並非其本性。《史記·萬石張叔列傳》說:“御史大夫張叔者,名歐,安丘侯說之庶子也。孝文時以治刑名言事太子。然歐雖治刑名家,其人長者。” 《漢書·晁錯傳》說:“(晁)錯為人陗直刻深……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又上書言:‘人主所以尊顯功名揚萬世之後者,以知術數也。故人主知所以臨制臣下而治其眾,則群臣畏服矣……人臣之議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為也,臣之愚,誠以為不然。’”[12]《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述賈誼先為長沙王太傅,後拜為梁懷王太傅,“梁懷王,文帝之少子,愛,而好書,故令賈生傅之”。關於賈誼、晁錯的學術,按《漢書·司馬遷傳》說:“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朝錯明申韓,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 班固究其本質,指屬申韓一流。當時軍功大臣和天子在教傅太子、皇子的問題上存在着鬥爭,《史記·外戚世家》記載竇皇后弟竇廣國歷經艱辛,尋到已貴為皇后的姐姐,絳侯、灌將軍等立即“選長者士之有節行者與居”,將他改造成退讓君子。關於如何教化竇廣國,天子尚可以妥協,而在培養太子的重大問題上,文、景絕對不肯退讓,即使所教授內容已稍具儒家或者道家的包裝,但是骨子裏頭屬於“申韓”則是非常明確的。

由此文、景用人亦特重申韓法家,按《漢書·地理志》說:“潁川,韓都,士有申子、韓非刻害餘烈。”[13]潁川及周邊地區盛產刑名法家人物,而為文、景尤所賞識重用者,如吳公、賈誼、晁錯、賈山、張釋之和韓安國等人,都是潁川及周圍地區之人,其為學行事有此地域的刑名法家共性。文帝之所以選用河南守吳公,就是因為他與李斯同鄉並從其學,而拔擢賈誼也因其具有同樣的學術淵源;韓安國緣於熟習《韓非子》,故被重視。此均證明,關於學術,漢初諸帝唯好刑名家人物和學說,這與秦始皇其實並無分別。按《史記·曹相國世家》中曹參說:“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他將黃老術真諦一語道破,此輩雖然不至於要取代漢劉,然而,若大臣得勢,君權則會落於下風,臣下便要與主上共用天下,甚至越俎代庖[14]。賈誼《治安策》便是以黃老學的君臣觀來評判文帝朝的政治局勢;而晁錯在文帝時曾經上對說:“臣聞五帝神聖,其臣莫能及,故自親事。”作為潁川人,他本來就學申商刑名,所以竭力贊成皇帝獨裁獨斷,此深得文、景之心,卻必然與軍功大臣要“陛下垂拱”的意圖針鋒相對。並且他認為自文帝即位以來,內外交困,此都是因為“意者陛下未之躬親,而待群臣也。今執事之臣皆天下之選已,然未能望陛下清光,譬之猶五帝之佐也。陛下不自躬親,而待不望清光之臣,臣竊恐神明之遺也”[15]。皇帝被朝臣所阻隔,就不能親政,而執事之臣擅權,王權則形同虛設。晁錯痛感於此,他要改變政出多門,要建立集權政治,以王權來制約僭越的臣權,此對於當時穩固漢劉政權,無疑頗有助益。而在理論上,就是要刑名《黃》學和《老》學,各自均回復到其正常的位置,但是賈誼、晁錯都帶着書生的理想主義來投身政治,處在君臣殘酷鬥爭夾縫之中,宜其不得善終。與此相對照,雖亦學黃老,但是“好直諫”的汲黯卻並不得景、武的歡心,此是黃老學派人物的君、臣立場不同使然。

《老子》中的一些思想幾乎是古今中外政治的通則,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秦政飄風、驟雨,法令滋彰,以至“民不畏死”,則土崩瓦解,此確實可以為執政者提供普遍的教益,漢初帝王也從中汲取智慧,但是作為《老子》主旨的“清靜無為”卻難以為漢劉所接受,因為君權的主體性一旦削弱,就會為他者乘機篡權,專制獨裁政體在本質上與《老子》相抵觸,兩者始終保持高度對峙的張力。然則“黃老”在漢初被置於一個煊赫的地位,今人若能理解漢劉之心有戚戚焉者,惟在非《老》之學,其重心在於“黃帝”書(南面之術)部分[16],此堪稱把握漢初黃老之學的一大關鍵。《老子》本意是教訓帝王的,如二十五章“王處其一”、如四十二章“人之所惡,唯孤、寡、不轂,而王公以為稱”,其所謂“聖人”,實指執政者。確實諄諄教誨帝王不要彰現一己的權利欲望,以使政治處於自然運行的狀態之中,“道法自然”則是政治的最高境界。

清阮元《擬國史儒林傳序》指出:“秦棄儒籍,入漢復興,雖黃老,刑名猶復淆襍。”[17]窺見了黃老中夾雜着刑名的現象。清人錢大昕《老子新解序》說:“《老子》五千言,救世之書也。周道先禮而後刑,其弊至於臣強君弱。老氏知後之其失者必以刑名進也,故曰‘天將進之,以慈衛之’,又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太史公言申、韓‘慘礉少恩,皆原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此因韓非書有《解老》之篇而特辯之,言其托於老氏而實失老氏之旨。後人誤會《史記》,乃謂道德流為申、韓,豈其然乎!”[18]錢氏認為《老子》具有反刑名的初衷,即使申、韓歸其本黃老,亦主要是“黃”而非“老”,此堪稱卓識。因此漢初之黃老,“黃”與“老”是不相容的,甚至是相互衝突的,既然漢家天子所好者乃刑名法家,而絕非《老子》,此說明漢初的“黃老”之中,“黃”主要指刑名法家學說,所代表的是“君權”;而“老”則代表着“臣權”及人民的呼聲[19]。兩者為何能被捏合到一起呢?清劉寶楠《論語正義》卷七說:“古人為學,皆以盡倫。學也者,效也。學之為父子焉,學之為君臣焉……舍人倫,無學也。”[20]黃和老所代表的君主與臣民之兩端,前者主剛,後者持弱;前者主動,後者主靜;前者進取有為,後者則退讓無為。兩者相互制衡,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秦王朝極端專制的政治態勢,抑制了君權的膨脹,達致君臣及君民關係的稍稍妥協,在漢初草創時期,黃與老結合,按《漢志》雜家類中有《博士賢臣對》一篇,班固加注曰:“漢世,難韓子、商君。” 黃與老既相反又相成,形成漢初的黃老之學,此不可不謂之一種智慧的政治選擇。

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出土,唐蘭先生判斷此即立於《漢志》道家類的《黃帝四經》[21]。這對於漢初黃老學術研究,不啻有劃時代的意義。按《史記·樂毅列傳》說:“樂臣公善修黃帝、老子之言,顯聞齊,稱賢師。太史公曰:……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黃與老明顯地分而言之,以往由於“黃帝”書散佚,關於“黃老之術”的判斷,難免存在着缺席審判的遺憾,經常把一些本屬於“黃帝”學的元素,無端地歸諸“老”學,以致在十分平易坦蕩的《老子》五千言中看出了“權詐”,這是不確的[22]。而歷來持《老子》權詐論者,似全不在意乎《莊子》對《老子》的詮釋,若相信《莊子》真能得《老子》的精髓,那就必須承認《莊子》從未指責《老子》屬於政治“權術”,此堪稱的解。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乙本卷前有這麼一篇《黃帝四經》,其先黃後老的排列次序,亦正是漢初黃老道德之術內容的大致反映[23]。其中頗有關於道論的闡述,具備理論的深度,使簡單的政治權術,提升為有本體論意味的哲理思辨[24],古佚書《黃帝四經》因此列名道家而非法家。然而它即使依附道家的形式,卻依然改變不了其刑名法家的本質,此是明顯的事實。

《黃帝四經》第一篇《經法:〈道法〉第一》說:“故唯執道者能上明於天之反,而中達君臣之半,富密察於萬物之所終始,而弗為主。故能至素至精,浩彌無(形),然後可以為天下正。”此“弗為主”並不是真的放棄君臣政治主導權,而是指先不要急於表態,應不動聲色靜觀其變,最後還是要 “為天下正”,以掌控一切。反觀《老子》,其二十九章說:“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其五十一章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為玄得。”《老子》總是教導帝王應從權力運作中抽身出來,泯滅一己在政治中的痕跡。即使迫不得已使用一個“功”字,也純屬因勢而自成,絕非以勉強事功為追求,故其五十七章說:“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黃帝四經》與《老子》的差異至為明顯,《黃帝四經》主要教君王怎麼做,而《老子》卻勸戒君王不要做得太過;《老子》尚柔,而《黃帝四經》卻主張剛柔並用;《老子》只是因循,力戒有為,而《黃帝四經》卻靜以待時,兔起鶻落,可謂機心勃勃;前者反對“法令滋章”,對於法令的治效,深表否定。而《黃帝四經》第一篇《經法》之一《道法》說:“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也。”同篇之三《君正》說:“法度者,正之至也,而以法度治者,不可亂也,而生法度者,不可亂也,精公無私而賞罰信,所以治也。”雖也反對法令屢變,但對法度的信念,卻截然不可動搖,所以兩者內容多有相左。《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三十五《歷代二》說:“文帝學申韓刑名,黃老清靜,亦甚雜。”[25]其實“清靜”偏屬於“老”學,“黃”學則不然,黃老之學內部存在牴牾,朱熹已感覺到這種權術因素(“The necessary evil”),但是關於黃老與申韓等的關係卻仍存困惑。按《韓非子》之《解老》和《喻老》兩篇,近代魏源《老子本義序》認為此二篇是“刑名為道德”[26],由於《呂覽·不二》說:“老聃貴柔。”韓非的解讀,也難以把《老子》扭曲為刑名同道,因此,雖然與《韓非子》其他篇什的思想相比,《解老》和《喻老》似乎有所轉調,但卻依然不曾偏離《韓非子》的主題,可見《黃》與《老》實在是不可調和的[27]

此亦印證了“黃老之學”中,“黃”和“老”之間一種緊張的對峙關係。由“沛公”的“與父老約,法三章耳”,到漢初草創時期,按照《史記·叔孫通列傳》魯生說:“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在政權尚未鞏固、經濟十分凋敝的時代,若立即推行儒家政治,絕對不合時宜。黃老不過適應了當時時勢尚“簡易”的需求,而等到文景之後,漢朝國力增強、軍力提升、削藩大獲成功、尤其軍功大臣死亡殆半之際,君權幾乎失去了約束力,儒學是在這樣的語境中駸駸乎後來居上了。

 

二、論老莊之影響

 

    儒學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歷代政權的主流意識形態,此是由儒學的特點和本質所決定的,除此之外,絕無其他一家可以取代其地位。漢高祖劉邦對於儒家經生殊為不敬,但是等他執政之後,按《史記·叔孫通列傳》記載,叔孫通為高祖制定禮儀,在此套禮儀的約束下,野性未脫的朝中大臣竟然循規蹈矩了,於是劉邦說:“吾迺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可見非儒家禮樂不足以彰現漢劉的權威,因此就官學角度而論,從黃老轉向經術,此是必然的趨勢[28]。儒家五經地位的確立,先由文、景推轂在前[29]。而此須“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30]。此時期“罷黜百家”,一般認為董仲舒發揮了關鍵的作用,但此種解釋並不完全符合歷史事實。董氏精研《春秋》公羊學,自然推崇孔儒,他上對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其大一統觀,確實要求“推明孔氏,抑黜百家”[31]。漢武帝讚賞其統一思想的主張,此對於實行專制統治,堪稱基礎性的工作。但是,董氏上對所論,以及整體的董氏《春秋》學,其主題是要推行儒家的德政和仁政,絕對要遏制政治再回復到秦朝“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尤其其天命觀,突出了借天命以制約王權的用心,當臣權淪陷之後,天,成為限制君權的最後一道屏障,士人只能借重“天”來威懾君權。此與武帝利用經術來消滅異端鞏固一統,實在貌似神離。當時言《春秋》者,齊則胡毋生,趙則董仲舒,但是均未真正獲得重用。公孫弘治《春秋》,被傳《齊詩》的轅固生教訓“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可唯有此曲學阿世的公孫弘才有拜相封侯的好運。

當此學術轉型期,司馬談、遷父子極具典型性。司馬談推崇道家,《史記·太史公自序》稱司馬談曾“習道論黃子”。按《史記·儒林列傳》記述,此“黃子(生)”曾在景帝前與轅固生爭論“湯武革命”,轅固生一本《孟子》的觀點,而黃生則堅持君臣倫理不可亂,可證司馬談“習道論黃子”,絕非“莊老”,而是“黃老”,全關乎政治哲學。《史記·太史公自序》指司馬談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湣學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云云,在建元元封之間,武帝比文、景更突現出作為帝王的權力意志,其崇儒、興師、拓邊,封禪、淫祀、求仙,等等,可謂發揮得淋漓盡致。《史記·汲黯列傳》中汲黯直言不諱指武帝“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老子》切忌執政者欲望擴張,主張“少私寡欲”,汲黯亦治黃老,故他擊中了武帝政治的要害。武帝即位以來,所謂“雄才大略”愈益走向其反面,揮師南北,窮兵黷武;鹽鐵專賣,則與民爭利,甚至方士大行其騙,酷吏恣肆其虐,君權失去了制約的力量,漢武帝依稀就是秦始皇的翻版,作為史家的司馬氏父子近距離審視漢武帝,洞察其間的隱患,並痛感於此。故《史記·高祖本紀》說:“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迴圈,終而復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秦朝酷政,為世所唾棄,漢劉政權立足的理由當以此殷鑒不遠,須用仁厚質樸的態度來善待天下。然而,漢朝至武帝幾乎復辟秦政,司馬談要借助“道家(黃老)”中主要屬於《老子》的思想來告誡武帝不得過於擾民,他說:“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又說:“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執,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聖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並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聖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此節文字突出一個“因”字,意在戒慎帝王的主觀意志,尊重世界社會的自然法則,而非用人為之所謂“法令”來破壞自然的和諧。《史記·太史公自序》說:“二十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此注解《老子》十一章所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轂者中空,以受輻湊,此即所謂“無”,其實比喻君王之無為。司馬氏的黃老學透露出鮮明的反刑名特徵,具有民本和自由主義的傾向,其“道論”執着維護正常的社會秩序,在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及入世精神的感召下,雖《老子》可用作抵制濫權的利器,而《莊子》卻絕少能進入其“道家”的視野。即使隨着當時的政治、學術轉型,司馬遷亦從孔安國學《尚書》,從董仲舒學《春秋》,孔子無公侯之位,《史記》卻列之於世家,但他繼承了乃父的“道論”思想,此種基本的政治觀,卻是根深蒂固的[32]

武帝政權逐漸失去了制衡的力量,向着高度集權迅速邁進。當時現實中,確實已無一支政治經濟或軍事勢力可與武帝相頡頏,藩國首先痛楚地感到一己權利的喪失。淮南王集結門客撰《淮南子》,東漢高誘為之作序評價此書說:“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出入經道。”[33]劉安所使用的方法,依舊是借助《老子》(甚至《莊子》)來解構武帝的專制政治理論。而同為藩王的河間獻王則大肆收集古籍,“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34],此番醉翁之意並不在於純學術的古籍整理與研究,實質上是想用正宗的儒學來反抗武帝的假儒術。而士人對於當時的精神禁錮必然感受深切,先前黃老那一套話語在政治場合已被取締,《漢書·嚴助傳》記載武帝賜書嚴助曰:“……具以《春秋》對,無以蘇秦縱橫。”

而像汲黯那樣堅持黃老話語,武帝斥責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黯之言也日益甚。”黃老頓然淪為一種被淘汰的學術,士人若想要躋身仕途,就必須轉學儒術。譬如《漢書·公孫弘傳》稱公孫弘少時為獄吏,年四十餘,乃學《春秋》雜說;《漢書·張湯傳》說:“是時,上方鄉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平亭疑法……而深刻吏多為爪牙用者,依文學之士。丞相弘數稱其美。” 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者,其儒學學風與司馬遷相近,但是儒家學術與個人的道德操守往往並不統一,學術也並不能決定個人的政治立場,此種“文學之士”和“深刻吏多為爪牙用者”的結合,見於《漢書·公孫弘傳》中一個詞則最能表達其本質,公孫弘“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此“緣飾”二字乃包裝之謂也。而形式上的偽飾,卻絲毫未能改變酷吏的本性和實質,此對於揭示武帝尊儒頗有助益。

武帝時期,以至武帝身後,士人轉向儒術,一時蔚為風氣[35]。此刺激士人以極大的熱情投注於經術,而經術亦成為士人進入主流社會的正途。經術勢力,在社會中無與相匹敵者,深刻地左右着學術潮流,並且令學術的性質也向着利祿交易急速異化,至此,漢初的黃老至此會呈現怎樣的一種面貌呢?

首先,武帝崇儒,從根本而言,是一次君權的勝利,但是作為其相對的臣權,卻不可能歸於銷匿,其勢力與能量會尋求新的疏泄管道;其次,作為政治哲學的黃老道德之術,由於學術“緣飾以儒術”,使得對刑名法家不加掩飾的“黃帝書”已成明日黃花。然而,道家除了入世的黃老,還有出世的老莊,當黃老作為主流政治思想的地位喪失之後,具有人生觀意味特別是隱逸趣味的老莊哲學就成了士人的精神慰藉。

當然,在《漢志》道家類中的“老莊”一派亦並非僅僅具有人生哲學的功能,《莊子》之“憤世嫉俗”就顯示出極其強烈的現實關懷,作為儒家末流之對立面,“老莊”的戰鬥性格外強大,尤其是《莊子·齊物論》諸篇,既已否定了語言的實在性,那麼在儒家聖賢譜系中建立起來的尊君卑臣等學說,自然就不攻自破了。後世深得其心者,譬如《呂氏春秋》和《淮南子》都同時借助《老》、《莊》,以在根本上,就專制政治的虛妄,作出釜底抽薪的抨擊。而老莊作為人生觀的一面,亦早就為士人所領會,《史記·老子列傳》有“隱君子”一詞,已開士人一種處世的方式。當漢武帝以及身後,君權淩駕臣權之上,士大夫感受到嚴峻的壓力,人格受到侮辱,生命亦遭遇威脅,出世逍遙就不失為一種全身遠禍、保持尊嚴的選擇,於是老莊之抬頭,甚至大行其道,均是專制政治下必然出現的現象。

而若要追溯“老莊”一詞的出現,其實在《呂氏春秋》和《淮南子》中已暗含其意了。近人楊樹達《淮南子證聞》卷一為《原道訓》第一作題解說:“此篇全衍《老子》之旨,故以《原道》名篇。《漢志》列《淮南》於雜家,而其主旨實在道家,觀此篇衍《老》,次篇《俶真》述《莊》,其明證也。”[36]認為兩篇背後分別排列着老與莊的思想。此在大約同時的《史記》中,司馬遷將老與莊相連列傳,更加明確地傳遞出老與莊同道的信息,“老莊”就幾乎呼之欲出了。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極具象徵性,徐復觀先生《兩漢思想史》卷二專列《賈誼思想的再發現》一章來加以討論[37]。徐先生認為屈、賈二者同傳,是就楚詞系統的漢賦,實由賈誼開其端,“史公的着眼點,或側重在賈生乃處於漢代文學的創闢的重要地位”。關注士人命運的“遇”之與否,所以才將屈、賈同列,此可能更接近司馬遷的本意。徐先生分析了賈誼十分複雜的思想成分,他指出賈誼“而在探求人生根源的地方,亦即在與文帝所談的‘鬼神之本義’的地方,則通向老子;在境遇挫折,自加排解的地方,則通向莊子(徐氏自注:賈誼的《鵩賦》,很明顯地吸收了莊子的思想)”。即使“不問蒼生問鬼神”未必就“通向老子”,然從集儒家、刑名家和法家等思想一身的賈誼心中竟也為老莊留存空間,此昭示士大夫一旦由達轉向窮之際,老莊會成為他們自然運用的精神資源。屈原寧折不彎,自沉汨羅,給士人提供了一種值得景仰卻難以仿效的人生選擇;而賈誼雖則在思想上比屈原圓通,能夠認識到須出處有據、儒道兼補,但是非知之難,難在行之,在壓力面前脆弱的生命終於被摧垮。

士人痛感政治環境的嚴酷,何以自處?“功成身退”於是頓成一條令人羡慕的人生道路。《漢書·疏廣傳》說疏廣、疏受叔侄倆是東海蘭陵人,疏廣少好學,明《春秋》,地節三年,立皇太子,疏廣被選為少傅,不久徙為太傅;疏受亦以賢良舉為太子家令,稍後,受亦拜為少傅。此叔侄二人,身為太傅、少傅,倒不乏嘉言懿行,但是在位五年,叔父忽然對侄兒說:“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成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懼有後悔,豈如父子相隨出關,歸老故鄉,以壽命終,不亦善乎?”疏受完全聽從叔父的意見,告老還鄉,“加賜黃金二十斤,皇太子贈以五十斤。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者車數百兩,辭決而去。及道路觀者皆曰:‘賢哉二大夫!’或歎息為之下泣”。人生未嘗出仕,就猶如梅花“寂寞開無主”,未與群體的社會發生關係,人生的價值就落空了。於是學以致用,進入仕途,正是讓生命之花綻放的必由之路。然而此路不應成為入仕者的不歸路,二疏叔侄官至王者師,人生的價值已然實現。面臨宦海詭譎,蘇軾《二疏圖贊》說:“惟天為健,而不干時。沈潛剛克,以燮和之。赫漢高,以智力王。凜然君臣,師友道喪。孝宣中興,以法馭人。殺蓋、韓、楊,蓋三良臣。先生憐之,振袂脫屣。使知區區,不足驕士。此意莫陳,千載於今,我觀圖畫,涕下沾襟。”[38]前漢自武帝去世之後,君臣就文、武二帝誰更值得效法,產生了激烈的論爭,其間的分歧意味着君臣之間如何分配權力,始終是一困擾的難題。而所謂的漢宣中興,實質上是一次迴光返照式的武帝還魂,宣帝欲強化自己的權力,亦效顰漢武,採取鐵腕的統治。二疏的學術理想本是為王者師,但現實與此相距已難以道裏計,為了逃避羞辱,維護學術及個人的尊嚴,甚至從盡其天年計,二疏當機立斷,決然離去。而此種行為竟然產生了轟動效應,祖道者不召而至,以至“送者車數百兩”,有人還為之歎息流淚,可見獲得了同僚廣泛而深刻的共鳴。蘇詩此贊揭示了二疏的內心世界,當時的一幅祖道的畫面,竟成為後世士大夫心中永恆的記憶。其典型性在於,一則二疏曾為天子客,此生已不虛度;二則見機全身而退,並且不乏“杖頭錢”,足以優遊度世。此二者實在令人心嚮往之[39]。《老子》所謂“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成身退,天之道”,本是對執政者而言的,自二疏以下,卻成為一般士人的處世信條,南面之術的政治哲學一轉而為智者的人生觀,《老》學的此種功能轉換,可見一斑。此表示《漢志》中道家類中“黃老”一邊式微了,而“莊老”一邊,其歸隱的趣味卻因強烈反彈而廣受歡迎,直至魏晉時期,老莊會結出玄學的碩果。

此種老莊思潮會令士人不再義無反顧地投身政治,其嚴重性會使君臣關係解紐,導致天下人藐視王權。所以老莊只能作為社會的潛流而存在。緣此,後漢班固對於儒道兩家作出了迥異司馬氏父子的論述,而班氏在學術思想上曾受到揚雄的深刻影響。生活在前漢由盛轉衰時期,揚雄《法言·吾子》說:“……舍《五經》而濟乎道者,末矣……委大聖而好乎諸子者,惡覩其識道也。”[40]在《法言·問道》中,揚雄強調了道的正統性,雖然正道不能偏離儒家堯、舜、禹、湯、文、武以至仲尼一貫的聖賢譜系,但是此時的“道”已不可能純之又純,因此關於《老子》和《莊子》,他評價說:“老子之道,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義,滅絕禮學,吾無取焉耳……或曰:‘莊周有取乎?’曰:‘少欲。’……至周罔君臣之義……雖鄰不覿也。”[41]士人面對着兩大重要大社會存在,一者是王權政治的政統,另者是儒學傳承的道統,道統和政統有分有合,道統對政統並無從屬依附的關係。揚雄關道統的關切,是要回到孔子儒學的正統;而對於政統,則認為它必須置於儒家道統的監督之下,否則在政治機器運轉中,假使士人對於政治均持“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的人生態度,社會就會失去人性的終極關懷。道統固有自足的品格,它雖然維護禮制及君臣倫常,但是又對政統起到規範和校正的作用,一旦政統淪於不道,道統除了可以批判之,甚至可以與之決裂。此前老與黃的關係,至此演變成道統與政統的關係。而在《老子》、《莊子》一系的道家道統中,他們“搥提仁義”、“滅絕禮學”甚至否定君臣大義,則會動搖維護社會正常秩序的政統,然則會使現實世界裏的道統亦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揚雄因此必須批判老莊,然而在批判之餘,卻又不能全盤否定老莊。因為作為士人或士大夫,必須出處於政統及道統兩端,《老子》之被二疏所感悟到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成身退,天之道”,實際上恰好是讓士大夫優遊往來政統及道統之間的津梁。古之“三不朽”,講立德、立功及立言,三者之實現,個體必須與社會發生關係,因此除了在政統之中,個體就無所謂“功成”。然而一旦成“功”,個體會迷失自我,以至樂不思蜀,甚至遭扭曲利用,完全遺忘了作為士人所安身立命的道統,那麼道統的重擔豈非全落在布衣讀書人身上,一旦布衣晉身仕途也隨即被同化腐化,那整個道統就會徹底陷落。所以“身退”和“止足”就具有一種至為重要的反省、超越的意義。而二疏的行為,正是喚醒了此種特殊的意義。後漢張衡是揚雄精神的繼承者,揚雄《法言·五百》說:“聖人重其道而輕其祿。”張衡《應閒》說:“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揚雄輩對自己的位卑祿薄津津樂道,甚至頗感自豪,此正體現了其重道統和輕政統的意識,實質上就是認為士人人生價值主要體現在儒家道統體系之間,而在政統中的“位”與“祿”卻是其次的。故而在其較為私人化的抒情作品裏,均對老莊表達了認同與尊重[42]

緣此形成了重道統而輕政統的士人意識,認為以身殉乎政治,乃殊不可取,其所謂“智”包含着對政統的超越性。揚雄《法言·吾子》說:“或問:‘屈原智乎?’曰:‘如玉如瑩,爰變丹青。如其智!如其智!’”揚雄《反離騷序》說:“雄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若“不得時”,士人盡可從政治中抽身而出,不必勉強,更無須獻身。因為在政治之外,道統更是士人可以安頓身心的廣闊天地,如此全身而退,似乎削弱了士人在國家政治中義無反顧的責任感,但是它更尊重一己獨立的生命價值,對君權體現出凜然的風骨,此在揚雄看來,絲毫不應受到指責[43]。因此,即使揚雄維護儒家道統排斥異端不遺餘力,然深感“為不可為於不可為之時,則凶”,所以其處世態度是“知玄知默,守道之極”,恬於勢利,極具《老》學的意味。

班固在《漢書·敘傳》中稱揚雄為“父党”,《漢書》為之作傳,《漢書·敘傳》談撰寫揚雄傳的心得,評價揚雄“淵哉若人!實好斯文”,“父党”中當推揚雄對班固的影響最大。故而揚雄所確立的道統、政統以及儒家之外的諸子小道的排列順序,在《漢書》中也得以徹底地貫徹。此在《漢書·古今人表》中表現得最為清晰,在此表中,班固分上中下各三等共九品以論古今人物,上古之三皇五帝,自當置於上上之列,而孔子與之同列,相對於具有神話色彩的三皇五帝,其面貌更為可信,此即凸現揚雄所標舉的堯、舜、禹、湯、文、武以至仲尼這一道統的代表人物;而在上中這一列,多以輔佐賢臣及高尚之士為主,其中事功顯赫的春秋時期人物管仲殊為顯眼,孔子最得意的門生以及儒學傳承中的關鍵人物,如子思、孟子和荀子也在此列,屈原也獲廁身其間。觀上中與上下兩品中人物,主要寄寓儒家道統和政統相得益彰之用心,此亦與揚雄所確立的道統和政統之關係大致吻合。在此表中,老子所處位置特別耐人尋味。按《史記·老子列傳》敍述,孔子曾問禮於老子,此給人的印象是老子或年長於孔子,或孔、老二人年歲相若,而且司馬談在六家之中最推崇黃老道家。然而班固在《古今人表》中竟然非但將老子生活的時代置於孔子之後,並且在此表中,老子僅歸屬中上人物,更有甚者,嚴周(即莊周)被定為中下人物,這樣軒輊儒道的人物品評,否定了老、孔之間亦師亦友的關係,實質上貶低了道家的歷史地位,顯然與司馬氏父子大相徑庭,而此蓋亦出於揚雄尊孔以抑諸子的觀點。

從《漢書·藝文志》裏更可以探尋此種傾向,班固評儒家曰:“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道最為高。” 他承襲了揚雄關於堯、舜、禹、湯、文、武以至仲尼一系道統的學說,並強調“道最為高”,意指此一道統屬天下第一。

緣此他對道家就會表達批評之意,他說:“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歴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合於堯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劉向《別錄》之《列子書錄》說:“列子者,鄭人也。與鄭繆公同時。蓋有道者也。其學本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而《穆王》、《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楊子》之篇唯貴放逸,二義乖背,不似一家之書。” 兩相對照,班固上述關於道家的評論似乎出自劉向的《列子書錄》,其實未必盡然。《列子》“其學本黃帝、老子,號曰道家”,此其所謂“道家”就《列子》個案而論,是偏老莊道家的。由於《漢書·楚元王傳》記載劉德“修黃老術”,故其子孫劉向、劉歆也通曉黃老之術,且劉向精於學術源流,自然瞭解目錄學上“道家”整體的內涵,只不過在政治立場上,他比較接近司馬氏父子,在其《說苑·君道》篇中主張“君之道,清淨無為”[44],顯然是要以“老”制“黃”。然而漢初以來的黃老道家卻並不如此單純,向、歆父子十分清楚。但是班固僅就劉向《列子書錄》來論道家,並不符合劉氏的道家觀,實有以偏概全之嫌。此種學術史認識上的謬誤,基本出於《法言·問道》關於老、莊的議論[45],《漢志》此節文字從“道家者流”到“此其所長也”,基本上是以《老子》為評判的對象,而其“及放者為之”云云,按《法言·五百》說:“莊、楊蕩而不法。”則是就由《老子》向《莊子》傾斜而論。此“道家”似乎僅存了《老子》、《莊子》的內容,而黃老卻被忽略了,相較於《漢書·藝文志》,其實是把道家的範圍縮小了。何以會出現這樣的偏頗?此一方面顯示“道家”之主流由黃老向老莊轉變的事實,黃老日漸淡出;另一方面主要是由於“黃帝書”被淘汰所致,前已述及,《漢書·藝文志》中道家類的書目本出自劉歆《七略》中的《諸子略》,而《諸子略》道家類中關於“黃帝書”具有刑名家思想的文獻,班固在進入朝廷之前,未必有機會閱讀[46],總之在《漢書》中顯示出他關於前漢道家的認識不夠全面,此種學術史知識上的欠缺,就體現在他對於道家的評述之中。與之相類,揚雄已先有此不足,《法言·重黎》說:“或問‘黃帝始終’。曰:‘托也。’”可見對於名之曰“黃帝”一類的書籍,他深表懷疑,自然就十分輕視。所以揚雄即使憎惡申、韓刑名,但是就漢初以來,黃老道家中所包含的刑名家成分,其實他也不甚了了。《漢書·外戚傳》記載:“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景帝及諸竇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對照《史記·外戚世家》說:“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班固上述文字中遺漏了《黃帝》,此絕非疏忽,恰好表明班固認為《老子》就代表了黃老,換言之,黃老的內容就是《老子》,可見他已不知黃老為何物了;又《漢書·揚雄傳》說:“昔老聃著虛無之言兩篇,薄仁義,非禮學,然後世好之者尚以為過於《五經》,自漢文景之君及司馬遷皆有是言。”認為文、景帝均服膺《老子》,顯然是誤解了文、景好黃老之本質。由此可以看出,揚雄以及班彪、班固指責司馬遷撰《史記》“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基本上是針對司馬遷讚賞《老子》而發的,至於“黃老”複雜的內涵,即使面對《漢志》道家類所臚列的詳盡書目,他們也僅僅理會了《老子》這一部分,顯然不夠周全和確切。

班固的伯父班嗣“貴老嚴(莊)之術”,班氏雖然標榜正儒,卻亦喜老莊之書,班固《幽通賦》也說:“周、賈蕩而貢憤兮,齊死生與禍福。抗爽言以矯情兮,信畏犧而忌服。”在遭遇挫折時,班固也從老莊之中尋找令自己釋懷的理由,莊周辭相楚威王,不願成為“郊祭之犧牛”[47],班固對此印象深刻,令他在心理上與政治保持距離;和揚雄一樣,班固《離騷序》也對屈原自沉不表認同。范曄《後漢書·班彪列傳》說:“論曰:……彪、固譏遷,以為是非頗謬聖人。然其論議常排死節,否正直,而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賤守節愈矣。” “揚、班儔也”[48]出處裕如於政統和道統之間的人生觀,范曄其實對此未得深解。揚、班自然不會輕言“殺身成仁之為美”,因為他們從未將政統視為人生的最高歸宿。晁錯對於朝廷之忠心,博得了舉世同情,然而《漢書》本傳卻譏諷“(晁)錯殊不知”,士人若為政治而獻身,在班固看來,終究是可悲卻不值得稱讚的。

 

三、餘論:漢末老莊玄學的興起

 

後漢末年,政局大壞,若就政統而言,《後漢書·徐稺列傳》引述徐稺的話:“為我謝郭林宗,大樹將顛,非一繩所維,何為棲棲不遑寧處?”當時的黨錮事件,應視作道統對於政統所作的最後的挽救,而政統的顛而不能扶,以致漢劉走向覆滅,令道統中士人的生存也面對着重大的考驗。時局混暗,總會令《莊子》擴張其與士人精神上的共鳴。《漢書·敘傳》中班固記述父親班彪從兄班嗣的為學與為人,他說:“嗣雖修儒學,然貴老嚴之術(顏師古注曰:“老,老子也。嚴、莊周也”)。桓生欲借其書,嗣報曰:‘若夫嚴子者,絕聖棄智,修身保真,清虛澹泊,歸之自然,獨師友造化,而不為世俗所役者也。漁釣於一壑,則萬物不奸其志;棲遲於一丘,則天下不易其樂。不絓聖人之罔,不齅驕君之餌,蕩然肆志,談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貴也。今吾子已貫仁義之羈絆,系名聲之韁鎖,伏周、孔之軌躅,馳顏、閔之極摯,既系攣於世教矣,何用大道為自眩曜?’”當儒家道統依然居於社會主流之不拔地位時,它與《莊子》的處世哲學表面上是隔離的,依附於政統的士人,當然是社會中的多數,像《莊子》那樣出世自隱者,則必然屬於社會另類的人物。而一旦政統逐漸崩析,《老》、《莊》從潛流一下躍升到士人精神主流的地位,此前張衡在其《髑髏賦》中就發揮《莊子》,表達對現實絕望之情;至漢末,《後漢書·馬融列傳》記載在後漢永初年間,馬融起初不應大將軍鄧騭之召,但是迫於饑困,不得不一改清高之初衷,對友人說:“古人有言:‘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所以然者,生貴於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滅無貲之軀,殆非老莊所謂也。”士人很容易就從儒家道統的堅持轉向了老莊,甚至是莊老,以“功成身退”的姿態,來堅守道統的尊嚴,至此一變而為出於生存第一的考慮,士人亦“無可而無不可”;並且從道家到道教,《老子》也有開創之功,饒宗頤先生《老子想爾注校箋·自序》指出“本無為以去惡,立道教之元胎。”[49]《老子》經張陵、張魯等人的利用,道教一派亦得以確立。

《莊子》對於政治和儒家更持決絕否定的態度,在郭店楚簡的《老子》甲組中《老子》有曰:“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絕偽棄詐,民復孝慈。”而到馬王堆帛書甲、乙本以至今本均已作“絕聖棄智”云云,此間的變化,使得道與儒形如水火。而《老子》某些語詞變得激進,似乎是由《莊子》造成的,《莊子·在宥》等篇批判儒墨,然後引述《老子》:“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50]若認為是《莊子》首先竄改了《老子》本來所謂的“絕智棄辯”,此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然則在“老莊”熱中,假如《莊子》佔據了更大的影響,就標誌着士人進一步遠離了政治,對於政治更抱一種不信任感,而正由於此種不信任感,使士人對於與政統相依存的儒家也產生了厭惡感,士人“越名教以任自然”,老莊玄學由此應運而生。對於《老子》和《莊子》二者,在漢魏之際,嵇康屬文使用的是“老莊”這樣的排序,說明他雖激烈地憎恨政治,但是還未能忘情於政治;而阮籍則使用了“莊老”的稱謂,此也正表明他對時政已然絕望的心情,惟以高蹈來遠禍自保。王弼注《老》名家在前,而向、郭注《莊》盛名於後,正折射出士人對於政治漸行漸遠的心態[51]

而觀劉義慶《世說新語》,可見在東晉時,《莊子》風頭之健甚至不讓於《老子》,此亦反映出長期政統不能重建,士人已很難參預政治,只能借《莊》《老》尋找精神的寄託。

於是佛學也乘虛而入,佛學起初是借玄學的語言,故稱為“玄釋交融”期,北齊魏收撰《魏書》列有“釋老志”,象徵《老子》與佛教相結合,又開創了中國思想史一個重要的階段。限於本文篇幅,茲不贅言,將留待另文再作分解。

 


 

[①] 參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饒宗頤先生《道教與楚俗關係新證》所指出:“鄉出土人面方鼎應該是象徵黃帝四面,如果這說可信的話,楚國黃(老)之學根深柢固,可以追溯到殷商時代。”收錄《饒宗頤史學論著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②] 《明史》,清張廷玉等撰,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

[③] 《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記述竇太后的名言“人主各以時行耳”,貪得無厭地追逐家族的利益。

[] 高敏《秦漢史論稿》第十三章《秦漢史雜考十一題》八、《漢初黃老思想盛行之一斑》理解黃老為“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他說:“文帝,表(面)上雖‘好刑名之言’(《漢書·儒林傳》),但實則更傾向於‘其治為清靜無為’的政治主張(應劭《風俗通義》卷二),他本人還‘好道家之學’,認為‘有司欲定禮儀’的那一套作法,是‘無益於治’的(《史記·禮書》),可見文帝確崇尚黃老。景帝其人,也崇尚黃老,《廣弘明集》卷一《吳朱旭佛道三昧宗》引《吳書》載闞澤語曰:‘漢景帝以黃帝、老子義提尤深’,所以他‘改子為經,始立道學,教令朝野悉諷誦之’,可見其大力提倡黃老之學的一斑。”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

[⑤] 《史記·汲黯列傳》說:“黯學黃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而任之。” 漢初休息乎無為,可以景、武時汲黯理政風格為例證。

[⑥] 《史記·儒林列傳》說:“孝惠、呂后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時頗徵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家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

[⑦] 參見余明光注釋《黃帝四經今注今譯》,此馬王堆發現的帛書文獻中有黃帝君臣關於治國用兵等議題的討論,力黑(即黃帝臣力牧)亦出現其間。嶽麓書社1993年版。《漢書·胡建傳》說:“黃帝李法曰:‘壁壘已定,穿窬不繇路,是謂奸人,奸人者殺。’”“黃帝”書散見於《漢志》各家,多見其刑名法家的一面。

[⑧]王利器《文子疏義》,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⑨] 黃懷信撰《鶡冠子匯校集注》卷上《夜行》第三頗有引用《老子》的文字,這說明黃和老亦有融合跡象,但此種融合常如油和水一樣,難以融合無間。而同在卷上的《天則》第四、《環流》第五則頗見法家的意味。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韓愈《讀〈鶡冠子〉》已指出“其詞雜黃老、刑名。”《韓昌黎文集校注》第一卷,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⑩]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自鄒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於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鄒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幹世主,豈可勝道哉?” “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幹世主”顯然與《老子》迥異。

[11] 此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裏,老子列傳後,緊接着是莊子列傳,莊子列傳後,則是申不害和韓非列傳,而最後的“太史公曰”其意在辨析老莊與申韓其實並不同道。

[12] 《後漢書·班彪傳》載班彪說:“漢興,太宗使晁錯導太子以法術。”蘇軾《上初即位論治道二首(代呂申公)·道德》說:“為申、商之學者,則曰‘人主不可以不學術數’。”《蘇軾文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

[13] 關於申不害,東晉葛洪《抱樸子外篇·審舉》說:“視不害之文,而見其精霸王之道也。” 《抱朴子外篇校箋》(上冊),楊明照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

[14] 郭店楚簡中有一篇《魯穆公問子思》曰:“魯穆公問於子思曰:‘何如而可謂忠臣?’子思曰;‘恒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公不悅,揖而退之……”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子思實有節制君權的觀點,而漢初臣權抬頭,對於君權亦時有不敬。

[15] 《漢書·晁錯傳》。參見錢大昕《晁錯論》,《潛研堂集》之《潛研堂文集》卷二《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6] 《史記·李斯列傳》說:“李斯者,楚上蔡人也……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漢初帝王所好“黃老道德之術”者,當屬“帝王之術”。

[17] 《揅經室集》之《揅經室一集》卷二,阮元撰,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此段文字點校者之標點有誤。

[18] 《潛研堂集》之《潛研堂文集》卷二十五《序》三。另洪邁《容齋續筆》卷第十《民不畏死》亦有近似的看法。見《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19] 《莊子·在宥》篇說:“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君道與臣道是戰國以來諸子探討的焦點問題。

[20] 劉寶楠《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

[21] 參見唐蘭《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考古學報》1975年第1期。關於帛書抄寫的時間,學界指出,長沙馬王堆漢墓中,帛書甲本的時代最早,它不避漢高祖之諱,所以文中多用“邦”字,乙本則改用了“國”字;甲、乙本均不避漢文帝諱,所以文中多用“恒”字,今本則改用了“常”字。故此,《黃帝四經》之抄寫在乙本上,其抄錄的時間應在高祖後、文帝前。

[22] 清人張爾岐《〈老子說略〉序》感歎曰:“注者紛紛,務矜新異,各以其胸中所見之《老子》為《老子》,非必西周柱下之《老子》,而《老子》殆將隱矣。”張爾岐《蒿菴集·蒿菴集捃逸·蒿菴閒話》,齊魯書社1991年版。

[23] 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黃帝四經》加《老子》並不等於戰國黃老術的全貌,它僅僅反映了漢初黃老學的特點。在《漢志》裏,所謂《黃帝書》還散見於陰陽家、小說家、兵家陰陽類、天文家、曆譜家、五行家,雜占家、醫經、經方、房中家和神仙家等。

[24] 如《淮南子·要略》所謂:“故言道而不言事則無以與世浮沈,言事而不言道,則無以與化遊息。”道家應道與事兼顧,亦可視為鑒於秦政,刑名法家不能過於直露。

[25]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

[26] 魏源《魏源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

[27] 蘇軾《跋子由老子解後》說:“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讀之不盡卷,廢卷而歎。使戰國時有此書,則無商鞅、韓非;使漢初有此書,則孔、老為一……”《蘇軾文集》卷六十六《題跋》。

[28] 《史記·儒林列傳》說:“竇太后好《老子》書,召轅固生問《老子》書。固曰:‘此是家人言耳。’”此《老子》書是“黃老“的總稱,轅固生鄙薄黃老,遂遭懲罰。《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說:“時諸外家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諸竇”已與此漢劉政權緊密結合,成為重要的既得利益者,深刻影響着當時的政治態勢。而儒家禮儀所規定的外戚(甚至是太后)的權勢十分有限,若要繼續發揮影響力,竇太后就自然會排斥儒家,當時儒家與黃老的鬥爭,可能與竇太后不願放棄權力有着直接的關係。

[29] 參考唐晏《兩漢三國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

[30] 《史記·儒林列傳》。

[31] 《漢書·董仲舒傳》。

[32] 由此,讀《史記》亦應別具會心,方苞《書太史公自序後》說:“子長作《封禪書》,著武帝愚迷。而序其父之死,則曰:是歲天子方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憤且卒。又記其言曰: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餘不得從行,命也夫。餘少讀而疑焉,及讀《封禪書》,至群儒不能辨明封禪事,然後得其意。蓋封禪用事雖希曠,其禮儀不可得而詳,然以是為合不死之名,致怪物接仙人蓬萊士之術,則夫人而知其妄矣。子長恨群儒不能辨明為天下笑,故寓其意於自序,以明其父未嘗與此,而所為發憤以死者,蓋以天子建漢家之封,接千歲之統,乃重為方士所愚迷,恨己不得從行而辨明其事也。”《方苞集》卷二,方苞著,劉季高校點,上海古籍出版1983年版。從《史記·封禪書》可見司馬氏對封禪之事極其厭惡,關乎怪力亂神者,司馬氏以“薦紳(或作縉紳)先生難言之”,來暗諷其虛妄,方苞據此認為司馬遷如此筆法意在將乃父與武帝封禪事劃清界限,確實能讀書得間,大致是可信的。

[33]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之《敘目》,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

[34] 《漢書·景十三王傳》。

[35] 《漢書》記載吾丘壽王,年少,以善格五召待詔,詔使從中大夫董仲舒受《春秋》,可見武帝對於人材培養,亦要納入到儒家教育之中;見機者如主父偃本學長短縱橫術,晚年乃主動學《易》、《春秋》、百家之言,終於獲得武帝的賞識;朱買臣也是因為善於“說《春秋》,言《楚詞》,(武)帝甚說之”;眭弘少時好俠,鬥雞走馬,長乃變節,從嬴公受《春秋》;丙吉本起獄法小吏,後學《詩》、《禮》,皆通大義;而于定國少學法父,父死,定國亦為獄吏,官至廷尉時,“定國乃迎師學《春秋》”。儒術成為士人晉身朝廷必備的學養,漢代以經學取士逐漸成為制度。如《漢書·朱雲傳》說:“朱雲字游,魯人也……少時通輕俠,借客報仇。長八尺餘,容貌甚壯,以勇力聞。年四十,乃變節從博士白子友受《易》,又事前將軍蕭望之受《論語》,皆能傳其業。”非主流人物,可借用經學來改變身份,黑白二道,洗黑入白,搖身一變則成為主流人物;《漢書·蔡義傳》說:“久之,詔求能為《韓詩》者,徵義待詔,久不進見。義上疏曰:‘臣山東草萊之人,行能亡所比,容貌不及眾,然而不棄人倫者,竊以聞道先師,自託於經術也。願賜清閒之燕,得盡精思於前。’”若能通一經,則可以施施然地向朝廷求官。

[36] 楊樹達《淮南子證聞》,《楊樹達文集》之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37] 徐復觀《兩漢思想史》卷二,臺北學生書局1993年版。

[38] 《蘇軾文集》卷二十一《贊》。

[39] 陶淵明《詠二疏》說:“大象轉四時,功成者自去。借問衰周來,幾人得其趣?遊目漢廷中,二疏復此舉。高嘯返舊居,長揖儲君傅;餞送傾皇朝,華軒盈道路。離別情所悲,余榮何足顧;事勝感行人,賢哉豈常譽!” 陶潛為之激賞不已。文見《陶淵明集校箋》卷四,楊勇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

[40] 汪榮寶《法言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

[41] 《法言·寡見》說:“或問:‘司馬子長有言,曰《五經》不如《老子》之約也,當年不能極其變,終身不能究其業。’曰:‘若是,則周公惑,孔子賊。古者之學耕且養,三年通一。今之學也,非獨為之華藻也,又從而繡其鞶帨。惡在《老》不《老》也?’”《法言·寡見》又解釋春秋時魯用儒而削,曰“魯不用真儒故也”。揚雄關於儒學,關鍵字在於一個“真”字,他所崇尚的是“真儒”。

[42] 《漢書·揚雄傳》說揚雄“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富貴,不戚戚於貧賤。”頗能為揚雄傳神寫照;揚雄《太玄賦》說:“觀大《易》之《損》、《益》兮,覽老氏之倚伏……豈若師由聃兮,執玄靜中谷。”張衡《歸田賦》說:“超塵埃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感老氏之遺戒,將迴駕乎蓬廬。”《張衡詩文集校注》,張震澤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而班固作《賓戲》與之同調。

[43] 郭店楚簡《語叢三》有曰:“父無惡。君猶父也,其弗惡也,猶三軍之旌也正也。所以異父,君臣不相戴也,則可已;不悅,可去也;不義而加諸己,弗受也。”君臣不合,臣可去,戰國時期已有此種思想。此根據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44] 向宗魯《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

[45] 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認為此段議論,“乃向、歆遺文,固非班氏所能道也”。《張舜徽集》第一輯,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此說不確,若考察班氏與揚雄之間密切的關係,會發現此議論大致出乎揚雄的見解。

[46] 班固早年沒有司馬遷 “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那般優越的讀書條件。

[47] 見《史記·老子列傳》所附《莊子列傳》。

[48] 曹丕《典論·論文》語。

[49] 饒宗頤《老子想爾注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50] 《莊子·胠篋》篇說:“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

[51] 參見徐復觀《兩漢思想史》卷二之《〈淮南子〉與劉安的時代》(2)徐復觀《老莊思想的分野》,臺北學生書局199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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